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蘇東坡:從來佳茗似佳人

《次韻曹輔寄壑源試焙新芽》

宋·蘇軾

仙山靈草溼行雲,洗遍香肌粉未勻。

明月來投玉川子,清風吹破武林春。

要知冰雪心腸好,不是膏油首面新。

戲作小詩君一笑,從來佳茗似佳人。

東坡居士的文采實在太高,反而掩蓋了他的茶學造詣。其實蘇軾的茶詩,不光是文學作品,更是茶學作品。若將他百十餘首茶詩彙編成冊,簡直就是一部文學化的茶學著作了。從這個角度來講,蘇軾茶詩的價值,長久以來都被忽略了。

這首《次韻曹輔寄壑源試焙新芽》,便是蘇軾流傳度最高的茶詩之一。在該詩舒朗清新的文風背後,更承載着深刻的茶學內涵,值得愛茶之人反覆研讀。

還是先從題目講起。曹輔,字載德,福建沙縣人。沒錯,就是如今以小喫店聞名全國的那個沙縣。北宋元符年間,曹輔中進士,自此步入官場。《蘇軾詩集》中寫道:“輔,時爲閩漕。”也就是說,蘇軾寫這首詩的前後,曹輔正在福建爲官。近水樓臺先得月,曹輔便將閩地出產的好茶寄贈給了好友蘇軾。於是,就有了這首詩。

那麼,曹輔寄來的是什麼茶呢?壑源茶。壑源,隸屬於宋代著名的北苑茶區。壑源與北苑,也就距離一公里左右。北苑是官焙,已入宮廷貢品;壑源屬私焙,卻爲茶人所愛。

至於題目開頭的“次韻”二字,還須補充兩句。這既是一種文體,也是“和詩”的一種方式。簡而言之,就是根據上一首詩的“韻”以及用韻的次序,來創作自己的詩。曹輔送來壑源茶時,依照當時的慣例附詩一首,以作說明之用。蘇軾便根據曹輔這首詩的“韻”及用韻次序,作了這首《次韻曹輔寄壑源試焙新茶》。曹輔的原詩,流傳不廣;蘇軾的次韻,卻成經典。

其實,蘇軾這位詩人非常喜愛也擅長運用“次韻”。《蘇軾詩集》中,收錄的“次韻詩”衆多。我做過統計,有257首。接下來看正文。顯然,這是一首誇茶的詩。

前面六句,都是從不同的角度講茶好。前兩句,是講茶山環境。既然是茶詩,那麼“仙山靈草”肯定說的是茶了。至於“溼行雲”,講的是茶山中的天氣。宋玉《高唐賦》中曾有兩句:“旦爲朝雲,暮爲行雨。”一時晴,一時雨,不正是茶山中多變的氣候嗎?多雲,常雨,造就了茶樹最適宜的生長環境。雨水打溼茶樹,本是尋常景象,但蘇軾卻用“洗遍香肌粉未勻”一句來形容。以“美人出浴”比喻“雨打茶樹”,美感盡顯。

三四兩句,是講收茶的心情。玉川子,是唐代詩人盧仝的別號。盧仝曾在《走筆謝孟諫議寄新茶》中寫有“手閱月團三百片”一句。自此,明月就成了唐宋團餅茶的代稱。蘇軾將曹輔的好茶比作“明月”,再將自己比作“盧仝”。不顯山不露水地先表揚了朋友的茶好,順帶着還誇了自己。才子,就是才子。

當下普洱茶餅、白茶餅亦很流行。於是“明月來投玉川子”一句,又有了時代新意。如今我們收到餅茶,發朋友圈時使用這一句是最恰當的了。

五六兩句,涉及真假辨別。“要知冰雪心腸好”一句,看似講人,實是說茶。所謂“膏油首面新”,則是北宋流行的一種茶葉造假方式。當時“壑源茶”的口碑好,賣價高,於是就有“沙溪茶”作僞冒充。宋代黃儒《品茶要錄》中記載:“凡壑源之茶售以十,則沙溪之茶售以五,其直大率仿此。然沙溪之園民,亦勇以爲利,或雜以松黃,飾其首面。凡肉理怯薄,體輕而色黃,試時雖鮮白,不能久泛,香薄而味短者,沙溪之品也。凡肉理實厚,體堅而色紫,試時泛盞凝久,香滑而味長者,壑源之品也。”沙溪茶中“飾其首面”的“松黃”,其實就是松花粉。宋人點茶,茶湯以白爲美。加入松黃的茶,也能點出鮮白的茶湯。但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靠松黃“添彩”的茶湯,不僅“鮮白不能久泛”,而且“香薄而味短”。這兩句話,透露出蘇軾的茶學修爲,也揭示出辨茶的不二法門。

眼中的美感,不足以證明好壞。耳中的故事,不足以論證昂貴。口中的茶湯,纔是我們最終的判斷依據。蘇軾對茶,絕不是簡單的喜愛。或者說,蘇軾表達對茶喜愛的方式,是醉心於茶學當中。從茶湯烹點,到茶餅製作,都是蘇軾研究的範疇。

最後兩句,是本詩的重點,也是傳誦最廣的部分。很多人不知道《次韻曹輔寄壑源試焙新芽》,卻熟悉“從來佳茗似佳人”。到底什麼是好茶?這是很多人心中的問題。蘇東坡的答案是:從來佳茗似佳人。人人心中,皆有佳人,或高或矮,或胖或瘦。人人心中,又沒有一個準確的“佳人標準”。尋找心中的佳人,哪能預設那麼多條件?尋覓心中的好茶,哪能困擾在條條框框中?現在有些人自稱:我是非老古樹不喝,或是非正巖不飲。此時,我都會勸他,多讀讀蘇軾的這首茶詩。

我們飲一杯茶,總說是身心愉悅。茶事的享受,一部分來自於物質層面,一部分來源於精神層面。過分追求那種“唯一”的答案,有時候會出現偏差。好茶,沒有絕對的標準;茶韻,也無法準確描述。

很多人都對“巖韻”頗感興趣。到底什麼是巖韻?我們不妨再來讀讀蘇軾的這首茶詩。從來佳茗似佳人……好像是在寫人,其實也是寫茶。可再細想想,這句詩又何嘗不是對於“茶韻”的最好詮釋呢?蘇軾一語道破了“茶韻”的一大特性:不可說。

從題材的角度來講,詞似乎比詩更適合表現模糊的感受。蘇軾《行香子·茶詞》裏對茶韻的描述,甚至比“佳人論”更妙。其中下闋寫道:“鬥贏一水,功敵千鍾。覺涼生兩腋清風。暫留紅袖,少卻紗籠。放笙歌散,庭館靜,略從容。”這裏的“鬥贏一水,功敵千鍾”,皆是代指茶事。茶如何,未直說。

半闋詞,像是電影的慢鏡頭。緩緩敘述,皆是茶事之後的場面。可見雖“放笙歌散”,但“兩腋生風”的感覺猶在。正如茶罷擱盞,茶韻卻仍在口中久久回味一樣。

蘇東坡,借靜寫動,欲言又止。一句“放笙歌散,庭館靜,略從容”,又是一次對於茶韻的完美詮釋:茶韻,既不可說;茶韻,也不可限。不可說,不可限,構成了中國茶的最高審美——韻。

黃庭堅是蘇東坡的得意弟子。他有首詞《品令·詠茶》,下闋寫道:“味濃香永。醉鄉路,成佳境。恰如燈下故人,萬里歸來對影。口不能言,心下快活自省。”黃魯直不愧是“蘇門四學士”之一,一句“口不能言,心下快活自省”,堪稱是對老師“從來佳茗似佳人”的最好發揮了。“口不能言,心下快活自省”,也是對“茶韻”的完美描述。不是嗎?音樂的韻,在於弦外之音;茶湯的韻,在於咽後之感。茶湯在口,品的是味;茶湯下肚,顯的是韻。佳人之美,不是高、矮、胖、瘦所能描述;茶韻之美,不是酸、甜、苦、辣所能盡說。

有人曾經問我:“要多少價位以上的茶,才能品出茶韻?”還有人問我:“是不是隻有正巖茶,才能品出茶韻?”可能,我們把問題想反了。如上文所述,茶韻的基本屬性是“不可說”加“不可限”。於是有些人利用茶韻的特性,開始大肆宣傳。久而久之,便使我們形成了一種很嚴重的誤解:茶韻,似乎成了喝高檔茶、天價茶的人才能夠體會到的奢侈享受。按一些人的說法:中國茶,只有烏龍茶有韻。烏龍茶,只有武夷巖茶有茶韻。巖茶,只有“三坑兩澗”有茶韻。三坑兩澗,又以某些坑口茶韻最爲明顯……

可不要忘了,唐宋時期,只有蒸青綠茶。那麼,問題來了。蘇東坡筆下“放笙歌散,庭館靜,略從容”,算不算茶韻呢?黃庭堅筆下“口不能言,心下快活自省”,又算不算茶韻呢?當然算是茶韻。毋庸置疑,這兩句都是對茶韻最爲經典的描述。

我們總在追求:什麼茶能喝出茶韻。其實不妨換個思路,我們也應該思考:什麼人能品出茶韻。最後,我們把視角轉回到這首《次韻曹輔寄壑源試焙新芽》上來。“從來佳茗似佳人”,是本詩的千古名句。

好茶與佳人,到底哪裏相似?佳人,是情人眼裏出西施。沒有這份情,便看不到那份美。佳茗,是茶人心中出好茶。沒有那份愛,便品不到那份韻。你不愛茶,怎麼也不會喝到韻味。你若愛茶,什麼茶都能品到韻味。飲茶後的身心愉悅,算不算茶的韻味?飲茶後的神清氣爽,算不算茶的韻味?飲茶後的平靜淡然,算不算茶的韻味?在筆者看來,都算。

茶韻,絕不是高消費的特權;茶韻,應該是愛茶人的獨享。

◎本文圖源網絡,圖文版權歸原作者所有。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