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現代文學和當代文學的時間感覺頗有些不同,比如《子夜》和《日出》,傾向於一種抽象寓言,而《時間開始了》則開啓了新的時間刻度,在這之後,《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就讓歷史中的時間顯得前所未有地精確有力。再往後,新時期和新世紀的時間感覺也很不同,比如上世紀80年代被描述爲“大得難以置信的時間單位”和“黃金時代”,而新世紀以來的青春體驗則是“在大大的絕望裏小小地努力着”的“小時代”。時間感覺的不斷調整——從抽象到具體,從宏大到渺小——構成了書寫現代體驗的重要標記。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一秒鐘》要從怎樣的角度去講述一種什麼樣的時間體驗,其實是一個重要問題。

但這個問題因爲太抽象,所以不易被察覺,大家主要關心的還是兩個非常具體的問題,那就是:如何傷痕?怎樣刪減?整個故事圍繞電影和膠片展開,上映之前,張藝謀就說了,這是獻給“所有愛電影的人”的“電影情書”。坐下來一看,不愧是國師,範電影組織人民羣衆搶救膠片、電影院裏全場合唱《英雄讚歌》、戲裏戲外呼應對照的高潮戲拍得十分到位,光、影、幕、人相映成趣。不過問題也隨之而來,愛電影的情懷和歷史創傷之間的裂隙似乎並不能輕易合體,所以毛尖戲稱國師牌傷痕爲“刮痕文藝”,謂之傷痕不足,情懷有餘,刮一刮嘛,點到爲止。

說點到爲止,《一秒鐘》也頗爲委屈,調檔、修改、推遲上映等等,此前種種不一而足。勞改犯張九聲的女兒爲擺脫他的影響,獲得先進,在麪粉店爭扛麻袋,意外被車撞死了,最後只留下新聞簡報中的一秒鐘鏡頭。張九聲冒死從勞改農場逃出來看電影,就是爲了這一秒鐘。根據張藝謀此前的採訪,這一段沒播。張九聲、劉閨女和範電影三個人的家庭和過去都儘量略去不表了,於是影片中人和時代的矛盾就被弱化爲了人和事的衝突。有人說,好氣哦,淚點都被刪掉了。看起來,好像又回到了那個老問題,反思不夠,只好情懷來湊。

但問題在於,如果我們覺得影片深度不夠,原因只在於刪減嗎?一邊是抽象的歷史創傷落在具體的人身上,由此觸發不可抗拒的超越個人的痛苦;另一邊則是在革命浪漫主義的集體感召之下,對理想自我和理想未來充滿期許:如何處理二者之間的關係,是續寫歷史時必須面對的複雜命題。

於是我們看到“發瘋”成了典型的時代創傷後遺症,從《淚痕》(1979)中裝瘋以自保的孔妮娜,到《花園街五號》(1984)中真瘋的被鎖在房間裏的市長兒子,再到《村戲》(2017)裏從英雄走向精神病院的奎瘋子,癲狂時代的幽靈始終以瘋癲的形式存在。瘋癲是個體對無法自洽的現實邏輯的迴避,因此,只有講清楚瞭如何發瘋,才能同時講清楚歷史的激情和裂痕。

反過來說,這也就解釋了爲什麼張藝謀上一部文革題材作品《歸來》(2014),在面對歷史時顯得如此無力。《歸來》一邊把“文革後遺症”講述爲“失憶”,一邊又將喚起記憶講述爲一種愛的溫情。但觀衆都知道,真正能刺激並啓發馮婉瑜找回記憶的昨日重現,其實是痛苦的別離,而不是溫馨的重逢。既要批判,又要溫馨,或許纔是問題的根本。

從這個意義上說,《一秒鐘》的進步就在於找到了一個剛好的尺度。在三個破碎的家庭裏各取一人,讓他們命運交匯,讓無意義催生意義,而不是強行賦予意義。同時,也不再強行縫合破碎的家庭。假設沒有那個兩年後的結尾,故事就在沙漠中戛然而止,劉閨女以爲幫張九聲撿起了東西,但膠片已在風中逐漸被掩埋。這或許比《歸來》的溫情,比《闖入者》(2014)的曖昧不明要好很多。當然,這也就引出了另一個問題,那就是幾經修改的電影還是原來“那部”電影嗎?

雖然《一秒鐘》號稱致敬電影,但打動我的並不是影片中的“愛電影”。無論是範電影、劉閨女還是張九聲,恐怕沒有一個人真正熱愛電影,即使是積極搶救膠片、看了許多遍仍然生怕錯過一秒的觀衆們,也很難說他們熱愛的是電影本身。看電影和愛電影未必是一回事。

真正觸動我的只能是“電影”自身的複雜性。影片中涉及到電影放映的部分總會出現雙重景框和多重凝視。電影與現實的關係也呼之欲出:禮堂銀幕上女兒在爭扛麪粉爭當先進,銀幕下勞改犯爸爸大戰保衛科;張九聲和劉閨女被捆在一起,銀幕上是《英雄兒女》中王芳找到了父親。

不僅如此,電影文本的複雜性還表現在,正是那些已經消失了的部分與此時此刻的影片,共同構成了“那部”電影。從這個意義上說,我不同意公映版不值一看這種說法。與其把沒有看到的當作遺憾,不妨把缺失看作一種“失憶”。張九聲沒有在電影中說出女兒的死,彷彿一個失憶的父親,永遠追逐着22號新聞。應該說,張九聲的女兒死或者不死都不能改變故事的悲劇性。假設女兒沒死,生活對張九聲來說也不會更輕鬆。如果覺得越慘痛的纔是越感人的,那我們可能仍然還陷在情感主義中不可自拔。

這也是爲什麼我們只能說《一秒鐘》的成功是有限的成功。一方面,它把《歸來》中三段冗長的時間壓縮爲了一段(如果不考慮結尾的話),只講一件小事,不再既要又要。回到開頭的時間感覺問題,這種後退一步,只展示一個歷史切片的拍法,是更貼近當下的時間體驗,反而展現了一種力量。

但另一邊,在聚焦“一秒鐘”的同時也丟失了對歷史的追問,“一秒鐘”到最後只能是張九聲的自我救贖。對這部電影,對這一系列電影真正的不滿足大概也在這裏,不是因爲他們不回答歷史的疑問了,而是因爲他們不再向歷史提問了。有時候提出問題可能比回答問題更重要。就好比有時候沒有拍什麼,或許比拍了什麼更加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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