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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快40歲的機車改裝師陳杰,從杭州回到家鄉建德。他有了一項新事業:做一名再生藝術家。在一堆廢舊零件中捕捉靈感,通過藝術化改造將浪費變消費,他在閒魚平臺上,與外界分享他天馬行空的蒸汽朋克世界。

幾乎同一時間,在中國北方,一個80後北漂焊工回到家鄉保定,搗鼓所謂的無用良品。他就是如今大火的手工耿。

電焊火花、工裝揹帶褲、鋼鐵直男、創意爆棚,陳杰和手工耿頗有幾分類似。堅持把對生活的熱愛轉化爲事業,他們藉助互聯網被更多人看到。

不過,與手工耿專門打造無用良品不同,陳杰反其道行之,是將無用變成有用。在陳杰的故事裏,閒魚不只是閒置交易平臺,它還是人與人交流的磁場。在這裏,舊物開啓了第二段生命,而自己也收穫了更爲廣闊的可能性。

文|四明

世上無廢鐵

見到陳杰的時候,他正手拿焊把、頭戴面罩,爲燈杆加上一根鐵製樹枝。火花四濺,照亮他右臂上一條五、六釐米長的疤痕,這幾乎是每一個焊工的胎記。

啪,陳杰打開他一旁展區的燈。燈,正成爲主要的創作對象。

燈是一種神奇的存在,人們一旦打開它,就會忘記它,直到臨睡。

形形色色的燈錯落擺着,廢舊的工業感,昏暗的燈光,自有味道。近距離看,這些燈架,本非燈架,而是路虎齒輪、哈雷發動機、蝴蝶牌縫紉機、不知名的修鞋機。這些廢舊的鐵,被陳杰挑來,用來創作工業復古風家居產品。在進門前,它們被人棄之如敝履,不過是稱斤賣的廢鐵,在陳杰手下,它們身價暴增,有的逼近萬元。

陳杰上學讀焊接專業,畢業後,成了機車改裝師。拆掉車頭、車把和車燈,換上更炫酷的部件,加大排氣管,聲音更加洪亮,跑起來更暢快,這是一個城市炫酷少年。

陳杰手拿焊把、頭戴面罩,正在改造中

2016年,杭州的機車改裝店搬遷了好幾次,租的房子很不穩定,陳杰感到身心俱疲。用他的話說,那時候摩托車的轟鳴也讓人煩躁了。陳杰狠了狠心,帶着焊槍、扳手、手鉗等一箱子喫飯家伙,回到家鄉。

建德是富春江上游的一個縣。這裏,機車改裝生意大不如從前,但好處是每天多了大把閒暇。一次偶然的機會,陳杰在閒魚上刷到許多蒸汽朋克風的手作,創意很吸引人,有趣,還挺酷,他一下子就迷上了。

一番研究後,他拆掉了一臺壞了的摩托車發動機。兩天時間,拆解、清洗、構思、打磨、搭配,簡化點什麼,或者增加點什麼,直到看着舒服了,陳杰一口氣改裝成了三個檯燈。

他順手將它們掛上了閒魚。沒想到,三個燈很快就被懂行的顧客接走了。回過頭看,陳杰有點不好意思,其實那幾件做得挺難看的。

富春江向來是生活的別處,嚴子陵釣臺、黃公望的山居都在這裏。

生活遠離了大城市,但城市中產消費變革的潮頭,卻可以經由閒魚這樣的互聯網平臺從錢塘江直抵富春江。那些用舊的奢侈品包,可以成爲一些人的包,那些看起來過時的磁帶,成了許多人的懷舊記憶。

陳杰第一次在拆車件中看到火花。都市裏有不少迷戀蒸汽朋克的同好,一些小衆酒吧與個性化商店,對這些擺件另眼相看。用陳杰的話說:那些日常生活在窗明几淨的辦公區裏的都市白領,到復古風的機械燈下面休閒,喝杯咖啡、談個戀愛,是對生活的一種反叛。

蒸汽朋克的精神是好奇與反叛。十九世紀,蒸汽成爲推動科技發展的主要動力,人們對於科技展開了一切可能的想象,而朋克精神的本質,是反對傳統,拒絕雷同,敢於標新立異,超越社會通則。

陳杰做再生藝術,也是不用畫圖紙的,某種意義上,它是一種隨心所欲的組合、搭建,是嚴子陵釣臺、黃公望富春山居與蒸汽朋克的結合體,只要結果是有邏輯的、是符合他眼中的美的。這麼多年的舊物改造後,陳杰很清楚,世界上不存在廢鐵,再廢的鐵回爐重鑄還能是塊好鋼。人也是一樣。每一種個性、每一種生存狀態都可以被接納。

廢舊零部件改造成的工藝品

歷久彌新

燈是陳杰最喜歡改裝的作品。檯燈、落地燈、吊燈……在他眼裏,萬物皆可成燈。

汪民安的一本小書《論家用電器》很啓發陳杰,這本看起來像是機器修理手冊的書,其實很有哲學味。

燈泡是整個點燈機器中最令人討厭的一環;只有燈泡會失誤,只有它需要經常替換,只有它會引起麻煩。相形之下,燈罩和燈座永不出錯,它可以永恆,它可以超越一個人的壽命,它歷久彌新。陳杰非常認同。

在設計中,陳杰淡化了照明這一燈的功能,將想象力傾注在燈罩和底座。他用拆換下來的排氣管做成燈罩,用切割拋光後的渦輪做成檯燈底座,路邊蒙塵的打字機化身爲燈罩的兩翼,做燈時剩下的廢料,拼湊成一條機械魚:廢棄的配件,在陳杰手裏重獲新生。

陳杰有他自己的物品價值公式:廢棄物要想煥發新生命,不在道德說教,而在如何抓住功能性,讓它們再次有用還好看。

每週隔三差五,他會去家附近的廢品站、修車店轉轉,碰碰運氣,看能不能邂逅有眼緣的寶貝。很多時候,空手而歸;但也常常滿載而回。拆下的配件在陳杰手裏鐺鐺直響,奏響的不是安魂曲,是歡樂頌。朋友每每看到舊物件或者特別的零部件,第一時間也會想着給他寄過來。陳杰把它們改成小燈、小香爐寄回去,以示感謝。

有時候,陳杰也從閒魚上淘舊零件,但要運氣好,太重的也不行,運費太高,也不環保,陳杰稱。

陳杰的粉絲與客戶也大多來自閒魚。取之閒魚,放之閒魚,這種從國外興起的舊工業風,與做舊物交易社區的閒魚似乎天然契合。人惟求舊與物惟求新,在藝術再創造中達到了一種平衡關係。

在國內,沉迷於此的人遠不止陳杰一個。陳杰說,這個羣體至少有幾百人。在交流中他知道,同樣的一個零部件,在不同款的車上其實是有微小的尺寸、設計上的差異的,換成另一部車的可能就做不出來。而從更大層面上看,閒魚其實一直聚集了一批和他一樣的手藝人,他們重新審視身邊的舊物,重塑它們的價值。你永遠想象不到一條舊牛仔褲、幾個塑料瓶,哪怕是一片落葉可以變身爲什麼神奇寶貝。

陳杰小有名氣了,當地政府特意爲他提供了一個免費展廳,支持鄉村手藝人。但老實說,小地方沒什麼人懂這些,當中也包括他的父母、妻子。

好在,藝術一直是有延展性的,更是跨地域的,網絡上懂行的同好不少。近幾年,閒魚上認識的客戶以及同好時常發來到訪請求。他們到杭州來,就會順道過來轉轉。有時候陳杰也會想,如果只有這一堆廢鐵,而不再有人欣賞了,他還會不會做再生藝術?

展廳中形形色色的燈具

物盡其用

山下英子的《斷舍離》近些年風靡國內,而它的擁躉們——Z世代年輕人是斷舍離最好的踐行者。在山下英子看來:斷=斷絕不需要的東西,不買、不收、不取。舍=捨棄堆放在家裏沒用的東西。離=脫離對物品的執念,瞭解自己的真正需要,創造遊刃有餘的自在空間。從某種程度上說,今天3億閒魚用戶大概有一半是受到了這樣的理念的鼓舞。

不過,從物的角度,越來越多年輕人接受極簡生活,但從精神角度,很少有人能毫不猶豫地拋開過往的生活,即使是今天這代人。

陳杰指着展廳裏一盞檯燈介紹,這是他同學父親的鑿岩機變身而來的。對於這盞新燈的所有者應建峯和他父親來說,它早就不僅僅是一樣工具,承載了他們太多的記憶和感情。

應建峯的父親靠鑿巖養活一大家子。鑿巖,是要在山上巖壁鑽鑿出特定要求的眼孔,裝上炸藥後爆破。純人工開鑿,效率太低,效益不高。1990年,應建峯父親咬了咬牙,花5000元購買了這臺鑿岩機。那個年代,五千塊對我們也是一筆不小的錢了。

之後將近七八年的時間,目送父親抱着這臺30多公斤的機器獨自上山,這是應建峯十幾歲的那段記憶中最深刻的畫面。他從不讓我跟去看,總說小孩子跟來幹嘛,在家好好讀書。應建峯後來才知道,山上開孔的地方,並不那麼安全,搞不好,會讓身上開孔。

從某種意義上,這臺鑿岩機是應建峯一家的衣食來源。千錘萬鑿,山改變了,路改變了,父親也老了。記憶裏的一大部分,就是它了。應建峯迴憶道,到了徹底不能用的時候,老父親也一直把它放在了角落,沒想賣,也不值幾個錢。

今年5月,應建峯把鑿岩機送到陳杰這裏,希望能夠延長它的生命。陳杰保留下了機器上的劃痕,特意留下了一截有螺紋的部件。改造完成的時候,不善言辭的陳杰在朋友圈寫下了這樣一句話:一臺老者壯年時養家的利器,一件歷經血汗的老機器,一份被社會淘汰的艱辛工作。

鑿岩機改造的燈

自那以後,修鞋機、縫紉機、磅秤,更多老物件走進陳杰的視野。縫紉機也是陳杰的心頭好。母親端坐在縫紉機前,左手把布鋪平往機針前推,右手向前拽,雙腳不停地踩着踏板,噠、噠、噠……這是至今留在陳杰以及更早一代人腦海中的記憶。那時候,縫紉機是件寶,很少讓我們觸碰,生怕不小心弄壞了它。

盯着這些暮氣沉沉的老物件想方案時,陳杰會不自覺陷入沉思:它們修的鞋走過多少路,它們縫的衣褲裏有多少慈母手中線,它們,又稱過多少生活的重?

2005年,中國藝術家宋東在東京做了一次名爲《物盡其用》的展覽,參展的有肥皂、斷掉的娃娃腿、飲料瓶蓋、鍋碗瓢盆等,共上萬件。這些物品是他母親趙湘源女士多年積攢的生活家用。將這些東西鋪在地上的時候,宋東鋪開的是一個家庭的生活記憶,一代人的生存哲學。

《物盡其用》的展覽

但如果曾經物盡其用是一種匱乏下的生存之道,今天我們是否還需要這樣的精神?

這兩年,陳杰明顯感覺找尋老物件的難度變高了。人工智能時代,生產速度越來越快。老房子消失,新房子很快蓋起來;老職業被替代,機器人走上生產線;牆上不掛鍾了,時間跑得比以前更快。下一代人還能見到這些稀罕物嗎?他很懷疑。

有時候覺得自己是在對抗時間。陳杰這樣理解自己的工作,找尋、解構、重組,想方設法賦予那些原本蒙塵的器物嶄新的意義,鏈接過去與現在。把物件從時間碾過的車輪下救起,以新的面貌續寫故事,陳杰覺得自己好像看到了更多眉目。

他試圖將更多廢棄物品納入改造範圍,探索更多樣化的家居品類。而他的動力就在於閒魚上那些和他有着同樣愛好的玩家。去年,閒魚特別上線了循環工廠計劃,號召用戶共同重塑廢物的一萬種可能,這與陳杰的想法不謀而合。

作爲國內最大的閒置交易平臺,閒魚爲事物提供了一種可循環的可能性,去年它就創造了超過2000億商品的二次流通,重新激活了它們的價值,變浪費爲消費。陳杰希望通過閒魚這樣既能夠交易,又能夠交流的平臺,讓更多舊物重返日常生活。

電燈,是對黑暗和光明輪迴前所未有的干擾,汪民安這麼說道。變廢爲寶,保持有趣,玩家和閒置交易平臺在這個時代的新使命,或許就在於此。

陳杰和他的蒸汽朋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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