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談義和團,就不能忽視古代中國農村的一整套底層邏輯。

正所謂皇權不下縣,歷朝歷代的中央集權是不會下沉到廣大農村的,所以廣大農村地區是由鄉紳說了算的。

鄉紳屬於士階層中的基層,家有餘糧,生活殷實,讀過書,識過字,有的考過科舉,中過秀才,有的甚至年輕時做過官。他們普遍信仰儒家思想和傳統道德,與朝廷的意識形態基本一致,所以朝廷在一定程度上與他們分享權力。正是這些人,統治着中國基層大多數普通的農村地區。

我從來不會刻意美化鄉紳階層,看過《白鹿原》的都知道這羣人是什麼德行。但他們也的確有古道熱腸的另一面,主持祭祀,修建私塾,逢山開路,遇水搭橋,遇到荒年,出錢賑濟,興修水利等等,這些都是由他們一力維持。

所以,鄉紳在普通鄉民眼裏就是意見領袖。

說這麼多底層邏輯,目的就是爲了告訴大家一個事實,義和團興起的背後其實都是鄉紳在運作。

農民自己是不會革命的,他們必須在先進階級的領導下,才能迸發都會力量,義和團同樣是如此。否則,那些漫天飛舞的揭帖,你覺得會出自大字不識一籮筐的義和團民之手嗎?

那爲什麼鄉紳要煽動義和團去殺洋人呢?

很簡單,因爲洋人介入農村,破壞了農村原有的政治秩序。

首先,有頭有臉的洋人都在城裏,下鄉的洋人一般來說都是傳教士。而我之前說過,鄉紳都是極度信奉儒家這套意識形態的人,華夷秩序在他們眼裏是理所當然的,洋教的諸多教義既令他們不滿,也令他們困惑。所以他們纔會對洋人和洋教的介入十分不滿,恨不得殺之後快。

而且這麼多年來,鄉村的政治秩序都是由鄉紳說了算的,但洋人一來,就都要聽他們的了。鄉紳說我不允許在這裏傳教,傳教士就說了,你們清朝皇帝允許傳教的啊,不信咱們去找縣太爺問問,一問,確實如此。

而且傳教士在鄉村傳教,很多以前受了鄉紳欺負的人見傳教士如此厲害,連縣太爺都不怕,就趕緊來投靠,入了教成了教民。果然在鄉里都能橫着走了,遇到鄉紳都不用給他作揖了,直接跟他平起平坐。

上至皇帝,下至縣太爺,都畏懼洋人,如同羊畏懼狼一般,就連村裏的屁民都開始騎在他脖子上拉屎。鄉紳不理解,更不甘心,不甘心手裏的權力就此失去。

於是,鄉紳決定自己單幹。在這方面,鄉村是有着悠久的自衛傳統的。每逢亂世,朝廷都沒了,鄉村都會在鄉紳的領導下自發形成團練,去抵禦外來入侵。

而且,晚清辦團練也沒啥新鮮。清中期時鄉村生存環境惡化,經常遭遇土匪劫掠,團練就已經出現了。而廣東作爲反對洋人的前沿陣地,也早就興辦了團練。後來爲了抵禦太平天國時,南方不少地方都組織了團練,像曾國藩就是在團練的基礎上形成了湘軍。所以,北方的鄉紳也如法炮製,弄出了一類以反洋人反洋教爲主要鬥爭任務的團練。

這就是義和團了。

他們沒事時就躲在鄉里練拳習武,有事了就立即組成統一戰線對抗洋人洋教。一些平時就喜歡舞刀弄棒的農村盲流終於有了展示自身價值的機會。他們不僅教授拳腳兵刃,爲了展示自己的能耐,還玩起了雜耍,諸如胸口碎大石、油錘灌頂等,然後告訴大家,這是刀槍不入的神功,是神仙下凡教我的。

換你你肯定不信,但那時候的鄉民愚昧,就連鄉紳都覺得厲害,大家都歡欣鼓舞,覺得學會了刀槍不入的神功,誰還怕洋人?

但你這麼弄可以,可清廷那邊天天接到洋人的抗議,外交照會滿天飛,搞得總理衙門頭都大了,這還行?可巧,這時候的山東巡撫毓賢還是個仇外排外的老憤青,所以對義和團默許縱容甚至支持。清廷必須對義和團加以控制,於是換掉了毓賢,讓袁世凱上。

袁世凱比較強硬,拿着毛瑟槍斃了幾個義和團的拳師,澄清了刀槍不入的謠言,所以義和團開始往京津轉移。

這幫人在農村搞一搞還行,到了天子腳下就叫不知輕重了,動手殺了人家外交人員,於是引發了外交糾紛。

要說清廷息事寧人也就罷了,正巧這時候慈禧太后和西方各國也有矛盾,咱具體不去說這個事,反正慈禧也是腦洞清奇,一不做二不休,讓義和團去替她堵槍眼。

有了老太后的肯定,義和團在京津算是徹底反了天,到處散發揭帖,把洋人損得啥也不是,然後不敢跟洋男人幹,到處朝洋女人洋小孩下手,還對所有跟“洋”沾邊的人極端不友好,比如賣洋貨的、搞洋務的、會外語的、用洋物件的。

但慈禧沒明白一點,這就是羣烏合之衆,人數是多,以爲能搞人海戰術,結果打個使館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八國聯軍槍一響,全撒丫子跑了,最後還是要靠正規軍上。

客觀來說,義和團反映了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下中國人民對帝國主義侵略的不滿。但這種反抗是樸素的,因爲西方的介入已經不可避免,想要解決這個問題,近代化是唯一的辦法,排外仇外只能帶來更大的災難。

而且說到底,義和團的反抗是利益之爭,權力之爭,是鄉紳企圖維繫鄉村政治權力的產物,更是慈禧企圖借民衆怒火去實現其政治權謀的犧牲品。

但說義和團是犧牲品又不太恰當,如果說他們都是犧牲品,那死在他們刀下那些無辜者又是什麼呢?

不得不說,義和團讓我們不禁窺探到不受理智約束的人性之中最幽暗的角落,而之所以他們會有這種不受理智約束的狀態,根源就在於無知,在於被愚弄。

所以,在對於義和團的討論中,究竟誰更無知,這真的是一個懸而未決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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