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潘學軍

從小說第五回的判詞中可知,秦可卿屬金陵十二釵正釵之一。就其身份而言,她是賈府長房寧國府賈珍之兒媳、賈蓉之妻子。從舊時代宗法制度來看,她地位之高和身份的特殊性由此可見一斑。在小說中借賈母評說她是個“極安妥的人,而且又生得嫋娜纖巧,行事又溫柔和平,乃重孫媳中第一個得意之人”,她的病情牽動着賈母等賈家上下人的心。大家得知她的死訊,“那長一輩的,想他素日孝順。平一輩的,想他平日和暖。下一輩的,想他素日慈愛”。據此看來,可卿在賈府中,不但長相美麗動人且爲人處事也大得人心,因此得到大家的好評。可惜的是,在曹雪芹的筆下,她到了第十三回時,像一個演員一樣早早地退出了《紅樓夢》的“大舞臺”,完成了她的文學使命。儘管她如曇花一現,但這並不削弱她在小說中的地位和作用。她與其他正釵人物一樣,也是一個重要的人物。

照常理,在曹雪芹前八十回的原著中早就結束的人物,其形象應是比較完整的纔是。可是,秦可卿偏是一個像謎一樣的人物,長期以來被不少的讀者或研究者當作謎來猜。不錯,或許是由於《紅樓夢》成書過程的複雜性,使得秦可卿這個人物顯得撲朔迷離,如霧裏看花,若隱若現,令人無法讀透。對於她的闡釋,以往的研究者多是對她的人物身世、人物原型、死因及與警幻仙姑、賈珍、寶玉等人物關係的問題進行研究。更有甚者,針對可卿提出這個說那個學的,不是走索隱的舊路,就是陷入過度闡釋的泥潭之中,得出的結論令人匪夷所思。可是,值得注意的是《紅樓夢》畢竟是小說而非史書,要正視秦可卿小說文本存在的客觀性,對她的闡釋應迴歸至正常的小說人物定位上來。因此,《紅樓夢》成書的複雜性並不影響讀者對她作爲一個文學人物形象的認識。從曹雪芹寫作前後故事情節的連貫性,和有關脂批的提示中,不難窺見曹雪芹設計秦可卿這個人物的目的和意義。

至於學界對警幻仙姑、警幻之妹“可卿”與賈府中的秦可卿是一人還是三人的關係問題,筆者以爲,由於對於文本及脂批的理解因人而異,因此得出的結論各不相同,這並不奇怪。在此筆者不想對此進行具體的討論,而是意在從曹雪芹在創作中設計秦可卿這個人物的意義入手,進行淺析,看他是如何將“情”的寓意賦予在秦可卿身上,再通過這一敘事作用,來體現創作意圖和表現小說題旨的。

不管警幻仙姑、警幻之妹“可卿”與賈府中的秦可卿三者的身份及相互之間的關係如何,但從文本的描寫及脂批的提示中可看出,三者在“情”的關聯、指向、暗示及象徵上是相通的。曹雪芹寫作《紅樓夢》,在第一回的楔子中就開宗明義地說,他寫這本書是“大旨談情”。在小說中又設置一秦氏家族,如秦業,其子秦鍾,其女秦可卿。在甲戌本《石頭記》第七回中寫秦鍾出場時,脂硯齋有一雙行夾批:“設雲‘情種’。古詩云:‘未嫁先名玉,來時本姓秦。’二語便是此事大綱目、大託比、大諷刺處。”“秦鍾”者,諧音“情種”也。“秦”者,情也。這是對“大旨談情”的寓意和暗示。在甲戌本第八回寫到秦鐘的父親秦業時,脂硯齋也有一雙行夾批:“妙名!業者,孽也。蓋雲情因孽而生也。”由此可知,曹雪芹用名字的諧音寓意來寫“情”的題旨。曹雪芹對秦氏的姓名設計,以“情”作爲其寓意,且是貫穿於全書的始終。清人姚燮在《紅樓夢總評》中說:“秦,情也。情可輕而不可傾,此全書綱領。”姚氏所謂“情”是“全書總綱”,與曹雪芹說的“大旨談情”,兩者語異則意同。這除了在脂批中提及外,還有用大量的筆墨對秦可卿臥室、判詞和曲子的描寫上,同樣也體現了“情”的寓意。

說着,大家來至秦氏房中。剛至房門,便有一股細細的甜香襲人而來。寶玉便愈覺得眼餳骨軟,連說好香!進入房向壁上看時,有唐伯虎畫的《海棠春睡圖》,兩邊有宋學士秦太虛寫的一副對聯,是:

嫩寒鎖夢因春冷,

芳氣籠人是酒香。

案上設着武則天當日鏡室中設的寶鏡,一邊擺着飛燕立着舞過的金盤,盤內盛着安祿山擲過傷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設着壽昌公主於含章殿下臥的榻,懸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聯珠帳。寶玉含笑連說:“這裏好!”秦氏笑道:“我這房子,大約神仙也可以住得了。”說着,親自展開了西子浣過的紗衾,移了紅娘抱過的鴛枕……

秦可卿的判詞:

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

謾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寧。

其中都寫到“情”。再看秦可卿的《紅樓夢曲子 · 好事終》:

畫梁春盡落香塵。擅風情,秉月貌,便是敗家的根本。箕裘頹墮皆榮玉,家事消亡首罪寧。宿孽總因情!

這些描寫,不管是妖豔還是麗淫,都充分地體現了秦可卿作爲“情”的符號和化身。說“謾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寧”,又說“擅風情,秉月貌,便是敗家的根本”。再聯繫到在第七回中焦大的醉罵、在第十三回中對可卿的死賈珍所表現出來的衰豔之情,都是造釁開端和敗家的根本,即情孽也。秦業的諧音是“情孽”,此中的寓意在此得到了照應。因此,秦可卿作爲“情”的寓意性人物,在寫作功能上具有象徵的寓意。這應是曹雪芹賦予可卿這個人物的特殊敘事功能,即在小說中起到“情”的警示的作用。

與此同時,曹雪芹又設計一個仙界——太虛幻境。在太虛幻境中,又設置一個警幻仙姑。筆者以爲,仙界上的警幻仙姑與凡間的秦可卿也是有關聯的,這個關聯點就是“情”。在小說第五回的夢境中,寶玉在秦可卿的臥室裏入夢,在可卿的引導下到了太虛幻境。太虛幻境中的警幻仙姑掌管着人間的風情月債,佈散人間的相思之情。太虛幻境上宮門的對聯:“厚地高天堪嘆古今情不盡,癡男怨女可憐風月債難償。”門上橫書四個大字:“孽海情天。”甲戌本第五回中有脂批說:“警幻自是個多情種子。”這些描寫處處點到“情”。這與秦可卿的判詞和紅樓夢曲子中寫到的“情”是相通的。

與在仙界中司情的警幻仙姑不同的是,在凡間的秦可卿是賈府長房寧國府的長孫媳婦,有着特殊的身分和地位。她生活在賈府,是一個現實中有血有肉、有着豐富情感的人。可是,曹雪芹在小說中賦予了她神一樣的預見性。因此,筆者以爲:作爲“情”的象徵性人物,秦可卿又是一個警示興衰與暗示十二釵聚散之情的功能性人物。她對賈家的興衰和十二釵的聚散內心充滿着焦慮和不安。曹雪芹正是賦予她這樣一個特殊的敘事功能,以表現自己寫作的題旨,完成寫作使命。

從曹雪芹寫作的題旨看,筆者以爲這個使命應有兩個方面:一是寫以賈府的盛衰爲主的賈王史薛四大家族的盛衰,一是寫以賈寶玉、林黛玉和薛寶釵三人的情感悲劇爲中心的十二釵的悲劇結局。“大旨談情”的“情”應是沿着這兩條故事主線來展開的。秦可卿正是一個在“情”上具有象徵意義的關鍵性人物。

這一象徵意義的體現,曹雪芹是通過秦可卿對兩個人物的警勸來完成的。一個是賈寶玉,一個是王熙鳳。前者是秦可卿以引寶玉入夢的形式警勸寶玉,以寫金陵十二釵的命運悲劇之情;後者是秦可卿以託夢的形式警勸鳳姐,以寫賈府由盛至衰的悲劇之情。王熙鳳是榮國府的大管家,可卿誇她是“脂粉隊內的英雄”,她的理家能力比賈府中那些束冠頂帶的男子還強,對賈府的命運前途應有所擔當。因此,她是賈府盛衰之情的線索性人物。而賈寶玉也是榮國府將來最有希望的繼承人人,寧榮二公對警幻仙姑叮囑時也說到寶玉“聰明靈慧略可玉成”。秦可卿被賦予了先知先覺的功能,她已預見賈府將敗、十二釵將散的悲慘結局。因此,在小說中,曹雪芹設置了秦可卿,通過她對王熙鳳和寶玉的警勸來體現小說的題旨。

講明瞭筆者對上述問題的認識和觀點後,接着再具體討論秦可卿對“情”象徵性的問題。

先來看秦可卿象徵盛衰意義上的“情”。曹雪芹在第五回中寫到賈寶玉在秦可卿臥室睡午覺。在夢中,寶玉在秦可卿的引導下,夢遊太虛幻境。然後,在警幻仙姑的帶領下,寶玉遊玩各處美景,警幻並叫衆仙女出來迎接寶玉。衆仙女埋怨警幻仙姑引來寶玉玷污這清淨女兒境,警幻仙姑解釋說:

警幻忙攜住寶玉的手,向衆姊妹笑道:“你等不知原委,今日原欲往榮府去接絳珠,適從寧府所過,偶遇寧榮二公之靈,囑吾雲,吾家自國朝定鼎已來,功名奕世,富貴傳流,雖歷百年,奈運終數盡不可挽回者。故近之子孫雖多,竟無一可以繼業者。其中惟嫡孫寶玉一人,稟性乖張,生情詭譎,雖聰明靈慧略可玉成,無奈吾家運數合終,恐無人規引入道。正幸仙姑偶來,萬望先以情慾聲色等事,警其癡頑,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然後入於正路,亦吾弟兄之幸矣。如此囑吾,故發慈心引彼至此。先以彼家中上中下三等女子之終身冊籍,令彼熟玩,尚未覺悟。故引彼再至此處,令其再歷飲饌聲色之幻,或冀將來一悟,亦未可知也。”

從上面警幻仙姑對衆仙女說的話可看出,她是受寧榮二公的囑託,用聲色美酒來警勸寶玉,希望寶玉跳出“迷人圈子”,走經濟仕途之路,擔負起振興家業的責任。在喝了仙茗“千紅一窟”與靈酒“萬豔同杯”並聽了妙曲之後,警幻仙姑將其妹可卿許配與寶玉,使寶玉享受雲雨之情。警幻仙姑對寶玉說:

今既遇令祖寧榮二公剖腹深囑,吾不忍君獨爲我閨閣增光,見棄於世道。故特引前來,醉以靈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再將吾妹一人,乳名兼美字可卿者,許配與汝。今夕良時,即可成姻。不過領汝領略此仙閨幻境之風光尚然如此,何況塵境之情哉?今而後萬萬解釋,改悟前情,將謹勤有用的工夫,置身於經濟之道。

賈家的祖上和寶玉的父母對寶玉是寄予厚望的。但是,他忘記了警幻仙姑夢中的警勸,不聽從父母的教誨,哪怕是棍棒相加,也無濟於事。

與此相映成趣的是,在第十六回中秦鍾臨終前,回顧自己的一生,原以爲自己“見識高過世人”,然而,最終亦爲情所誤,因此,他勸寶玉“立志功名,以榮耀顯達爲是”。可是,寶玉沒有被警醒,他拒絕被世俗立志功名、熱衷於經濟仕途的觀念同化,依然我行我素。最終在家族敗落後“懸崖撤手”,使得賈府祖上和父母寄託在他身上的厚望終成泡影。

與秦可卿引賈寶玉入夢境,以情色、美酒和仙茗警勸寶玉改悟前情,留意於孔孟之間,然後走經濟仕途的方式不同的是,秦可卿對鳳姐則以託夢的形式進行警勸。對此,在小說第十三回中是這樣寫的:

鳳姐聽了,恍惚問道:“有何心願,你只管託我就是了。”秦氏道:“嬸嬸,你是個脂粉隊內的英雄,連那些束帶頂冠的男子也不能過你,你如何連兩句俗語也不曉得?常言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如今咱們家赫赫揚揚,已將百載,一旦倘或樂極悲生,若應了那句樹倒猢猻散的俗語,豈不虛稱了一世的詩書舊族了!”鳳姐聽了此話,心胸大快,十分敬畏,忙問道:“這話慮的極是,但有何法可以永保無虞?”秦氏冷笑道:“嬸嬸你好癡也!丕極泰來,榮辱自古週而復始,豈是人力能可保常的?但如今能於榮時籌畫下將來衰時的世業,亦可謂常保永全也。即如今日諸事都妥,只有兩件未妥,若把此事如此以行,則日後可保永全。”

鳳姐但問何事,秦氏道:“目今祖塋雖四時祭祀,只是無一定錢糧。第二件,家塾雖立,無一定工給。依我想來,如今盛時固不缺祭祀工給,但將來敗落之時,此二項有何出處?莫若依我定見,趁今日富貴,將祖塋附近多置田莊房舍地畝,以備祭祀、工給之費,皆出自此處。將家塾亦設於此,會同族中長幼大小定了則例,日後按房掌管這一年的地畝、錢糧、祭祀、工給之事。如此周流,又無爭競,亦不能有典賣諸弊。便是有了罪,凡物皆可入官,這祭祀產業連官也不入的。便敗落下來,子孫回家讀書務農,也有個退步,祭祀又可永繼。若目今以爲榮華不絕,不思日後,終非長策。眼見不日又有一件非常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鮮花着錦之盛。要知道也不過是瞬息的繁華,一時的歡樂萬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語。此時若不早爲慮後,臨期只恐後悔無益矣。”

在《紅樓夢》中,從開始就體現着對賈家家族命運的無限關懷和感嘆之情。如甲戌本《石頭記》第一回前《凡例》中的那首詩、跛足道人的《好了歌》和甄士隱的《好了歌注》、在第七回中寫到的焦大醉罵等等,都直接或間接地表現了作者的這種思想和情感傾向。鳳姐是賈家榮國府的大管家,她的地位和作用比較特殊,掌管着榮國府的治家大權。秦可卿預見性地知道了賈家將來必敗的結局。因此,她把“家計長策”以託夢的形式告知了鳳姐。可惜的是,鳳姐聽不進去,賈府終落得個“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的慘局!甲戌本脂批說得好:“樹倒猢猻散之語,全猶在耳,曲指三十五年矣。傷哉。寧不慟殺!”對盛衰變化無常的錐心之情,豈但脂硯齋纔有,秦可卿說此話時,何嘗不是滿懷殷切和痛切之情?

綜上所述,不管是對賈寶玉也好,還是對王熙鳳也罷,秦可卿在盛衰之“情”的寓意上,都是一個象徵性的人物。

下面,我們再來討論秦可卿作爲十二釵聚散之“情”的象徵性人物。關於這個問題,在“情”的寓意上,通過對秦可卿在“情”上的象徵性描寫,在賈寶玉身上發揮作用來展開的。

在第五回中寫到賈寶玉在秦可卿的房中入夢:

那寶玉剛合上眼,便惚惚的睡去,猶似秦氏在前,遂悠悠盪盪隨了秦氏至一所在。但見朱欄白石,綠樹清溪,真是人跡希逢,飛塵不到之處。寶玉在夢中歡喜,想道:“這個去處有趣,我就在此處過一生,總然失了家也願意,強如天天被父母、師傅打去。”正胡思之間,忽聽山後有人作歌曰:

春夢隨雲散,

飛花逐水流。

寄言衆兒女,

何必覓閒愁。

曹雪芹在小說中採用季節在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寓意來敘事,推進故事情節的發展。比如,以春季萬物萌發生氣之義來象徵十二釵的青春、美麗和易逝,以秋季萬物凋零象徵十二釵的悲慘結局,等等。在“春夢隨雲散”處,甲戌本脂批說:“開口拿春字,最緊要。”其寓意應是十二釵的生命如春夢一樣美好,但是,也將如春夢一樣易散易逝。這正如“薄命司”的對聯所寫的:“春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爲誰妍。”“春怨秋悲”皆指女兒之情,寶玉看了對聯心生感嘆。

在夢中,賈寶玉在警幻仙姑的導引下,遊了“薄命司”等各司。寶玉在“薄命司”中翻閱了簿冊,在簿冊中以讖語式的詩與畫,爲紅樓羣釵揭開了命運結局的神祕面紗。從小說文本的描寫中可知,由可卿引着入夢,再由可卿引着出夢,其寓意是深刻的。如上所述,秦可卿與警幻仙姑在“情”的寓意上,兩者的作用也是相通和關聯的。

再者,到了第十三回秦可卿臨終前託夢時,她對鳳姐又說了這樣的話:“三春去後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可卿再次以夢的形式,把十二釵的悲慘結局在此已告知鳳姐,其在“情”上的寓意性再明瞭不過了。

總之,從上述的討論中可知,秦可卿作爲十二釵的正釵之一,儘管她退場早,但她在小說中的地位和作用不容忽視。“秦”者,“情”也。她在小說敘事中的意義,應是體現着曹雪芹寫作“大旨談情”的題旨,是一個“情”的象徵性人物。不管是由她引寶玉入夢出夢,還是託夢給鳳姐,在十二釵聚散之情和賈家盛衰之情的寓意上,都有其特殊的意義,或許其中也寄託了曹雪芹對家族盛衰的感慨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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