摘要

中青快評

寫作者要想筆下的人物活生生地站在你面前,就必須讓他真實的內心世界袒露才行。

有一次早上我坐電梯,碰到了部門的女同事,只見她眼角泛紅,感覺像是被什麼打了似的,便忍不住問了一聲:“你眼睛怎麼了?”她看我,欲言又止,面露尷尬。我再細看了一下,那泛紅的地方原來是化了妝的,還泛着細細的亮光,我也一下子尷尬了。最後,同事耐心地跟我說:“這是櫻花妝啦!”

還有一次,我在公司的大會上講解PPT,講得手舞足蹈,唾沫橫飛,本來以爲效果會很好,散會後同事悄悄跟我說:“你褲子拉鍊沒拉。”我緊張地問:“大家是不是都看到了……”

相信很多人都跟我一樣曾經如此出糗過,當時反應都是“想找一個地縫鑽進去”。現在網絡上流行一個詞:“社會性死亡”,很多時候說的就是這樣的情況。

在經典的文學作品裏,“社會性死亡”可不少見。比如魯迅在散文詩集《野草》裏,有一篇叫《立論》,文中有一段如此寫道:“一家人家生了一個男孩,閤家高興透頂了。滿月的時候,抱出來給客人看,大概自然是想得一點好兆頭。一個說:‘這孩子將來要發財的。’他於是得到一番感謝。一個說:‘這孩子將來要做官的。’他於是收回幾句恭維。一個說:‘這孩子將來是要死的。’他於是得到一頓大家合力的痛打。”這個捱打的人,如此耿直,又如此讓人尷尬,大家不打他一頓都說不過去。

站在我們寫作者的角度看,人的“社會性死亡”時刻是耐人尋味的,它比純粹的美好時刻或醜陋時刻更吸引我。當個人在社交場遭受挫折、誤解或打擊時,最能看出一個人的複雜。我認爲,複雜性是小說很重要的特質。人在這麼複雜的社會,要想一直保持“正常”和“體面”太難了。寫作者要想筆下的人物活生生地站在你面前,就必須讓他真實的內心世界袒露才行。

在每天的正常生活中,因爲大家都戴着面罩,都在扮演着社會賦予各自的角色,有各種道德、法律和紀律的約束,你發現每個人的生活都差不多,上課學習,上班工作,都是平淡乏味的。你不可能一下子對一個陌生人有知根知底的瞭解。因爲大家太正常了。

可是,寫作者就是要發現在正常的地殼下面,人的內心世界是什麼樣子的。很多時候,你發現一個很熟悉的人,突然做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社會性死亡”就是一個偷窺的縫隙。在尷尬窘迫的時刻,他在想什麼,他會怎麼做,別人會怎麼反應,而他如何應對……這是“失衡”的剎那,從失衡到平衡,期間有多少微妙的心態發生,這便是寫作者饒有興趣去挖掘的地方。

“社會性死亡”不是單方面的,而是雙方面的,甚至是多方面的。比如,前文提到我的出糗時刻,我自己尷尬,對方也尷尬。再舉個例子,比如A正在辦公室對B吐槽C,恰好C進來了,B發現了,暗示A不要說下去,但A毫不知情,依舊興致勃勃地在說,最終等他發現時,C依舊站在他身後。這可謂是經典的“社會性死亡”時刻:A會窘迫,B會難堪,C會驚詫和難過。尤其是C,被人當面罵,自然會是一種傷害,但因爲你知道它是“罵”,所以你內心啓動了防禦機制,也許傷害的力道反而沒有那麼大。最有力量的傷害,反倒是無意間聽到的“壞話”,因爲對方並無意去傷害你,他在表達,目的是講清楚一個事情和觀點,而那句話鑲嵌其中,他一句帶過,對你卻像被一刀狠狠地插了進去。你毫無防備地瞭解對方透露出的真實看法,那看法深深地刺痛了你,其致命之處恰恰在於那是赤裸的真實。

前面說的都是在現實世界中,人與人之間是直接面對面的。而到了網絡世界,所謂“社會性死亡”的情況就會複雜很多。一件事情會在瞬間傳遍網絡,一個小的事情,有時候會發酵成網絡的狂歡盛事。所謂“社會性”伴隨着衆多陌生人的參與,帶着各自隱祕的慾望和成形的觀念,前來圍觀評判,而當事者往往無力辯駁,畢竟是寡不敵衆,甚至還會火上澆油,有人戲稱這是對當事者的“公開處刑”。這個時候,就不是一笑了之的事情了,其嚴重程度會影響到當事者的生活、工作和家庭。身處其中,人該會面臨多大的精神壓力,無力、絕望、焦灼、憤怒、委屈……種種情緒在心中翻騰,而他面對的是一個魯迅所說的“無物之陣”。這些都是寫作者着力想要去呈現的,“社會性”和“死亡”缺一不可。

這個世界每時每刻都有“社會性死亡”發生,對寫作者來說,要做的就是藉助這個“良機”去體味人的內心世界,也去觀察因爲此事而牽扯到的各方。就好比是一粒石子丟入湖面,寫作者不僅要寫到石子,也要寫到因此泛起的漣漪。對當事者來說,這可能是一個窘迫的時刻;而對於寫作者來說,這是一個創作的良機。所謂“你之蜜糖,我之砒霜”,說的就是這回事吧。

(作者系青年作家)

撰文/鄧安慶

微信編輯/王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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