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白黎

編輯董雨晴

很多人或許會認爲,蝦米音樂今天的命運,是在2013年時就已經註定的。

那一年,蝦米音樂創始人王皓將蝦米賣給自己的前東家阿里巴巴。這一當時被解讀爲投靠的賣身行爲,以一個不能算高的價格成交。此後,王皓一語成讖,“有些行業註定要死去,我乾脆等它涅槃好了”。

2021年1月5日,蝦米音樂發佈公告,宣佈正式關停。按照這紙公告,蝦米音樂將於今年3月正式退出市場。而蝦米的離開,成爲一個時代落幕的註腳。

只是,直到蝦米真正死去,行業涅槃一直未能發生。音樂行業的暗流湧動,依舊是版權玩法的天下。憑着版權費用賺到盆滿鉢豐的國際唱片公司,對國內的數字音樂平臺依舊虎視眈眈。任何玩家在此生存,都變得越發艱難。

誰纔是殺死蝦米的兇手?

在社交媒體上,蝦米之死,演變成對版權缺失的新一輪控訴。

一位6年蝦米老用戶告訴AI財經社,在前年,她終於把蝦米從常用APP放進了另一個不常用的文件夾,取而代之的是版權更全的QQ音樂,“雖然我在蝦米上存了很多張專輯,但聽不了歌,確實不行。”

而在這之前,從2008年成立以來,很多人都一度將蝦米視爲中國最好的音樂平臺——優質的分類系統、全面的內容覆蓋、以及開流媒體平臺先河的音樂人扶持計劃,以上種種曾讓蝦米被視爲一羣懂音樂的程序員獨有的“理工男的浪漫”。而其創始人王皓雖然是工程師,但做過樂隊,從阿里離職後一心想用互聯網改革音樂產業。

2013年被阿里巴巴收購成爲蝦米命運的轉折點——這一年,蝦米正式賣身阿里,而王皓則把這一交易解讀爲一種投靠行爲。

“2013年的確是蝦米命運的轉折點,但蝦米真正的死因不是因爲賣給了阿里,而是開始參與版權大戰。”一位接近蝦米的人士告訴AI財經社。

在正式投入阿里懷抱前,蝦米也曾鼎盛一時。憑藉2000萬註冊會員,站在在線音樂鄙視鏈頂端的蝦米音樂開始接觸各類唱片公司,同時支付高昂的版權費用。但對比之下,蝦米音樂上的用戶付費率不足千分之五。王皓說,當時蝦米的費用支出是收入的十餘倍。在全盛時期,蝦米總共擁有3000萬首曲庫,並吸引了4萬多原創音樂人入駐,擁有1000多個曲風流派和5億多個優質歌單。

這種高投入的燒錢行爲,讓王皓認爲,數字音樂市場遲早會變得和視頻網站一樣,由大資本主宰,“蝦米作爲獨立音樂平臺會比較危險,跟一些大的集團、大的平臺在一起,會安全一些。”

自2015年最嚴版權令下發後,各大音樂平臺也的確加強了對核心版權的投入。騰訊音樂娛樂集團(以下簡稱TME)曾斥巨資收納了環球音樂、索尼、華納等廠牌及平臺的音樂內容,而網易雲音樂也於此前通過版權互授,獲得了環球、華納、滾石的音樂版權。2017年時,網易雲音樂甚至以2000萬元購買了朴樹專輯《獵戶星座》的獨家版權。

相比之下,蝦米已經連續多年未宣佈有新的版權合作。歌單不斷變灰(指失去版權)後,就有大量用戶在貼吧、知乎等地發問,“爲什麼蝦米版權越來越少?”

而從當時阿里內部的判斷來看,燒錢買版權也只能是權宜之計。“沒有任何一家數字音樂平臺可以擁有全部版權,這個問題和視頻網站是一樣的。”一位接近阿里的人士告訴AI財經社,阿里也因此首先退出了音樂版權大戰。

也因此一些人將蝦米的死亡,歸結於不斷攀升的版權價格問題。“畢竟,除了蝦米還有百度音樂、多米音樂、千千靜聽、九天音樂、巨鯨音樂這些其它音樂平臺的死去或即將死去。”前述人士感慨道。

燒錢的版權戰擊退了許多玩家。據不完全統計,自2005 年到 2021 年,中國音樂網站從 400餘家銳減至寥寥幾家。“即便是倖存在場的騰訊音樂或網易雲音樂,都沒有任何開心的空間,他們仍舊在生死一線的境地掙扎。”

隨着蝦米音樂的倒下,曾經的忠實用戶們已經在尋找新的棲息地,無一例外的,他們選擇衝向擁有更多版權的平臺。1月6日,蝦米發佈關停公告後,網易雲音樂和QQ音樂便先後發佈針對蝦米用戶的一鍵式歌單導入服務,宣佈將爲其資產進行妥善接管。

當關停塵埃落定,對用戶們而言,被誰殺死或許已經不再重要。在1月5日公告發布的同時,各個內容社區及社交媒體上,有關蝦米用戶如何轉移歌單的文章和教程衝上熱門;蝦米音樂大概自己也不會想到,成立12年後,最後一個熱搜話題是以告別展開,而關停決定的微博下方,也收穫了這款理想主義產品最後的熱度,接近4萬的關停內容轉發,成爲這款產品的輓歌。

“脣亡齒寒”,誰會是下一個蝦米?

“蝦米音樂的倒下,不應該只有不捨與痛罵,現在的玩家就應該聯合起來抵制那些外國的唱片公司。”從事數字音樂版權採買業務的張樂告訴AI財經社。

目前,以環球音樂、華納、索尼爲代表的三大唱片公司,集音樂製作、發行和版權管理爲一體,以合計達90%的版權資源份額,在行業中已佔據絕對龍頭的地位。這也意味着,其版權定價過程幾乎不受第三方監督或干涉,“就是唱片公司一言堂。”

此前,爲規範市場秩序,2015 年 7 月,國家版權局曾發佈《關於責令網絡音樂服務商停止未經授權傳播音樂作品的通知》,要求無版權音樂作品全部下線。

“唱片公司就是在此時趁火打劫,借勢提高了版權價格,讓國內的版權採購價極速飆升,曾經一年僅需小几百萬的版權開始翻倍增長。”參與其中的張樂也十分感嘆。

一個十分顯著的例子是,2015年時,蝦米音樂曾經以2000萬元價格拿下包括田馥甄、林宥嘉等歌手在內的華研國際獨家版權,三年後,這一數字漲了8倍,達到了1.67億元,這一版權最終轉而被網易雲音樂忍痛拿下。“你沒有辦法不買,不買用戶就是會流失。”

互聯網介入音樂行業,在“最嚴版權令”後形成自己的模式。雖在渠道上有改革,但仍然受到上游的鉗制。從產業鏈分佈看,以內容爲核心的商業模式並未打破視頻平臺類似的困境,用戶忠誠度依賴高強度的內容投入。一位蝦米用戶也向AI財經社吐槽,“播放器沒有歌是非常非常致命的,你眼看着歌單一點點地變灰,不得不移步其它平臺。”

也正因爲如此,數字音樂平臺幾乎成了各大唱片公司的提款機。

以目前通行的授權協議爲例,平臺與唱片公司有全面授權和獨家買斷兩種模式選擇。前者通過授權向全平臺推廣,按照下載量或付費分成,而後者則可以通過高價限期壟斷。例如,周杰倫背後的公司傑威爾與TME採取的便是後者的合作模式,而多數唱片公司採取的則是預付分成模式。

周杰倫的《Mojito》後來在TME獨家首發,創下了最快過千萬元的銷售記錄。在中國缺失付費習慣和用戶忠誠度的內容行業競爭中,獨家版權成爲彎道超車的最快路徑,王皓在版權大戰打得最兇的2016年時就認爲,“這個行業已經荒誕得令人髮指”。

由於唱片公司處於利益鏈條的最中心,因此可以掌握議價權。特別是中國的音樂平臺也曾一度處於差異化的競爭狀態。此前,根據《財經》報道,2015年時,以蝦米音樂爲首的阿里音樂曾經手握市面上60%的中文歌曲版權,但在爭取周杰倫版權時被以更高的報價拿下,最終這一獨家版權由騰訊音樂摘得,而周杰倫的接近300多首歌曲,也由此被傳賣出了高達5億元的天價。

豆瓣音樂拆分,落網關停、甚至落入創始人衆籌騙局的鬧劇,小玩家清場後,大玩家基於各自的公司戰略或創始人意志,對音樂行業進行佈局。

對於版權的爭奪則是平臺立命的根本,特別是許多唱片公司在頭部內容的獲取上,已經達到了接近壟斷的地步。以環球等知名唱片公司爲例,其已囊括泰勒·斯威夫特、愛莉安娜·格蘭德在內的白金歌手版權。今年,環球音樂又以高價拿下鮑勃·迪倫的全部詞曲版權,這筆交易幾乎囊括後者生涯中的全部知名作品。

在這種前提下,即使是非獨家的預付分成,唱片公司與流媒體平臺的協議也往往近乎苛刻。外媒曾經披露過一份Spotify與索尼的簽約合同,合同顯示Spotify與唱片公司的分成比例多爲三七開。但依靠這份版權授予的簽約合同,索尼還能根據播放量計算廣告分成收入。也就是說,音樂平臺本身的分成還要低於這個比例。

中國並沒有類似的監管機構可以約束唱片公司的價格漲幅,因此唱片公司的“本土化策略”也愈演愈烈。一位音樂行業人士舉例,同樣的唱片內容,在非洲16國時,版權價格要遠遠低於中國市場,有的甚至可相差百倍。而在美國本土,音樂版權價格也僅爲中國版權的三分之一。

另一方面,即使是被唱片公司視爲搖錢樹的音樂人,也並未因此大規模受益。版權戰導致的流量金字塔型結構中,除了周杰倫、蔡徐坤這類極爲頭部且擁有自己公司的藝人,可以在與唱片公司的談判中爭取有利於自己的條款,即使是張亞東這樣的知名製作人,也會遭遇唱片公司利益鏈條的層層盤剝,“平臺是跟唱片公司談的打包,唱片公司和個人結算是另外一回事。”

也就意味着,大部分錢都被三大唱片公司這幾位“中間商”賺走了。

而作爲目前行業內的最大玩家,即使在2020年、2021年兩度購入環球音樂股份,TME也不得不斥巨資獲取版權,在最新一季的財報中,其營業成本達到了51.17億元,同比增長19.1%。

數字音樂沒有贏家

蝦米的關停實爲無奈之舉。爲了躲避版權戰爭,蝦米不得不關停主站,轉而去探索其它在短期內更有錢景的業務。在公開信中,蝦米曾明確提及,未來其將進入B端商業服務場景,並新創立了“音螺”平臺。所謂B端服務場景,則是較個人收聽更爲公共化的應用場景,例如商場、遊戲BGM(背景音樂)、公司宣傳片、綜藝節目等等。接近蝦米的人士則告訴AI財經社,“其實就是一個版權中心,幫助音樂人找到更多的版權落地。”

兩個月前,在TME的2020年Q3財報中,其剛剛宣佈付費用戶數突破了歷史性的5170萬,單季總營收也達到了75.8億元的歷史新高。而就在蝦米正式官宣的一週前,網易雲音樂一年一度的年終音樂總結也曾在朋友圈刷屏,相關微博閱讀數突破了9.4億。

不過,在業內人看來,看上去十分紅火的“一超一強”兩大平臺實則是“在刀尖上跳舞”,“高昂的版權價格問題如果解決不了,可以說數字音樂領域沒有贏家。”

目前,蝦米關停之外,TME與網易雲音樂等數字音樂平臺方,也不得不謀求其它商業模式上的創新,以平衡鉅額的版權採購成本。

從業務佈局上看,在QQ音樂、酷我音樂、酷狗音樂等主航道產品之外,騰訊還在大力推進全民K歌、TME LIVE、MOO這樣的細分產品。

而從TME的財報也能看出,社交娛樂版塊收入一直佔據其總營收的大頭。其中,2020年Q3季度總營收75.8億元,而社交娛樂服務和其他收入版塊就達到了52.5億元。看似喜人的8%付費率,相比海外Spotify等平臺的50%的付費率,也只能說帶來的收入十分有限。

“提高變現水準”,依舊是當下數字音樂平臺們亟待解決的問題。

此前,網易雲音樂也推出了包括音街、LOOK直播在內的多款產品,試圖通過直播等業務實現更高收入。

而蝦米音樂選擇進入的B端市場則屬於另一片天地。相比廝殺十分慘烈的C端音樂市場,B端的確還有一定的市場空白。特別是在成熟的發達國家市場,僅線下廣播市場就有20億美元的收入規模。同時,艾瑞諮詢曾發佈《2019年中國數字音樂商用版權市場研究報告》,預計中國數字音樂商用版權市場收入規模,有望在2023年增長至85.5億元。經歷過版權意識教育的市場,對於音樂的價值認同也在進一步放大。TME也曾於2017年併購愛聽卓樂,進入這一市場。

另一方面,在例如VFINE等公司的推動下,行業對於音樂商用的代理模式的認識也有所改觀。一位音樂B端服務的創業者告訴AI財經社,早年間很多公司對音樂的版權商用都沒有意識,經歷過幾起維權案件後,行業風氣在向好,而音樂人也開始願意把自己的版權交給專業的公司打理,“其實越來越多的音樂人,還是在接受這個事。”

不過,面向B端的業務,核心在於定製化,也因此更考驗公司的商務和策劃能力。“偏B2B的方式來做的,有點像阿里媽媽。”上述創業者告訴AI財經社。專注服務單個場景或客戶的需求,需要將服務C端的長尾分發邏輯,變爲B端的定製邏輯。同時,即使只是打造類似於淘寶或天貓的音樂交易平臺,也需要進行定位梳理。面對已經有VFINE和騰訊、以及一衆創業公司的行業現狀,如何快速起量,也是必須解決的問題。

有接近蝦米的知情人士分析,做商用版權,也是基於保守的戰略佈局。不同於頭部歌手的版權爭奪,原創音樂人版權相對低價,面向B端企業服務市場,則通常是做打包出售,“生意嘛,就是低買高賣”。不過,目前已經上線的音螺,還尚未獲得更多人的注意。在蝦米音樂關停的這一天,更多人緬懷的是這個理想主義平臺的倒塌、和自己在平臺上逝去的青春。

但這些故事,都已不再與離開的人有關。在行業風雲變幻的同時,曾經的理想主義者卻早已被裹挾進新的篇章。

離開蝦米的王皓在2016年入職釘釘,作爲曾經高呼等音樂行業涅槃的創始人,在蝦米關停的那一天,他在微博評論回覆稱,“沒就沒了唄”。另一位聯合創始人朱七則婉拒了所有媒體的採訪,在跨年夜發了一條朋友圈,“留一點家務活給2021年吧”。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張樂爲化名)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