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帶着時間慢慢向前流淌,趙作喜見證了許多變化,卻數十年如一日堅守在渡口,將兩岸趕集賣貨、上班做工、走親訪友、看病就醫的人,擺過來,再渡過去。船載着熱氣騰騰的生活盪開一圈圈波瀾。

趙作喜在用小船破冰。新京報記者 王嘉寧 攝

文 | 新京報記者 彭衝 攝影記者 王嘉寧

編輯 | 劉倩 校對 | 李世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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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根纖繩把船拴在渡口,也把趙作喜的大半輩子拴在了潮白河邊。

全長467公里的潮白河,流經北京、天津、河北三省市,在北京通州段拐了幾道彎,成爲北京與河北省的界河。河的西岸,是通州趙莊村,相隔80米的東岸,是河北香河的嶺子村。

兩地間最便捷的通道是水路,這裏還保留着最原始的交通方式——擺渡。作爲北京僅存的兩個尚在使用的渡口之一的趙莊渡口,已存在了上百年,在趙作喜模糊的記憶中,自己算是第四代船公。

1974年,17歲的趙作喜從父兄手中接過長篙,成爲一名擺渡人。46年間,父兄相繼退出,潮白河水由清變濁,又由濁變清,水位升高到6米的船篙觸不到底,兩岸間拴上了鋼索,擺船方式變了。

河水帶着時間慢慢向前流淌,趙作喜見證了許多變化,卻數十年如一日堅守在渡口,將兩岸趕集賣貨、上班做工、走親訪友、看病就醫的人,擺過來,再渡過去。船載着熱氣騰騰的生活盪開一圈圈波瀾。

擺渡人趙作喜的命運彷彿是被水圍成的孤島,62歲的他沒出過遠門,2020年疫情前,趙莊渡口也沒歇過一天。

潮白河上的趙莊渡口。新京報記者 王嘉寧 攝

一河

2020年正月初三,趙作喜的船停了。沒想到這一停就停過了2020年的春夏秋冬。

“七九河開,八九燕來”,打春的時候,河裏的堅冰碎成大塊,岸上的楊樹吐芽返青,趙作喜把拴在河裏的船撈上岸,刷上一層新漆,曬在太陽底下。他在等船開。

又“進九”了,東風變成西北風,楊樹葉落重新變得光禿禿,河面開始結冰。趙作喜拎出兩把鑿冰用的木榔頭,隨時準備破冰開船。

這是趙作喜印象中第一次“停擺”,打亂了他年復一年的規律生活。潮白河的四季變換趙作喜見證了62輪,它的潮起潮落趙作喜用渡船丈量了46年。

趙莊村東頭就是潮白河,趙作喜的家距河邊不過200多米,他是聽着“嘩啦啦”的水聲長大的。那年,他才8歲,潮白河水又淺又清,卻很吵鬧。夏天,浪花一層跟着一層翻湧,他喜歡一溜小跑到河邊,雙手捧起水來喝上幾口,再往身上撩,在沒有熱水器和淋浴間的貧窮年代,河水洗掉了他一身的大汗淋漓,清清爽爽。

前些年,因爲廢水排放,潮白河不再清澈,趙作喜記得,“嚴重的時候都成醋色的了”,直到這兩年,政府採取了一系列環保措施後,水質纔開始好轉。當年和他一起在河浪裏撒歡的孩子都變老了,他們開始囑咐家裏的幼童:不要去河邊玩,更不要下水游泳。

十多年來,由於抽沙,潮白河水位持續上漲,最深的地方有八九米,6米長的船篙也打不到底。趙作喜索性把篙一扔,掛上四條橫跨河面的鋼索,高低不等,供不同水位使用。站在船頭的人雙手抓上去,手和腳往相反的方向使勁,靠身體的力量行船。

沒人過河時,趙作喜就貓在岸上那個用竹竿和塑料布搭起來的簡易棚中,裏面擺着一張小牀和桌子,“這裏就是我的避風港。” 趙作喜很知足,十多年前,這裏只有半圈玉米秸稈,狡黠的西北風從四面八方鑽進他的領口。

來人了,他戴上一副橡膠手套,再拿線手套墊着,抓上鋼索。趙作喜個子不矮,力氣也不小,80米寬的河面,不過兩三分鐘船就能靠岸。他那條36平方米的船,不只能上人,還能上汽車,把兩塊寬大又結實的木板擺好,一頭抵船,一頭抵岸,汽車就可以開上去。生手擺船,一次只能擺渡一部車,趙作喜能擺兩部。幾十年來,趙作喜的船從沒出過事。

擺渡人和他的“避風港”。新京報記者 王嘉寧 攝

“這是一個受罪的行當。”夏天,明晃晃的日頭烤得趙作喜“直想往河裏跳”。趕上汛期,船要撥開一重重翻滾的浪花往前行。夏至那段時間,四點半天亮,他五點就趕到河邊,準備開渡。“人家上北京辦事的、去醫院掛號的、到集市上做買賣的,都願意早點去,不能給人耽誤了事。”

冬天是最辛苦的時候,不但顧客少,河面也要結冰。趙作喜五點四十起牀,摸着黑到河邊,拿一個木榔頭“哐哐”幾下,把船周圍的冰鑿開,再搖着槳劃出一條小船,兩條腿分別立在船的兩個側邊,交替往下踩,小船晃晃蕩蕩地把冰蓋破成碎塊、闖出一條冰道來,七點準時開渡。

一旦沒人渡河,不過半小時,冰就又結上了,白天這一天,趙作喜沒事就搖着小船“豁楞”去。但是,不管前一天的冰如何融化,只要一晚上,河面就能封個結結實實,冰最厚的時候能有30釐米。

但最難捱的,還是下大雪的時候。“水就跟漿子一樣,變得很稠。”趙作喜記得,超過零下十攝氏度的天氣,一層白色的雪花掉在平靜的水面上,河成了半凍不凍的狀態,一榔頭砸下去,像砸在棉花上,“冰是軟的,鑿都鑿不了,船還搖不開。”

歲月在趙作喜身上刻下了屬於擺渡人的烙印。他有一張古銅色的臉龐,笑起來時的溝溝壑壑寫滿了歲月的風霜;那一雙手,有好幾根手指頭伸不直,骨節也粗大,翻過來,手掌和手指相接的地方都是硬硬的繭子。趙作喜說,用這雙手給自家孫子撓背,都要遭嫌棄,“這是職業病。”

兩岸

“老二,過來!”

因爲趙作喜在五個兄弟中排第二,張玉芬這樣稱呼他。

張玉芬今年58歲,家住潮白河東岸的河北香河嶺子村。小時候,她喜歡坐擺渡船過河,到北京通州的西集趕集,那時擺船的還是趙作喜的父親。集市熙熙攘攘全是人,從肉、蔬菜,到傢俱、衣服,再到各種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兒,都能在西集的貨攤兒上找到。

後來,張玉芬也變成西集集市上的一位攤主,她從二十多歲開始在那賣羊肉。每天早上7點,她騎着一輛自行車,車兩邊各掛一筐五十來斤的羊肉,騎車兩公里到渡口,吆喝“老二”將她擺到對面,再走五公里的陸路,擺攤賣貨。

張玉芬賣羊肉的三十多年裏,交通工具從自行車換成了汽車,車輪下從泥濘的土路變成了平整的公路,潮白河上連接北京通州區和河北大廠縣的友誼大橋也在2008年復修通車,渡口似乎不如以前熱鬧了。

她乘渡船的習慣卻一直沒有變。一年365天裏,張玉芬有340天要坐趙作喜的船,“坐他船踏實着呢,又快又穩,老放心。我們奔北京就靠着這個渡口了。”

停擺後,船客們的生活亂了套。現在,張玉芬每天要開着車繞四十多里地,“早上五點多就得出門,上友誼大橋或者七環高速,又耗油又堵車,太不方便了。”原本坐船十多分鐘的路程,現在至少要半小時,“天冷了之後,有些年紀大的、騎電動車的都歇工了,實在是受不住。”

數十年間,趙作喜的船不知渡了兩岸多少人。有搬着一箱箱菜、熟食、佐料或衣服,去集市做買賣的;有拎着工具包到城裏做建築活的年輕木匠和瓦匠;也有往返兩岸走親訪友的,“趙莊村裏很多人的姥姥、舅舅都是對面村子的。”

趙作喜的擺渡船上還載過結婚的自行車隊,姑娘從對面嫁過來,給了趙作喜喜煙、喜糖和二鍋頭。他感覺,雖然一河隔兩岸,一邊是北京、一邊是河北,但兩岸人的生活沒有多少差別,連口音都差不多。

趙莊渡口和趙作喜的船。新京報記者 王嘉寧 攝

趙作喜說不清趙莊渡口到底存在了多少年,只知道《頤和西集》書裏說是百年,他至今還保留着一些擺渡人的老傳統,比如“過了河不打河錢”。

剛改革開放的時候,錢緊張,有客人過了河後下船就走,留給趙作喜一個背影,擺着手說“回來的時候再給”,但直到月亮升起來,也沒再見到他。幾天後,趙作喜即使認出了坐“霸王船”的人,他也不會主動開口討要船費,除非對方主動給,纔可以接。

“這是祖祖輩輩流傳下來的老規矩。”遇到着急出門的人,慌亂之中沒有帶零錢,“別的話甭說,上船,走。”趙作喜很乾脆。

今年30歲的趙文斌,是河北廊坊大廠縣人,家離潮白河不到3公里遠。他的姥姥就是西集鎮人,小時候,他常跟家人坐着小船來北京探親。三年前,趙文斌開始在西集擺攤賣豆腐絲兒,他不愛走大橋,“堵車能堵兩小時,渡口也就15分鐘。”

“聽說西集在嘉慶年間就有了,大清朝的時候,這裏就是個集。”趙文斌覺得,從歷史深處生長出來的東西,自帶一份處變不驚的底氣。一輩人有一輩人熱氣騰騰的生活,趙莊渡口和西集集市,承載着幾代人的鮮活記憶。

社會飛速向前發展,西集周圍的很多工廠因爲污染防控而搬走,趕集的人也變少了,但渡口似乎被按下了零點五倍速的播放鍵,依慣性保留着久遠年代裏的古樸氣氛。只有在新打印出來的一張微信付款碼上,才能找到現代社會滲透進渡口的一點蛛絲馬跡——偶有城裏的年輕人來這裏圖新鮮,卻不愛帶現金。

趙文斌還是喜歡把紙幣交到趙作喜手裏,“給現金踏實,對他來說也方便。老人一年到頭就守在渡口,你給他微信轉賬,他怎麼花?”日日坐船,他和趙作喜日漸熟悉起來,在他眼裏,除了船家的頭髮開始白了,渡口似乎沒什麼變化。

四代人

“北京可能也就趙莊和下游的尹家河這倆渡口了。”在趙作喜模糊的記憶裏,自己算第四代船公。父親那一代,渡船上還能見到馬車,到了他這,就擺渡行人和自行車,現在又擺渡電動車和汽車。

趙作喜看着父親擺了大半輩子船,8歲那年,他也學會了搖小船。十來歲的時候,趙作喜開始搖船載“客”。他把家裏的一羣羊趕上船,渡到對岸長滿青草的河套大灘。等羊羣飽餐三個鐘頭後,他再搖着小船把它們接回來。

船家這份工作,他做起來似乎得心應手,而真正的職業生涯始於1974年。當時,17歲的他剛剛初中畢業,時代留給年輕人的選擇不多,趙作喜也沒什麼想法,因爲惦記着河裏的魚,便在開手扶拖拉機和擺渡中選了後者,和父親、大哥一起,拿起了6米長的船篙。

這份工作趙作喜一干就是46年,沒有節假日,年三十兒也要把走親訪友的人渡過河;從沒出過遠門,上次去北京市區已經是三十年前;活動範圍無非是從家到渡口的200多米,以及從西岸擺到東岸的80米,莊裏人看見他出莊都新鮮,“老趙,你到這幹嘛來了?”

他甚至沒有正式的勞動合同,“一個行人坐一次船是兩塊錢,騎着電動車的話是四塊,開着汽車就收十塊。”趙莊村民過河,趙作喜不收錢,對一些熟客、常客,他也給打個對摺,“不忙的時候一天收入一百五六,忙的時候能有二百多。”趙作喜覺得,比起務農,自己的收入還不錯。

趙作喜就這麼把根紮在了渡口。一進趙莊,問“擺渡口在哪”,從十來歲的孩子到耄耋老人,都會伸出手指頭往村東頭指;問“船家是誰”,都能唸叨出趙作喜的名字。

趙作喜站在擺渡船頭。新京報記者 王嘉寧 攝

2020年突如其來的疫情,似乎給了趙作喜離開命運孤島的機會,這輩子終於可以走下渡船。但他還保持着過去的習慣,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起。“你這又不擺渡,還弄一個五點四十的鬧鈴,幹什麼使啊?吵人!”趙作喜的老伴常唸叨他。

“這裏不能沒人。”渡口停了,趙作喜還是天天來守着,彷彿河邊的那根纖繩,拴着的不只是那條36平方米的船,也拴着他的大半輩子和他所有的牽掛。

張玉芬和趙文斌常給趙作喜打電話,問“開渡了沒有”,他們捨不得渡口,趙作喜更捨不得。

“這麼多年了沒中斷,設備都在這呢,怎麼能‘咔’就中斷了?”他又拎出兩把鑿冰用的木榔頭來修理,心裏想着,等渡口一開,就把船搖出去,直到自己搖不動爲止。

搖不動之後怎麼辦呢?

家裏的年輕人雖然也偶爾幫他擺船,但並不願意幹這樣的差事。在機械化的時代,年輕人的選擇越來越多,趙作喜的兒子外出做焊工,“來錢比這個快,仨倆月的工資,我一年也不是對手。”一直靠着古老人工的渡船,成了朝歷史深處漸行漸遠的舟楫車輿,逐漸和現代社會脫了節。

“這也是一個問號,是不?”一向嗓門不小的趙作喜突然沒了底氣,低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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