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秒鐘太短,短的就像滄海桑田中的一瞬間,一秒鐘太長,長的需要用一輩子時間去回味。

這是張藝謀送給過去的一封情書,依舊充滿着厚重、質樸的年代感。

上世紀七十年代,物質生活相當匱乏,而精神食糧同樣捉襟見肘。

電影作爲大衆化的娛樂載體,順理成章成爲最重要的休閒消遣方式。

很難想象,上千人等待兩個月,就只爲去看那麼幾部反覆播出的固定紅色影片,放在當下這種行爲絕對讓人無法理解,但這正是那個特殊年代的真實寫照。

劇情主線圍繞三個角色展開。

從監獄逃離出來的勞改犯張九聲,只爲在電影播出前的《新聞簡報》中目睹女兒的短暫影像,不惜長途跋涉趕到這個偏遠而陌生的小地方。

自幼失去父母的劉閨女,因弟弟把借別人的膠片燈罩弄壞,於是想方設法偷取電影拷貝去補上。

二分廠負責放映電影的範師傅,號稱從來沒有出過差錯,不料自己的兒子卻誤將《英雄兒女》的膠片弄壞。

帶着不同目的的三個人,因爲觀看一場電影匯聚在一起,各種辛酸苦辣,也在膠片搶救過程中被慢慢揭曉。

張藝謀的年代電影,善於聚焦一個個小人物,用角色周邊的社會關係,去反應大時代背景下老百姓的生活狀態。

《一秒鐘》的主要角色很少,場景更是寥寥,但這樣一個在中國默默無聞的偏遠地區,卻同樣不能倖免的被歷史洪流所影響,上演着一幕幕讓人或感動、或憤怒、甚至哭笑不得的悲喜劇。

那個年代,枯燥的文化生活讓老百姓對新鮮事物呈現出極度渴求的狀態,所以他們像盼過年一樣去期盼一部電影的上映,但是,制度的約束,依舊牢牢禁錮着他們的思想。他們看起來很團結,卻容易被煽動,滿腔熱血去做一些後人認爲的壞事,自己還樂在其中,這是時代的悲哀,更是時代的無奈。

身爲逃犯,張九聲沒有喪失正義感,他願意幫助劉閨女,替她教訓小青年,當發覺保安科來抓自己,在已經逃出的情況下仍然回頭擔下罪責,因爲他不能讓無辜的人被連累;受人尊敬的範師傅表面和藹可親,其實內心複雜、多面,他可以被張九聲拿刀威脅後馬上認慫,也可以爲保護自己輕易就把張九聲出賣,但同時,也是他將膠片中的一秒鐘剪下留作紀念,讓張九聲有個念想,範師傅就像千千萬萬的普通人一樣,會驕傲自大,會狡猾使詐,但關鍵時刻仍然會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去幫助別人。

在二人的關照下,劉閨女得到了膠片燈罩,可逃犯卻最終還是沒有守住自己女兒的一秒鐘膠片。或許這樣的結局不太美好,但影片想展現出來的本就是一種殘缺之美,更何況故事背後還有一位父親對女兒最深沉的愛。

這種情感宣泄可能是張藝謀拍這部電影的導火索, 但絕不是他的初衷,事實上,拋開最樸素的親情,影片更多是對那個年代諸多現象的反諷和批判。

二分廠羣衆爲能夠在看電影時佔到一個好位置,想方設法巴結範師傅。而當範師傅兒子不慎將膠片弄壞後,所有羣衆都在範師傅的鼓動下,一致同意讓其他人背黑鍋。中國社會,無論什麼年代,都充滿着對持有權利者的奉承,以及隨時都可以將責任推給別人的小聰明。於是,他們一邊享受着英雄事蹟帶來的感動,一邊又對面前發生的欺凌視而不見,這種鮮明對比,遠比一派歌舞昇平還要耐人尋味。

本片場景單調,但攝影非常考究,極富韻味,由於節奏緩慢的原因,電影把大多數時間都用於光影交織的鏡頭,透過精心營造的畫面留白,去增強人物在茫茫天地中的孤獨感。很多場景中都只有一個人,但延伸無際的道路,以及荒無人煙的沙漠,卻讓一切都有了聖潔的光環。

張譯的表演較爲外放,大喜大悲都掛在臉上,人物情緒波動很大,那段反覆觀看女兒的畫面,讓人頗爲動容。相對來說,範偉則表現得沉穩內斂,讓人看不到演的痕跡,彷彿他就是局中那個小人物,樸實自然又有血有肉。謀女郎一直是張藝謀電影的看點,這次的劉浩存雖談不上多麼驚豔,但勝在清新怡人,幾次感情爆發也算可圈可點。

由於文革背景,電影在前期遭遇技術性問題臨時被拿下,這次重新剪輯後上映,明顯能夠看到大量刪改,最突出問題就是對張九聲的行事動機交待不足。一個勞改犯,只爲看女兒在貼片新聞中的小片段,就不惜鋌而走險,實在很難讓人理解,實際上,未刪減版中他的女兒已經去世,而原因是爲了爭先進被車撞死,這種不可說的中國特色,就像《活着》一樣,已經觸動當前審查的神經,而一秒鐘的膠片,最終還是被淹沒在黃沙中,那張包着沒有任何東西的報紙,就像那段歷史一樣被強行遺忘,只剩下看不見的空氣。

電影在不斷妥協中,放棄了對年代諸多問題更深層次的控訴,放棄了對年代人物麻木不仁的直面,將所有負面元素都剝離,只留下兩個對子女心有愧疚的父親以及一個爲生活拼命努力的姐姐,然而就算只有這些殘留的正能量,還是在今年的國產片中鶴立雞羣,這就是張藝謀作爲大師的功力,哪怕被折斷雙臂,他一樣可以在蹦跳中滑出優美的弧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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