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清晨,還沒到六點,天還未亮,從我做完手術後,就一直特別愛我照顧我的同事姐姐就打來電話,以不容置疑的口氣對我說,我看窗外下雨了,你和那誰誰(每天一起跟我上班的另一個同事)在家門口等我,我去接你們。

下雨了嗎?我看了看窗外,不過是一點小雨而已,可我拒絕不了姐姐的好意,只好點頭答應。

車到學校門口,她倆撐開傘下車,看我竟然沒帶傘,都覺得我不可思議。

我說,車都開到我家小區門口了,然後再開到學校門口,再走到食堂喫飯,一共也不過200米的路,雨也不大,我穿着厚大衣還有帽子,根本就不用傘啊!

她們還是不解,不管多遠,哪怕是小雨,被雨淋也是難受啊!

我說,我覺得沒啥啊,一點不覺得難受啊。難道你們還不知道我嗎?雖然沒有女作家的命,但我卻有女作家的病啊!我充滿了文藝氣質,最喜歡在細雨中漫步行走,詩意浪漫啊——我一邊說,她們就在一邊旁邊笑我,那意思大概就是,怎麼這麼缺心眼啊!

然後中午去食堂,下午下班,雖然雨下得大了一點,雖然我的辦公室裏有好幾把雨傘,但我還是懶得拿傘,我真心覺得沒幾步路,用不着那麼麻煩地打傘啊。

我繼續被更多人不解,我也繼續我的“文藝範兒”解釋,然後被更多人用眼神和神情羣嘲。

我不在意雨,也不在意被羣嘲,只是不由自主嘆息了一下,然後就忘記了,在單位那麼多事一個跟着一個,回家後還得洗衣做飯寫稿發稿,哪有時間和精力想這些。

等我結束了一天的工作生活,終於躺在牀上,在黑暗中,我忽然就想起了《紅樓夢》中香菱的故事,隨即有止不住的眼淚流出來。我自己也驚詫,我這是怎麼了?紅樓讀了那麼久,香菱的故事早已耳熟能詳,還至於哭成這樣?再仔細想了一下,原來和今天不打傘有關。

香菱原本叫甄英蓮,是蘇州鄉紳甄士隱的女兒,出場時只有三歲,被父母愛如珍寶。然而她不久便在元宵之夜走失,不知道被轉了多少手,最後落到了金陵一個柺子的手中。

當她再次出場時已經十二三歲,正被拐子售賣。從前認識她的葫蘆僧問她的家鄉父母,她不敢說,只說柺子是親生父母,只因爲無錢還債,才被迫賣他。葫蘆僧推測,她之所以不敢說實話,是因爲“被拐子打怕了。”再後來她進入薛家,跟着他們走進賈府,改名香菱。賈府上下人人都知道她的來歷故事,背後都沒少八卦她。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第一次看到香菱,便問她“你父母今在何處?”“今年多大了?”“你的家鄉在哪?”此時她早已遠離了柺子,不必再擔心捱打,然而她依舊一概搖頭,說都不記得了……

她真的不記得嗎?我覺得是她自己不願意想起吧?那是屬於她自己的苦難和滄桑,不知道不懂得的人,又怎麼能夠真正理解?不必說那些生在富貴叢中的少爺小姐,便是同樣身爲下人的周瑞家的、金釧兒等人,亦是賈府的高等奴才,依傍着賈府,同樣過着悠然自在的生活,她們從來沒有像她那樣,曾經驚恐絕望、曾經顛沛流離,曾經被生活和命運反覆吊打,如何能懂得她的苦難與辛酸?便是真心同情,也不着要領。

便是她自己,潛意識中也不願意再想起這段不堪回首的歲月,所以不妨假裝忘記,自欺欺人,也好過揭開那些累累傷痕,再一次疼痛不堪。再後來,她開始跟大觀園的小姐們談詩論賦,“慕雅女雅集苦吟詩”,她是那麼執着努力,讓苦難的人生綻放出無限的詩意。曾經,她與小姐們談起王維的“使至塞上”,一大段深切感受後,不知不覺說漏了嘴:

“我們那年上京來,那日下晚便灣住船,岸上又沒有人,只有幾棵樹,遠遠的幾家人家作晚飯,那個煙竟是碧青,連雲直上。誰知我昨日晚上讀了這兩句,倒像我又到了那個地方去了。”

“那年上京”便是她從柺子那被賣到薛家,掀起一樁人命案的那年。她假裝忘記了自己的悲慘來路,只記得那些煙雲草木,那份詩情畫意。她不介意被別人說成是“呆香菱”,就是要苦苦吟詩,然後和那些養尊處優的小姐們平等地坐在一起,聯詩賦詩,那纔是最美好動人

做單親媽媽十幾年,我帶着年幼的孩子在紅塵中輾轉行走。無論我怎麼未雨綢繆,怎麼小心謹慎,也時常會遭遇各種意想不到、猝不及防的意外。我習慣了獨自解決與承受,也習慣了默默接納與忍耐,不訴苦,不抱怨,能解決就解決問題,不能就安之若素,聽天由命。至於在沒有傘的風雨中艱難前行,在暴風雪中咬牙堅持,真的都是小事啊——無論如何,總能到家不是?

相比無數生活和心靈的狂風暴雨,冬天的這點雨,還算什麼呢?沒有傘的孩子必須努力奔跑,不打傘的女人真的不怕雨澆。

可我不想告訴我的同事好友,她們一路走來,都那麼幸福美好,被愛包圍,被生活善待,被陽光普照,多好!何必讓人家跟着我這麼沉重?我就告訴她們,因爲我文藝啊,就是喜歡這樣的浪漫詩意……

便是在寂寞深夜中,我遇到了真實的自己,第二天我還是堅持我的文藝解釋,寧願被羣嘲,也不想被同情。

詩情與文藝並不能真正治癒傷痛,但卻可以掩蓋滄桑,忘記不幸,然後假裝和周圍人都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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