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有一位郭孝子萬里尋父,來到陝西同官縣,借住在一個名叫“海月禪林”的庵裏,遇到一個“清癯面貌,顏色慈悲”的老和尚,與之細說身世,讓老和尚無比感動,爲之流淚嘆息,隨即爲他親自安排齋飯。當天晚上,爲了表示感謝,郭孝子將自己路上買的兩個梨送給老和尚。老和尚收下了梨,卻沒有獨自享用,而是平均分給了庵中二百多個僧人一起喫了。

這是《儒林外史》,並不是《聊齋志異》,老和尚沒有超自然的神奇法術,這兩個梨也是尋常的梨。那麼,200個僧人,一人一小口都不夠喫,又怎麼可能平分呢?這是一道數學題嗎?不,這是一道智力題,更是一道智慧題:

“老和尚受下,謝了郭孝子,便叫火工道人抬兩隻缸在丹墀裏,一口缸內放着一個梨,每缸挑上幾擔水,拿槓子把梨搗碎了,擊雲板,傳齊了二百多僧衆,一人喫一碗水。”

將一隻梨搗碎成一缸梨水,200個僧人分梨水來喝——這也算是奇思妙想吧?想來在那缸水中,梨的味道又能有多少呢?然而,如此分梨,是一種態度,一種情懷,一份悲天憫人的大愛。

這老和尚在《儒林外史》中沒有名字,也沒有法號,但在這裏,卻不是第一次登場。

他原是蕪湖浮橋口附近一個名叫“甘露庵”的和尚。這甘露庵很小,房屋也不多。曾經牛布衣來這裏借住,老和尚見牛布衣沒有朋友來往,很是孤單,便時常來與他談古論今,聊天解悶。不久牛布衣病倒了,老和尚又盡心盡力地爲他請醫配藥,還將自己積攢下來的龍眼蓮子做成湯爲他服用。牛布衣去世後,他又一手操辦了牛布衣的後事。

老和尚看到失學少年牛浦郎勤奮好學,對他百般鼓勵,每天晚上請他進屋來讀書唸詩,後來又提出要將牛布衣留下的兩本詩集送給他。雖然這牛浦郎並非什麼善類,但老和尚的善良與熱心,對後輩的提攜鼓勵,着實讓人感動,對牛布衣如此,對牛浦郎也是一樣。

再後來,老和尚被自己一個做官的徒弟邀請,來到京城,做了報國寺的方丈。京城是繁華之地,不過老和尚清靜慣了,不喜人來人往的喧鬧,便又云游來到這個陝西小城,主持“海月禪林”。在這裏,他遇到了郭孝子,進行了開頭那個“分梨”的精彩故事。

郭孝子在成都附近的山中找到了父親,寄信給老和尚,老和尚很是高興。這時,海月禪林來了一個掛單的和尚,這人原是做土匪的趙大,一臉兇惡之氣,時常喫酒打人(有點像魯智深哈),惹得衆僧不滿。在大家的強烈要求下,老和尚便讓這趙大離開,惡和尚趙大氣憤離去。

又過了半年,老和尚在陝西又住膩了,便想去峨眉山看看,隨便看望郭孝子。他說走就走,一路風餐露宿,這一日,他走到離成都百里的地方,在一個茶棚喫茶,竟是冤家路窄,遇到了惡僧趙大。惡和尚將他騙進自己廟裏,逼他先去一個老婦人的酒店給自己打一葫蘆酒,再來受死。

老和尚知道自己遇到了災星,可也不敢違拗惡和尚,便來打酒,賣酒的老婦人接了葫蘆,看了看老和尚,忽然流下眼淚。她告訴老和尚,這是惡僧殺人的前兆,你這酒一打回去,就沒命活了。並且你也跑不了,這四十里以內都是他的黨羽。在老和尚的苦苦哀求下,老婦人指點他去求助一個英武少年蕭雲仙。蕭雲仙武藝高強,用彈弓打嚇了惡和尚的眼睛,救下了老和尚。老和尚得脫大難,拜謝蕭雲仙而去——老和尚下場了。在這部《儒林外史》中,他雖然幾次出場,從始至終都沒有名字,作者在行文中稱他是“老和尚”,在回目上將他叫做“甘露僧”。就彷彿是一個路人甲乙般的過客。

然而,他又不是一個過客。他溫暖善良,有着一份悲天憫人的情懷,救人助人,分梨共享;他也是一個普通人,沒什麼本領,又懦弱膽小,遇到危險除了嚇得“戰戰兢兢”之外,就只會哭泣着下跪求饒……

這就是《儒林外史》裏的人生,真實而又真切,偉大而又苟且。他從“甘露庵”而來,滿懷着甘露般的博愛之心,溫暖世人;他又只是一個平凡的“老和尚”,沒有姓名沒有法號,是每一個行走在紅塵中的芸芸衆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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