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十月常對身邊的人說,“對人要有敬畏感”。學生們形容他是,“心裏面有大愛的人。”

▲新冠疫情期間,李十月作爲專家接受訪談。受訪者供圖

文 | 新京報記者 汪暢 吳採倩

編輯 | 劉倩 校對 | 李項玲

本文約4432字 閱讀約9分

“我要回武漢。”

這是李十月留在世間最後的話。

2020年11月7日8時許,從武昌站開往西安的Z138次列車在晚點了一個小時後,緩緩駛入西安站。李十月躺在鋪位上,鼾聲如雷,睡得很沉,被學生叫醒後,他說,“我不行了”,恍惚中他讓學生一定要將他送回武漢。

李十月因腦溢血倒在了出差途中。經歷一次顱內減壓術,一次開顱手術,在深度昏迷中被救護車送回家鄉武漢,完成了他最後一個心願。

武漢中南醫院重症監護室外,李十月的家人、同學、同事和學生輪流守候了十餘日。老同學李家福醫生說,“他總是半目睜開,半張口,似有未說完的話。”

2020年11月22日9時50分,武漢大學健康學院護理學系主任、湖北省新冠疫情防控指揮部防控專家組成員李十月,走完了他60年的一生。

他的骨灰將於2021年1月9日落葬湖北咸寧。那裏是李十月父母下放的地方,也是他下鄉的地方,有着他童年、少年和知青歲月的回憶。

適應他不在的日子

李十月的辦公室還是多年沒變的那個樣子,普通的沙發,普通的書架,略顯雜亂地擺着和工作相關的流行病學方面的書籍,還有他愛好的哲學書。

燕虹對這個地方再熟悉不過,共事二十餘年,她與李十月一起做課題,一起帶學生。李十月一天中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這間辦公室度過的,給學生上課或者出差開會調研時,拎着個保溫杯,裏面泡點茶葉。那個杯子還是一次開會時統一發的,上面印着“中國疾控中心”的字樣,李十月一用就是很多年。

李十月去世後,學生和課題都落在了燕虹肩上,燕虹正在逐步完善交接手續,繼續培養學生,完成課題。

彭民金QQ列表裏那個個性簽名寫着“萬物都是自己的心”的頭像再也不會亮起。他從2008年大學期間就上李十月老師的課,研究生入了李老師門下,畢業四年一直保持着聯繫,請教問題、傾訴心事,每年都會回校一兩次看望李老師。

他還記得李十月帶隊下鄉調研時的樣子,總是穿着一件深色的夾克,揹着一個灰色雙肩包,腳穿一雙駱駝牌戶外鞋。“在路上看到,就是一個普通大叔”,同爲湖北醫科大學(武漢大學醫學部)88級研究生的老同學李家福總是“吐槽”李十月不像教授的穿着,“但你跟他談話三分鐘,就覺得他是個睿智的老人。”

在同學聚會中,李十月侃侃而談、風趣幽默,是“氛圍”擔當,“缺了他不行”。在課題組聚會中,李十月和學生一起冬天包餃子、夏天做小龍蝦,是一位平易近人的老者,“像家人一樣”。

▲李十月跟學生一起包餃子。受訪者供圖

曹越在李十月去世後,不斷翻看過去的照片,照片裏李十月一邊揉麪,一邊對着鏡頭笑得像個孩子。作爲李老師的碩士生和博士生,這樣的場景在他們相識的十年間再平常不過,沒有刻意去留意,也不會刻意去記錄。

“我們的李老師就是這樣子”,就像每個人身邊都有的一位樸素、平和的師友,“他好像滲透在你生活的每一個方面”,用曹越的話說,就是“潤物細無聲”。

適應他不在的日子,彭民金覺得自己可能需要很長時間。

再也聽不到的嘮叨

“他陪伴在我們身邊的日子,可能都超過了他陪伴家人的時間。”李十月就住在武大家屬院,辦公室距家走路不過十幾分鍾,他每天十點多到辦公室,晚上十點左右下班,“基本上以辦公室爲家”。

曹越畢業後有問題還是會去請教李老師,“你這個文章寫得沒有邏輯線”。李十月是個很重視邏輯的人,“他最喜歡說的就是,我們先看框架,框架找準了,後面就好說了”,然後耐心地給曹越畫出框架、拉出邏輯線。在討論中,曹越覺得自己的思維越來越清楚,問題迎刃而解。

“他帶學生不是說直接告訴你,就這樣去做,而是在討論中教你怎樣去思考問題。”燕虹透露,他和學生的微信羣就叫“邏輯思維”,李十月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邏輯線沒有,就連靈魂都沒有。”

李十月注重培養學生的宏觀思維、邏輯思維,讓彭民金覺得,每次和李老師聊完,“總是很心安”,他會抓住事物的本質。

這或許跟李十月喜好哲學、涉獵廣泛有關。“他會跟我們分享人生道理,那個時候我們不懂,總會覺得老師有點囉嗦。”直到進入社會後,曹越才發覺,李老師的話很有道理。

▲講座中的李十月。受訪者供圖

“現在想再聽他嘮叨也不可能了。”剛剛接到李十月生病的消息,曹越很樂觀,覺得腦出血手術後醒過來就會好的,沒想到病情進展得這麼快,“這對我們所有人來說都太突然了,不能接受。”

從11月13日被救護車送回武漢,到11月22日去世,李十月沒有清醒過。他的家人、學生、同事、同學輪流在重症監護室外守護,等待着一個奇蹟。

曹越每天都會在醫生查房後去詢問情況,越來越多的壞消息,越來越多的學生從外地趕回武漢。11月22日早,李十月從ICU被推出去做CT,六名學生趕來幫忙,那是曹越和彭民金見到他的最後一面。

最後的日子,李十月的生命體徵全靠儀器和藥物維持,李家福去看他的時候,“他總是半目睜開,半張口,似有未說完的話。”

對彭民金來說,他不只是失去了一位可以無話不談的良師益友,更像是失去了一位親人。李十月給過彭民金切實可行的工作指導,也給過他和他家人真切的關心,曾爲彭民金的父親聯繫醫院、推薦藥方、親自探望。

曹越還記得,2012年她和同學去斯里蘭卡參加國際會議前夕,李十月氣喘吁吁送來他提前墊付的差旅費時,頭上亮晶晶的汗珠。

“最後記得的都是老師的好。”

大災大疫前總能看到的身影

李十月去世後,媒體多有報道,他的“嚴謹踏實、謙虛隨和、認真勤奮、淡泊名利、嚴於律己”,他在“1998年洪災、2003年SRAS暴發、2008年汶川地震、2009年甲型H1N1流感暴發等突發事件的衛生防疫與疾病控制中的重要貢獻”,新冠疫情期間,他作爲“湖北省新冠疫情防控指揮部防控專家組成員”對疫情防控策略和防控系統建設的貢獻。

“光鮮”,是燕虹對報道中李十月形象的概括,她不知道現實中的李十月“喜不喜歡這樣”。哪怕是最親近的學生,也對奔赴災難一線的李十月知之甚少,“他很低調,每次都是輕描淡寫的幾句話”。

2003年,SARS暴發,他和中科院教授專程跑到雲南,研究蝙蝠、追蹤SARS源頭。

2008年,汶川地震,他在一線幫忙運送物資、搬運屍體、指導消殺、進行心理輔導。還曾遭遇餘震,差點被石頭砸中。

2020年,新冠疫情,身處疫情最嚴重的武漢,在全城封閉、居民閉門不出的日子裏,他獨自一人、早出晚歸。

作爲湖北省新冠疫情防控指揮部防控專家組成員,他參加了武漢和湖北的疫情分析和疫情防控策略的討論和文件起草工作,向湖北省政府提出了湖北省防控系統建設建議並被採納。訃告中對他這樣評價,“爲政府正確判斷疫情和採取恰當的防控措施提供了依據。”

面向公衆,他積極科普。2月初,他主審的圖書《新型冠狀病毒肺炎公衆健康管理手冊》面世,用通俗易懂的語言爲大家科普防疫知識。他還做線上演講,答疑解惑,告訴大家“不要恐慌,理性應對”。

▲下鄉調研中的李十月。受訪者供圖

從事流行病學教學科研工作多年,李十月認爲自己只是在擅長的領域做了些“微不足道的、該做的小事”。

燕虹覺得,“新聞裏不管怎樣光鮮,過一段時間慢慢就淡化了”,但李十月和學生之間的感情,還有他對學生、對學科的熱愛和負責會永遠留下,“他真是憑着一股熱情在做他該做的事。”

2014年,爲做“貧困地區兒童的營養干預的效果評價”的調研,李十月一頭扎進了秦巴山區、武陵山區。走懸崖邊的盤山公路,車胎被扎破,險象環生;住鄉鎮小旅館,四五十塊錢一天,環境艱苦,他一直親力親爲。

“李老師很接地氣,可以很快跟調研對象熟絡起來。”曹越在李十月帶領下做“男同性戀羣體的艾滋病預防”課題,她明白,這類在世俗觀念中被誤解較深的小衆羣體,讓他們打開心扉接受訪談是非常不容易的。但李十月對他們圈層的文化和用語十分了解,能很快融入其中,更重要的是他真誠,平和,樂於傾聽,不帶一點偏見,“共情能力很強”。

在李十月眼中,人是不分高低貴賤的,崗位也不分三六九等,燕虹經常看到他和學校的保安、辦公樓的門房坐在一起拉家常,“有時候,還帶點東西給他們,跟他們說辛苦了。”

李十月常對身邊的人說,“對人要有敬畏感”。學生們形容他是,“心裏面有大愛的人。”

60歲生日願望:祝大家一切都好

2020年12月,是李十月原本計劃退休的日子。彭民金覺得惋惜,“上半年那麼黑暗的時刻都熬過去了”,等到這個學期結束,忙碌的李十月就可以停下來歇歇,做些自己喜歡的事了。

退休前的最後兩個月,李十月的日程排得滿滿的。原計劃11月6日去西安參加學術會議,8日返回武漢;11日去洛陽做營養干預報告,13日還要給學生上課;手中的疫情防控體系課題,年底要出報告,李十月還要帶着學生寫方案、去衛健委和疾控中心訪談,忙得連同一個課題組的燕虹都經常看不到他。

2018年之前,李十月一直是公共衛生學院的教授,後來成爲武漢大學健康學院護理系的系主任。他曾向燕虹透露過,自己馬上退休了,不想當主任,但既然學院推薦了,他就去做,“既然做了,就要做好。”

剛上任的時候,他每天抱着本子拿着筆,到護理系的大樓去,在各個老師的辦公室找他們談話,瞭解學科建設情況,聽取他們的建議。

哪怕退休,他也會站好最後一班崗,或許會接受返聘,幫助團隊將一個“出生隊列”項目的現場搭建起來,“李老師是大家公認的現場經驗很豐富的老師。”年輕教師申報課題,他會提供建議,幫助評審,燕虹評價他,“站得高,提的意見比較宏觀”。

▲下鄉調研中的李十月。受訪者供圖

在旁人眼中,李十月總是精力充沛的,走起路來速度極快,手腳擺動幅度大,輕快得像在跳舞,燕虹總是跟不上他的步伐。

燕虹不知道的是,發病前的一個月,李十月曾經摔過一跤,但他沒有跟同事們說。“摔一跤應該引起很大注意的”,燕虹很後悔,如果早知這樣,就不讓李十月去西安了。

李十月有家族遺傳性高血壓,兩三年前,因高血壓頭疼住過一段時間醫院。“醫生說病情比較嚴重”,李家福記得,醫生診斷,李十月那時候的心臟差不多有正常心臟的1.5倍大。醫生叮囑他,勞逸結合,規律生活,不要熬夜,“但我覺得這幾句話他可能一句沒聽”,李家福深知老同學只操心別人,從不把自己的事放在心上的脾性。

彭民金曾聽李十月提起過,他覺得自己的年齡越來越大,血壓越來越難以控制,有時候會頭暈。但在彭民金印象中,李十月的精神狀態還是很飽滿的。

“也許他也覺得累,但他以爲自己還能夠支撐。”燕虹猜測,李十月這樣一個“做起事來很容易興奮的人”,可能因此忽視了身體疲勞發出的警告,悲劇的端倪就此隱藏了下來。

李十月去世時剛剛過完60歲生日不到一個月,距離他退休不足一月。學生送給他的新釣竿還沒來得及用上一次,今年生日時收到的皮帶,也還沒來得及替換身上那條表面早已破碎、掉皮的舊皮帶。

若能按計劃退休,他或許會去東湖中游泳,經常洗冷水澡的他,說不定會嘗試一下冬泳;也或許會在夜裏三四點鐘起牀,開車去長江邊上野釣,找個風景好的地方甩下魚竿,一坐就是一天;釣上來的魚可能帶回家,做給學生們喫,也可能隨手放回江裏,興之所至,盡興而歸。

2020年10月23日,李十月吹滅蠟燭前,許下了60歲的生日願望,“祝大家一切都好。”他所珍視的家人老友、同事學生一切都好,只是他們失去了李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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