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是具體而長久的,歡欣不免輕佻,轉瞬即逝。人自己,以及人類本身的些許進步,必以傷痛爲代價。

冰川思想庫研究員 | 任大剛

2020年的最後一個下午很平庸,如果不告訴你這個百年曆史(或許是千年)中必將重墨書寫的年份就剩下最後幾小時了,那麼誰也不會爲它賦予任何特殊意義,因而使它顯得如此不凡。

很多平凡的人和事,只有被裹挾進宏大的事物,被看成是宏大敘事的一部分,才顯示出非同凡響的的意義,因而值得被記住,否則他/它們將湮沒無聞,顯得不值一提。

一個普通人,與此前的一年又有哪些刻意的不一樣?或許有的,或許沒有。

一、轉軌

老周在瘟疫爆發前的幾天,辭職了。

這是一場醞釀了一段時間的辭職,跟瘟疫無關。事後想來,如果老周知道有席捲全球的瘟疫即將爆發,他或許會重新考慮辭職計劃。但既然辭職了,老周也就不得不去面對瘟疫帶來的一切。

圖/圖蟲創意

再仔細推演,老周如果再晚一點辭職,那麼他肯定拿不到一筆相對滿意的補償,甚至一點沒有補償也說得過去,瘟疫面前,沒法說理。而即便不辭職,老周也得馬上面對瘟疫導致的打折薪水,以及原單位遭遇的不景氣。

你說,是禍是福?

脫離了原來的職業軌道,到了一個新的軌道上,熟悉的技能不得不放棄。老周要去接受新的環境,處理問題的方式方法也不一樣了,很多事務還得重新開始,各種的不適應,各種的碰壁,總要花大量時間去不斷地摸索。

而瘟疫的大流行給了這種適應以最好的時間機會和底氣——成功了是抗疫勇士,失敗了是瘟疫的罪過,反正,自己總能說服自己站在有利的一方。

送走2020年的最後一抹夕陽,2021年仍然神鬼難測,其實,不管稱它爲今年和明年,還是去年和今年,不過都是昨天,今天和明天的區別。

對一些人來說,2020,不好也不壞。其實,你不要不信,即便在很多關於大災荒的記載中,我們同樣看到有人衣食無憂,有人喫得更好更有營養了。

二、脫軌

小吳是2020年畢業的大學生,4月份,簽約的單位告訴她,毀約了。

爲什麼毀約呢?瘟疫流行啊。你不能說那家用人單位沒有誠意。作爲一家社交屬性很強的公司,大街上空無一人,你到哪裏找業務去?到4月份,成本越來越喫緊,哪裏還有更多的錢去養新手?能活下去就不錯了,於是,小吳的工作理所當然地出脫。

還沒有畢業,就失業了。小吳學的是那種尋常年代都不大容易找到滿意工作的專業,瘟疫肆虐之下,更不容易找到工作。父母對他說,要不你回來先待著吧,他回去呆了一週,怕廢掉,又出來了。在闊大的都市,城郊結合部,用以前打工掙的錢租了間房子,然後四處找工作。

▲2020年一部《二十而已》,便講述了大學生找工作面臨的一些困境(圖/網絡)

工作實在難找,除了大公司大機構還撐得住,很多中小公司的同齡人,能保住工作就不錯了,好不容易在一家小公司謀得一個很有臨時味道的工作,與專業也沒啥關係,兩個月後,看看就要轉正,結果籤不了合同,回老家呆了幾周後,換個城市,再次出來。

2020年畢業的大學生,大概是改革開放以來最難找工作的一屆,高校工作的同學說,爲了學生的去向,已經絞盡腦汁。個人與家庭制定的人生規劃和路線圖,已經脫軌,不值得提起。好好活着,有份工作,已經是很多人最大的希望。

這個學期看看就要結束了,半年之後,又是八九百萬大學生衝入就業市場,經濟形勢會完全好轉嗎?這要取決於全球疫情的發展走勢。

張文宏判斷認爲六七月份是轉折點,這對就業市場來說是個好消息。歐美停擺固然可以刺激中國外貿,帶來就業,但它們的錢如果枯竭,怎麼買得了買得起東西?

三、出軌

老鄭在幾年前移民南半球,但上海還有房子,有絕大多數的親戚朋友,他每年國慶前回來一次,回來之後自然是要一起喫個飯啥的。這是一種理所當然的生活模式,就像鋪就的鐵路一樣,有始有終,不用更改。

我們在一個很小的羣裏,每天有一搭沒一搭地閒扯幾句,2020年的下半年開始,他便開始焦慮,擔心到時候回不來了,果不其然,國慶前回來探親的事情泡湯了。他很懊惱的樣子。

另一個移民南半球的朋友老王,以前大部分時間都在國內,這次也是被阻他鄉,回不來了,我不知道他的業務如何開展,只是感覺他的思鄉之情濃郁,每到節假日,總是在朋友圈轉發一些上海具有節日氣氛的照片,排解一番。

圖/圖蟲創意

沒有故鄉的人越來越多,但並不表明故鄉的精神繫泊可有可無,因此我雖只是個國內移民,在春節來臨且很可能無法回鄉之下,很能感受一個異國遊子的心理起伏。尋常可以來去自如的故鄉,突然山遙水遠,觸不可及,你就像出軌的火車,一切都是完好的,但你不知道如何從起點走到終點。

很多時候我相信目的論,故鄉就是一種目的。但正如我的一個朋友說,新冠之下,人就像被倒扣在一口鐵鍋之下時,生活還有什麼目的?“憋悶。”她說。

被倒扣在一口鍋裏的任何生物,豈止憋悶,而且無望,鍋底和鍋沿都構不成目的,目的已經被取消,生活的意義也就被取消了。生活頂多就是活着。

四、傷痛

這場瘟疫奪走很多人的生命,砸爛了很多人的飯碗,除此之外,它對普通人的最大傷害,是精神創傷。

絕大多數人當然會自我療救,但少數人創鉅深痛,傷害會伴隨終生。當瘟疫過去,世界重新迴歸舊觀,你不能忽視那些仍在暗夜哭泣的人們。

歷史的長河裏,新冠病毒不過是一朵小小的浪花,但就是這朵小小浪花,拍打到任何人頭上,有人不過覺得衝個涼,有人卻是滅頂之災,所以,要謹慎地拒絕任何的宏大敘事。

一切宏大敘事的背後,要麼是鶯歌燕舞,要麼是累累白骨,要麼是飽含辛酸。有人度日如年,有人越過越好,有人一切如舊,有人悲喜交集,人類其實沒有一個固定模式的災難生活,唯其如此,纔是鮮活的歷史。

圖/圖蟲創意

痛苦是具體而長久的,歡欣不免輕佻,轉瞬即逝。人自己,以及人類本身的些許進步,必以傷痛爲代價。忘記傷痛,也就失去進步的能力。

然而,歷史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容易被遺忘,瘟疫過後,普天同慶的日子指日可待。沒有人有資格阻止他人普天同慶,就像沒有人可以命令他人遺忘痛苦一樣,所謂進步,就像走臺步的老生一樣一搖三晃,進三步退兩步幾乎是一種常態。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