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中國資本市場30年30人系列訪談| 闞治東:我與資本市場的故事是摸着石頭過河開始的

中國資本市場30年30人系列訪談| 闞治東:我與資本市場的故事是摸着石頭過河開始的

30年,從零起步,中國資本市場已一躍成爲世界第二大資本市場。最新的頂層設計中,註冊制在科創板、創業板試點落地,多層次的資本市場體系羽翼漸豐。

承上啓下,以史爲鑑。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專訪了“中國證券教父”之一闞治東,回望興替、剖析未來。

闞治東於1979年在上海人民銀行開始了其人生中的第一份工作,後來被團中央選派到日本的證券公司進修,回國後創立了申銀證券公司,同時也是參與組建上海證券交易所的一線人員、以及著名國資機構深創投(深圳市創新科技投資有限公司)、民營投資機構東方匯富的創始人。

從中國資本市場建設之初一路走來,闞治東經歷了諸多“風雲事件”,包括著名的“327國債”、“陸家嘴股票事件”。回首30年,闞治東也不吝於談過去經歷過的諸多事件,並集合了三本回憶錄《風雪十年——我的北大荒》、《榮辱二十年——我的股市人生》、《創投家筆記》。

這次專訪,闞治東結合自己從前的經歷,對當下的資本市場改革提供了不同於年輕一代的視角與觀點。在一片呼籲強制退市的聲音中,闞治東說:“爲什麼要強制退市,不能夠市場化退市?讓發展不好的企業,最終像在港股一樣,因爲承擔不了上市費用而自行退市不好嗎?”

摸着石頭過河

21世紀:您與資本市場的故事是怎麼開始的?

闞治東:我是機緣巧合接觸到的資本市場。

80年代改革開放,我在上海市工行的上海信託投資公司,多多少少接觸證券,但實質性的介入是在87年。1987年初,團中央要選派一些到國外去研修的研究生。我參加了這次研修,到日本的藍澤證券去學習,在很多部門都呆了一到兩週,包括本部的債權部、國際部、股票部、財會部、電腦部、研發部等。

這個經歷爲我回來做一個系統的證券公司,奠定了很好的基礎。我不但研究他們的整個部門設置,還研究規章制度。所以後來的申銀證券,並非完全摸着石頭過河,我們有個座標。

在日本的學習,第一,讓我深刻地體會到資本市場存在的意義。至今30年過去了,我們大力推動資本市場發展,某種意義上已從民間意志轉化爲國家意志。國家堅定不移地推動着市場的發展,沒有國家的意志,資本市場不可能像今天發展得這麼大。

第二,回來後我就設立了證券市場研究所,所以有了後面的申萬研究所。早年我國證券業的第一個研發部門——申萬證券研究所就是我成立的。當時好多人不理解,我說搞資本市場必須要研究,慢慢得我們就形成了證券綜合研究所。這是當時跟野村、大和學習的,他們規模做得大。

第三,通過在日本學習證券公司的制度,我後來在建立申銀證券的時候,就把這些制度吸收進去了,所以申銀會有比較好的、穩健的制度。

21世紀:談談您怎麼上手做申銀證券?

闞治東:回國以後,當時讓我到信託投資公司裏做副總分管證券和投資,這塊業務當年在信託公司裏是非常小的。

我剛管證券業務的時候不掙錢,當年一年的收入總共是120萬,把人工費、房租都去掉,就剩2個點的利潤,幾乎沒利潤。而當時信託公司每年的淨利是5000萬。

但後來我們很快就超過它了,因爲後來我把信託公司下面所有的證券網點歸到一個公司裏面,叫申銀證券,1990年9月1日從信託公司分立出去了。結果第一年,我們的利潤就有2500萬,第二年利潤大概是一點幾億,是信託公司的兩倍,第三年利潤就翻倍了,有2.3-2.4億左右,信託公司都不如我們了。當時信託公司的主要業務,還是單純地靠委託貸款、補償貿易設備。

21世紀:早期上海證券交易所建立的過程中,您是如何直接參與的?

闞治東:那個時候海外市場跟國內還有很大區別,特別是意識形態這塊,有些東西弄過來,也不能用。因爲資本市場畢竟是經濟領域,有太多壁壘,甚至我們國家可能不會鼓勵、也沒有太多支持,所以早年我們很謹慎,像上海交易所,當年就不叫股票交易所。我們自己對外宣稱是以國債買賣爲主的交易市場。那個階段大家對股票還不認識,所以我們自己心中有擔憂,不敢叫股票交易所。

上交所是我們最早呼籲成立的。當時申銀已經有三個營業部了,當年的老八股大部分都是在申銀交易的,當時我們的國債交易量也是全國最大的,所以我們就一起呼籲應該成立上海交易所,因爲分散的市場不是一個真正的市場。

爲什麼這麼說呢?當時我們每個營業部的股票交易價格都不一樣,自己定價。由於信息不通,所以有些大戶就派人待在幾個網點,上海起碼5個網點派5個人,說你們這裏交易標的是什麼價格,然後他們就在這幾個營業部裏買賣,賺差價。

我就想,我們爲什麼不能有一個集中市場。不僅我們一家呼籲,很多人都說應該成立上海證券交易所。但我們得到的答覆是:上海建交易所不成熟,總共就8家公司8張股票,成立一個交易所交易什麼呢?

當時給我們潑了很多冷水。但後來消息突然出來說可以建,我們也很奇怪。現在回過頭去分析,我覺得也是鑑於當年的國際形勢等因素,很可能那個時候中央想要顯示對外開放和改革的決心,就批准了。

組建的第一件事是場地、人員的配備,後面是規章制度的建設,主要是上市制度交易制度的細則。這些都是當時我們幾個證券公司(申銀、萬國、海通)分工做的,還有包括紅馬甲培訓、委託貸款投資業務培訓、清算登記很多內容,包括交易所最早的一批電腦,也是我們給他買的,所以申銀、萬國、海通,買的第一套交易系統,跟交易所是一樣的。

21世紀:能說說後面經歷的327國債事件嗎?

闞治東:327事件後面有很多文章寫,但有些不瞭解情況的寫得不一定準確。

像有評價說,如果當時尉文淵不取消交易所那十幾分鐘的交易,不做無效處理,那萬國就是大贏家。

其實大家缺乏對期貨的基本瞭解。那天不是327國債的結算日,而只是中間的一個交易日。如果是結算日,可能就像原油寶事件中,原油結算日的價格是-37美金,那最後交割價格就是-37美金。

但327那天,大家其實都賭的是財政部會不會給國債加息。管金生是不信的,他是空方;而多方是相信的。但是明天晚上就公佈消息了,財政部不會因爲一個交易改變自己的政策方向,所以第二天價格還是會這麼走(漲上去),所以今天哪怕是把價格砸低有浮盈,第二天還是虧,而且虧得更大。後來我接手萬國證券,這個產品虧了12個億,但如果當天後面的交易不作廢、沒有無效處理,那萬國虧的就是將近100億。

100億什麼概念?當時上海市上交中央財政的稅收大概是每年105億左右,相當於把上海的大部分財政就一下子喫完了,那就誰也救不了。

還有觀點說,當年交易所也有失職,大概意思是管金生保證金也沒付,怎麼能下這麼大額的空單?

這個就要說到我們當年一起買的那套電腦,實際上不是電腦,就是一個服務器,功能非常有限。90年代初電子化程度很低,我在日本藍澤證券的時候,每天的電腦數據還是打印出二進制的單子,要送到東京的日立電子中心裏面去,把它再讀出來。所以當時交易所並不具備即時監控的技術手段,說責任也是有責任,但它沒有去處理這個責任的工具。

還有人說,申銀能躲過這場災難,主要是因爲我在香港開會,其實這也是對我們制度的不瞭解。

當年申銀的財務制度,每個部門都給了一定的限額交易額。比如國債交易部,交易規定多少量,它沒法通到申銀的主賬戶上來。每個部門,自營部門、國際部門等總共10個部門,包括下面營業部,沒有一個財務能通到公司主賬戶當中,這就限制住了,它就花不出這個錢。

我相信萬國當年的財務制度設計肯定沒有我們嚴謹。因爲我們是銀行出來的,銀行出身講究覈算辦法,一定要出來覈算辦法我們纔會幹活,覈算辦法還有4個監督。所以即使當時我在上海他們想做,也不可能犯這麼大的錯誤。後來去到南方證券,它的制度也是一樣有問題,每個賬戶直接一通就通到公司本部賬戶,下面隨意捅個漏子,那就會產生很大的影響,很麻煩。

21世紀:後來是怎麼接手萬國證券的?

闞治東:當時一開始,上海市政府想到的是上海國投、浦發銀行、上海財政證券,沒想到三家都不同意,全部拒絕合併。政府去做工作也沒用,人家都認爲這是爛攤子。

後來我是主動提出要接手萬國。當時申銀證券還在銀行管理下,我們行長怕是包袱,一開始不肯接手。我後面提出兩點原因:第一,當時我們要在全國各地設立營網點,但批准程序都很慢,每一件事情都得跑。但萬國如果合併了,我們的營業網點就會增加一倍,而這些網點都是我們現在需要的。此外,萬國那邊幹部還是不錯的,有一兩千個,合併了我們一下子又有了一批熟練的幹部。後來合併,我說幹部方面要平等合併。當時合併我也考慮到了萬國同志們的情緒,主動提出平等合併,不叫兼併。

當時申萬合併,我認爲是非常成功的。成功的點在於,當時合併很注意一個問題,就是照顧兩雙方員工的感情。比如我們有50箇中層幹部的崗位,我基本做到25個萬國的,25個申銀的,包括副總裁。

後來就是制度選擇問題,我拿出幾個制度讓他們做選擇。比如工資制度,萬國說萬國過去收入高,我們申銀工資一般。但我們有個八等級工資制度,有激勵、有規矩,年終貢獻會反映到每個人的收入上。我們內部是不能拍腦袋決定的,而且規定了不同的級別,員工的工資不能相差超過兩三倍,不像有些國企高管年薪和一般員工差很多。兩個制度放在一起,想都不用想,直接用申銀的制度。

21世紀:從您講的這些經歷,其實我們可以看到,往大了講,我們要加強國家體系的建設,往小了講,證券市場法規法制有個完善過程,可以這麼理解嗎?

闞治東:1996年的時候,實際上只有人民銀行有些規定,它不叫法規,就是規矩、管理規定。這個時候你越努力、跑得越快、闖得就越兇,這就是爲什麼說我們早期證券行業參與者出了一些問題。

退市應該更謹慎

21世紀:您覺得這些案例有沒有什麼共性?

闞治東:我們就是摸着石頭過河,希望以後摸着石頭過河的事不要太多。但實際上,我們國家在改革開放,在法制建設上等方面都在逐漸完善,當然大家就有可能要付出一定的代價。

有些問題我覺得還是需要思考的,比如對創新經營,用傳統經營的管理方式來管理就限制了創新,所以管理的理念也要跟上。再如信用方面,現實的情況是,很多中小企業沒資產質押,而銀行貸款一定要資產抵押,這不就相互矛盾了嗎?這都是值得我們思索的問題。

還有監管制度也是一樣的,我認爲監管對新出來的東西還是要謹慎、要跟上,要有一個包容的態度。我曾經在很多地方講,風險投資就是有風險的,再謹慎還是改變不了風險投資根本屬性,它的根本屬性就是風險。

投資跟科學實驗一樣,可能有無數次失敗,失敗過程中間要有包容心,不要一棍子打死。這個不僅對創業者,對金融行業也是一樣的。當年在證券行業也出現過這個問題,早年我也說過。

我們過去的領導人說,你們這幫年輕人只要不把錢揣到自己口袋裏,你犯了其他錯誤,我們都能幫你。只要你爲企業好、爲社會推動發展,我們都會反過來幫你。但當你個人私慾太強,謀私利當然自當別論。

而我們今天所說的很多人都不是犯錯誤,而是不小心過了邊界。我認爲這些大企業家是需要保護的,就像保護任正非那樣的企業家一樣。中國需要一大批世界著名的企業家。

21世紀:改革的過程中,您覺得還有哪些點需要進一步完善?

闞治東:一個是漲跌幅問題。現在科創板、創業板漲停幅度搞得比較大,我還是擔憂的,這可能給投資者帶來更大的不確定風險。

甚至有人建議說取消漲跌停幅度限制,但我覺得在目前國內的背景下,投資者可能在從衆心理下,一夜之間把本金全部砸完。因爲目前的市場不完全是企業自身的行爲,還有不實傳言、股市消息,市場經常有行情式波動,等消息證實了,後果已經造成了,散戶的抗風險能力不足。所以我不認爲,加大漲跌幅度一定會產生非常積極的效果

另外一個是T+0,我某種意義上也不太贊同。有些成熟市場當然可以做T+0,但我不認爲A股投資者已經非常成熟。今天市場上還是充斥各種消息,所以纔會出現壟斷性的千股大跌、千股大漲。

還有一個是退市制度,可能我和監管部門的一些想法不完全一致。我認爲退市制度更需要謹慎,每個企業的退市都會給一大批投資者,其中包括中小投資者,帶來滅頂之災。

股市中,並非所有企業都是表現優良的藍籌股。此外,企業經營過程中,隨着政策變化,經營環境變化等原因,都會帶來業績的變化,有很多的原因會導致做不好企業。如果盲目採取退市方式,我不認爲有利於投資者保護,以及市場健康發展。

香港允許存在仙股,爲什麼我們不能允許呢?退市摘牌更簡單,但香港爲什麼不摘?事實上,每次摘牌,證監會就會面臨着很大壓力,各地證監局也有很大的壓力。我們爲什麼一定要退市?

現在市場是電子化建設,容量是可以無限大的。有人說是市場資金不夠的問題,香港有仙股,仙股市值就是幾千萬,一個億,每股價格很低,這有什麼問題呢?要讓企業最後自己承受不了每年的公告費、信披費,自己要求退市。讓企業自覺退市,這是一個方法。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