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附近的初中门口有间文具店,老板娘是个十分温柔的中年女人,其实理论上像我这种推崇无纸化的社畜,是几乎没有机会光临文具店的,只是他家还兼职卖早餐,为了那口热腾腾的小笼包,我便日日成了这家文具店的食客。

由于去的时间较晚,常常是学生们已经上了学,我才悠哉游哉去到店门口,久而久之,老板娘也知道有个顾客会在早晨八点半准时到来,点一份小笼包和热豆浆。

之所以能让我这种死宅努力在早晨起床去吃一口早餐,除了她家的小笼包确实诱人以外,另一个原因是老板娘实在是太过温柔,她总是带着那种如三月春风的笑,仿佛从没被琐碎生活压垮过的模样,这让我十分羡慕。

直到有一日我实在忍不住,对擦着桌子的老板娘感慨道:感觉您好热爱生活,好幸福的样子。

她坐到了我对面,大抵是这个时间没有太多的事情,给我讲了关于她的故事。

1

林晓真读初中那会,别说智能手机,在那个小镇上,拥有一个滑盖机都是十分稀奇的事。

他们家穷,父母都在别人家的果园做工,一家兄弟姊妹三个人,排行老二的林晓真承担了大部分的家务。

小镇很小,甚至不能说得上是一个镇,后来林晓真去了大城市,学了一个词,终于知道如何确切地形容她出生长大的地方——城乡结合部。

林晓真一家住在小镇的一条胡同里,胡同里几户人家同他们没太大的差别,唯独胡同最西边的那户人家,住的是一个和她年龄相仿的男孩子,叫陈磊。

陈磊比林晓真大三岁,他年纪小那会,他妈就跟着人跑了,剩下一个不着家的爹。

林晓真上回听到关于陈磊他爸的消息,是他爸在附近一个工地上和一个寡妇做工地夫妻。

林晓真父母讲到这件事时,十分有默契地嫌弃撇嘴,说了句“丢人现眼”。

虽然是一条胡同长大的邻居,但林晓真从没和陈磊说过话。

陈磊在小镇里是小有名气的混混,虽说是靠着亲戚接济在上高中,早晨却是在学校睡觉,下午街头打架,晚些周边的初中小学放学了,他和一班小弟们可能就蹲着学生或者小贩收保护费了。

林晓真是有些怕他的,因为除却这些累累混账行为之外,陈磊总是阴着一张脸,这才是瘆人的地方。

林晓真妈妈看着不学无术的陈磊站在街头,一帮混混倚着墙壁抽烟,啐了一口,鄙夷地暗暗说道,“这种混混,迟早得去吃牢饭。”

谁也没想到后来真的一语成谶,没过两年陈磊真捅了人,也进了号子。当然,那是后话了。

林晓真和陈磊第一次有交流,是在她初二的一个冬天。

她仍然记得,那年的冬天格外的冷,天冷得格外的早,她放了学,赶紧赶忙地要回家做饭,生怕晚些会挨父亲的打,于是走了平时并不走的一条小道。

小胡同没有路灯,天渐渐黑了下来,她忽而就听到后边微弱的脚步声。

林晓真偷偷侧着回头,后头跟了两个男人,天色有些暗,看不出年龄,但她加快脚步时,后头那两个男人也加快了脚步。

她心慌得不行,脚下速度越来越快,却觉得后头的人愈发逼近,眼泪已然溢到眼眶,她闯出这条小胡同,但前方仍是勾勾道道的小路。

“早该走大道的”。她有些绝望地想。

隔壁小胡同有轻微的说话声,后头的两个男人愈发接近,林晓真瞄了隔壁那条小胡同,看到了那群倚着墙壁抽烟的不良少年中一个瘦削的身影。

这时也顾不上什么了,方才跟在她身后的两个男人终于露了脸,满是冲着她来的表情,林晓真吓得腿软,只能站在原地,用尽力气喊了一句,“陈磊哥,救命!”

那头的青年掐灭了手上的烟,没有细想这个邻居家的小姑娘怎么会冲着他一个混混喊救命,但到底是冲了出来给了其中一个男人重重一拳,说,“这是我妹妹,你们也敢跟?”

实在是人多势众,虽然两个男人有些愤懑,但到底看着那头陈磊的一群兄弟们,骂骂咧咧走了。

2

林晓真仍然很少和陈磊说话,他们两的关系一如既往地像陌生人,除了每到黄昏放学时,那条小胡同总是会有抽着烟的小刺头们在那,也不知是不是变成了他们这群社会青年的集聚地。

也不知是不是成了陈磊和林晓真之间不可言说的默契。

抽烟的小青年们从来都不对林晓真吹口哨,她路过时,很偶尔地会有人和她打个招呼,而人群中的陈磊总是沉默着,仿佛每到小镇初中放学时,让小弟们集聚在这条小胡同的人不是他。

往后的两年,再也没有人在傍晚时分鬼鬼祟祟跟在林晓真后头。

和陈磊再次有言语交流,是在林晓真初二快结束时。

夏季的闷热感笼罩着小镇,即便是夏日傍晚亮堂堂的天空下,陈雷仍旧雷打不动地坚守在那条小胡同。

林晓真路过时就发觉了异样,她安静地走过,最后又折返回来,有些不自在地问那群抽烟的男孩子,“陈磊哥呢?”

她一眼就看出人群中没有陈磊,有个男孩子想了想,“估计有点中暑,今天上了一节课就翘课回去睡觉了。”

林晓真“哦”了一声,也就回了家煮饭洗衣。

待到晚间九点多时,她还是觉得有些放心不下,毕竟陈磊爹不疼娘不爱的,生了病也没人管,待会睡死在屋里也没人知道。

她揣着两个鸡蛋偷溜出了门,胡同最西边的那间屋子甚至都没上锁,她本想敲个门,却是一碰门就开了,她和坐在房门正对面床上正看小人书的陈磊面面相觑。

好像都挺尴尬的。

良久,还是林晓真打破了这场沉默,“那个……你中暑好些了吗?”

男孩子仍旧是不说话,点点头。

她有些局促,问,“你吃饭了吗?”

男孩子又摇摇头。

林晓真叹了口气,看了看几乎算得上家徒四壁的屋子,只看得到墙角的方便面——她就不该对一个男孩子家有什么食材抱有一丁点期待。

方便面磕上两个鸡蛋,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一顿晚饭,却抚慰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莫名其妙的感情开始了,从那天起,每每放学路过那条胡同时,林晓真不再十分局促地、眼不斜视地走过去,而是和少年在一起站一会,他摸摸她的头,牵着手走一小段路。

3

林晓真初中毕业时没有考中考,她成绩虽然不错,但像小镇的很多女孩子一样,她们都不再有机会上学。

同班的女孩子大多去周围一个小城市里做纺织女工,或者其他服务员的工作。

林晓真有些迷茫,她并没有想过自己要做什么,当然,在她还没想好,也没和父母商量时,就被父母通知她要嫁人了。

亲家是隔壁小镇的一户人家,大儿子今年三十岁,一直没有成亲。

媒人说那个男人什么都挺好,就是前些年外出做工耽误了结婚年龄,那户人家也给出了令人瞠目结舌的彩礼价格,那个高价让林晓真父母没法不心动。

如同五雷轰顶,林晓真并不想嫁给一个甚至不知道长什么样的男人,或者说,她心理除了父母看不上的陈磊,根本不喜欢任何人。

不值钱的眼泪落下来,她甚至跪在地上恳求母亲,“妈,我可以去打工赚钱给你们的,我不想嫁给他。”

母亲别过脸不看她,“打工能赚多少钱,你大哥要结婚了,咱家缺钱。”

“你大哥要结婚了,咱家缺钱”父母逼我嫁邻村大龄单身汉

父亲愤愤的,“养你这个赔钱货这么多年,你大哥要结婚,你小弟还得读书,你懂事一点。”

是了,打工的杯水车薪相比彩礼而言,能一次性拿到手的彩礼才是更为稳妥诱人的。

长辈们拿着所谓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教育林晓真,她被关在自己的小屋子里,有些绝望。

镇上不是没有过抗婚逃跑的女孩子,所以长辈们对此是一防再防,林晓真被扣住身份证,被看得死死的,连离开自己的小屋子一步都不行,唯一的光来源于屋子那扇钉了栏杆的小窗户,想跑也没办法跑。

她像是被扣在笼中的动物,等待行刑日的到来。

陈磊就在某个夜晚在窗外低声唤她的名字,林晓真对着那扇窗户,在月光照耀下泪流满面。

陈磊也满脸是泪,他从窗户的缝隙里伸手去摸林晓真的头,安慰她道,“没事的,我会救你出去的。”

但一直到林晓真嫁人那一天,他也没来救她。

他不是王子,她也不是公主,他没法乘着巨龙掠过所有敌人,去城堡里将公主带回他的王国,从此平安喜乐。

他们只是平凡到不能再平凡,无力面对生活的年轻人。

4

没有人告诉林晓真,媒人没有告诉她,父母没有告诉她,陈磊也没有告诉她,为什么那户人家愿意出那么高的彩礼去娶一个媳妇。

分明他们家并不富硕,相反,在另一个小镇上,还有些穷。

新郎官是那户人家的大儿子,没有人告诉林晓真,他们统一地闭上了嘴,默认了这户人家花了这么多的彩礼,就可以让三个儿子,娶上一个媳妇。

大概娶这个媳妇耗尽了这个家所有的能力,于是他们大张旗鼓地请四里八乡地人喝喜酒,感慨终于有个女人可以传宗接代。

陈磊也混迹在宾客之中,没有人会在大喜的日子将客人们赶出去,况且小镇上大家都算亲朋好友,就当他是去喝杯喜酒而已。

乡亲们喝得醉醺醺,稍微闹了闹洞房,也就把新婚之夜留给了同样醉醺醺的新郎官。

新郎官三十岁出头,洞房花烛夜,伸手要去扒林晓真衣服时,忽然闷哼一声,然后“咚”地一下倒下。

林晓真睁眼,就看到年轻的男人拿着一把短刃,手还握在把上,水果刀的刀尖已然扎入新郎官的胸口。

陈磊一手捂住新郎官的嘴,另一手还将刀子拔出,再补了几刀,直到确定地上的男人不可能发出呼救声,才拉着一脸不知所措的林晓真跳了窗跑了。

林晓真脑子里一片空白,只知道陈磊为她捅了人,一时之间什么清理现象、什么毁尸灭迹、什么自首都没想到,只能愣愣地跟着陈磊跑。

陈磊脑子却十分清醒,边跑边庆幸这家人到底没有丧心病狂得新婚夜就几兄弟共同xiang用新娘子,一边庆幸他们家装修破陋,窗户没有上栏杆。不然从正门进去捅人那更难了。

5

新郎官到底没死,陈磊几刀都没捅在要害上,只是把人痛晕了,且半夜就被发现了,也不知道时该说新郎官走运,还是说陈磊走运。

为什么他是半夜被发现,而不是次日才被发现,那也就说不准,为什么新郎官的两个弟弟要在半夜时分推门进到那个破陋的婚房了。

陈磊不知道是上哪搞来的一辆破摩托,突突突把林晓真送到了十分远的一个较为发达的城市,他身上还有干掉的血迹,一路上在夜风中泛着浓重的铁锈味。

将人送到城里的一个车站,他将身上那个有些残破的小包递给林晓真,作为一个不学无术的混混,他难得的如此冷静交代事情。

陈磊抱住泪流满面的她,用力将她搂在怀里,“包里有快一千块钱,你明天买最早的车票,跑得远远的,不要再回来了。”

林晓真哭得喘不过气来,但还不忘摇头,“不行,那你怎么办。”

陈磊安抚地吻了吻她的额,“我不能跟你走,真真,警察会来找我的。”

林晓真闹着要和他一起自首,又闹着要和他一起逃跑,被他冷静地一一否决,“真真,你听我说,我捅了他,就是为了带你出来,你跟我去自首,那我做的事都没意义了,而且刀上有我的指纹,跑了也没用的。”

“真真,你听话,乖乖去一个地方等我,我去自首,警察会给我减刑的,等我出来,我再去找你好吗?”

“你要是想知道我的消息,你就打电话给吴哥,我把他家电话写在你包里的笔记本了,他是我的铁兄弟,不会出卖你的,但你也不要告诉他你在哪,想知道我的消息,他肯定会告诉你的。”

他絮絮叨叨地交代事情,把一切感性一切冲动压制脑后,这时林晓真才意识到,陈磊根本不是激情伤人,早在那时他摸着她的头,坚定对她说“我会救你”时,早已开始规划这个行动。

待到天快亮了,陈磊知道林晓真不会愿意他看着她离开,于是又骑上那辆破摩托车,又回到小镇去。

他们留给彼此的,就是那天雾灰色清晨中,一个泪流满面却没有回头的背影。

6

老板娘讲到这,忽然停住了,因为她丈夫送孩子上完学,去菜市场买完菜回来了。

我和老板打了个招呼,缠着老板娘问,“那后来呢?”

老板娘冲丈夫温和地笑笑,然后继续和我聊天。

她说,“后来啊,后来我来了这座城市,一开始给人洗头,后来做过很多工作,在饭馆做过服务员,也在厂里做过纺织工人。我再也没回小镇,陈磊的消息,还都是通过他那位朋友告诉我的。”

“他被判了六年,表现良好还减刑了,后来他出狱时,我也不敢去接他,生怕被家里人发现了,又把我抓回去。于是只能等他出来了,让他来找我,那会他在牢里剃了个寸头,见他时我还差点笑了,哪还像个混混呀。”

“我也没攒多少钱,我们只能一起打工,一起租房,后来攒了些钱,就开始自己做生意,到现在也能租下这个小店在这卖文具,虽然中间因为没有身份证,也没有户口本,有很多麻烦,不过那都过去了,我们现在生活挺好的。”

“我是个知足的人,能不被做为一件商品摆在架子上卖,活着都是为了自己,我就很满足了。况且现在过的比我想象中的好多了,我当然觉得很幸福。”

我侧头去看文具店里的老板,现在还不是高峰期,老板在店里将货物摆整齐。

男人并不帅,人到中年,也有些发福,对着顾客都是笑笑的,眯起眼睛特别和蔼,很难想象曾经这个男人那么阴翳,甚至为自己的爱人拼上勇气去触碰法律。

我此时才明白,不是所有的灰姑娘最后都会变成王妃,她们从泥泞中来,其实很难走出十分玛丽苏的情节,成为都市女强人或是某个霸道总裁的掌中宝真的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

她们所努力的,不过是摆脱泥泞,走在阳光下,单纯地活着——为自己活着。

但这已经很好了,不是吗?作品名:《脱离泥泞》;作者:言言才不是傲娇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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