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榮二府,食不厭其精,膾不厭其細,而秦可卿卻偏偏喜歡賈母賞的“棗泥餡的山藥糕”。這裏有什麼玄機嗎?

秦可卿真的想喫山藥糕嗎?未必。我們不能排除,人突然會有換換口味的意願,不過秦氏此時,恐怕是最不會有這個想法的。

棗泥餡是甜而膩的,山藥糕也是膩的。一般而言,久病的、沒有胃口的人,就是開了胃口,也是想喫清淡的、或者刺激性的,誰會想喫甜膩的東西?

再說,就算秦氏真的想喫山藥糕了,哪裏找不到?尤氏當初叮囑賈蓉:“你不許累掯他,不許招他生氣,叫他靜靜的養養就好了。他要想什麼喫,只管到我這裏取來。倘或我這裏沒有,只管望你璉二嬸子那裏要去”,賈蓉想喫什麼,可以找尤氏、找王熙鳳這寧榮二府的內當家,難道久病的秦氏,反而不能通過這些渠道獲得?反而必須得通過高她三輩的賈母?

秦氏爲什麼要賈母的山藥糕,她是這樣說的:“好不好,春天就知道了。如今現過了冬至,又沒怎麼樣,或者好的了,也未可知,嬸子回老太太、太太放心罷。那日老太太賞的那棗泥餡的山藥糕,我倒喫了兩塊,倒像克化的動似的。”她把自己可能“好的了”,和賈母“賞的那棗泥餡的山藥糕”直接連起來說。

秦氏病起,也與賈母有關:“上月中秋還跟着老太太、太太玩了半夜,回家來好好的。到了二十後,一日比一日覺懶,也懶待喫東西,這將近有半個多月了”。

下面還有一句“經期又有兩個月沒來”,可見秦氏的病,至少也有兩個月了。但是中秋以前,雖然病,還能支撐。八月二十以後,卻是病得起不了牀。

聯繫尤氏另一次說秦氏“他可心細,心又重,不拘聽見個什麼話兒,都要度量個三日並五夜才罷。這病就是打這個秉性上頭思慮出來的”,就不難確定,秦氏是由於中秋受到了心理上的刺激,回來思慮數日,導致了病情加重。

而中秋陪賈母過節,按照規矩當然不可能與其他男子接觸,只有賈母、邢王夫人、李紈鳳姐、姑娘少爺們。從賈敬過生日這天來看,邢王夫人對秦氏還是不錯的。李紈“如槁木死灰”,鳳姐和秦氏要好,寶玉對秦氏有好感,姑娘們與秦氏也沒有矛盾,況且她們對秦氏的影響力很有限。所以秦氏在中秋夜受到的刺激,只能來自於賈母。

賈母給了秦氏一些刺激,是暗地裏的,連在場的邢王夫人也沒有看出來,但是聰明的秦氏不僅體會到了,而且深受刺激。爲什麼會這樣?

當然是因爲“爬灰”。自從焦大在門口醉罵,“爬灰”就被叫破了。但是也沒那麼快,焦大在寧國府大門外一叫罵,賈母馬上聽到。總要經過一個時期的流傳、輾轉,或者是賈母方面的打聽、收集信息。等到賈母確定知道這件事,又不是天天和秦氏見面,也不能派人傳話去罵秦氏一頓。這種事,根本不能擺到明面上來說。

所以一直到中秋,賈母和秦氏有“半夜”的相處時間,纔會故意地、或者是不自覺地,流露出對她的不滿、冷淡、甚至是厭惡。秦氏當場也不會有所反應,要回去“度量個三日並五夜”,心理負擔越來越重,纔會支撐不住,臥病不起。

賈母輩分大,但不是秦氏的直系長輩,對秦氏並沒有生殺予奪的大權。她只是代表了輿論,她的冷淡也只是讓秦氏知道:“你的醜事,已經連我都知道了,還瞞得了誰?”但是輿論對秦氏的壓力,也足以要了她的命。

秦氏並不想死。在賈母賞了山藥糕之後,她甚至產生了一絲幻想:是不是以賈母爲代表的輿論,已經對她網開一面了?是不是隻要臥病不起、杜絕社交、不再在人前出現,就可以苟活下去了?這點幻想,讓她對閨蜜王熙鳳吐露了心聲:“好不好,春天就知道了。如今現過了冬至,又沒怎麼樣,或者好的了,也未可知”。

但是她又如此地沒有把握,自己也懷疑自己,於是她又試探:“嬸子回老太太、太太放心罷”,接着就是請求賈母的山藥糕,幾乎等於在問:“那天的山藥糕真是老祖宗賞的嗎?她已經原諒(放過)我了嗎?”如果賈母肯再賞一次,那就可以確定了。

賈母不肯放過秦氏。或者說,家族輿論不肯放過“爬灰”的醜事。所以在安排鳳姐探望秦氏之前,賈母已經說了:“那孩子素日愛喫的,你也常叫人做些給他送過去”,是鳳姐送食,不是賈母賞的。

這裏的分寸與細微差別,別人不知道,鳳姐卻一定體察入微。所以面對秦氏的試探與請求,鳳姐回答:“明日再給你送來”——她能替賈母決定賞賜嗎?不能。她明明白白地告訴秦氏:“山藥糕可以給你,但老祖宗的賞賜是不會來的”。

王熙鳳和秦氏很要好,是真心的。王熙鳳也喜歡弄權,也有相當的能力,這些都是真的。但是能幹的王熙鳳,也不能赦免秦氏的死罪。這也是毫無疑問的。

死罪已經無可挽回了,那就由最好的朋友來宣佈死刑判決吧。正如《我的團長我的團》裏,聽說死啦死啦將被處死刑,他的朋友們就叫囂着“我要看槍斃”。然而朋友們並不是希望他死,只是“我想的是都是外鄉人,死的時候有人磕倆響頭,也叫送行。”

賈母也深知鳳姐與秦氏的友誼。她安排鳳姐“你細細的瞧瞧他那光景,倘或好些兒,你回來可告訴我,我也喜歡喜歡”,其實也是安排秦氏最好的朋友,去向她宣佈無可挽回的死刑,讓最好的朋友去爲秦氏送行。

都是聰明人,用不着每句話都說得明白直接。賈母派鳳姐探望,秦氏用山藥糕試探,鳳姐用“明日送來”回答。她們都明白了:雖然彼此之間有真心的憐惜與不捨,但,她的死刑已經判定,再也無法更改了。

因爲判決她死刑的,是禮教、是規矩、是輿論,而不是某一個具體的人。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