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的主人公叫春兰,她是作者沫沫的小姨。

两岁那年,小姨反复发烧。之后,她被诊断为精神分裂,家人给她起名叫春兰,原本是希望她像兰花一样娇嫩美丽。但从两岁之后,她就失去了继续发芽的希望。

兰草从来都是柔弱无力的,精神残障剥夺了春兰对自己人生的掌控。二十出头的她被安排了一门看起来可以被妥帖照顾的婚事,但随后,退出这段婚姻,也同样不由她做主。

春兰终日外出游荡,在沫沫看来,这或许是小姨对自己被安排的命运的唯一反抗。但也因此,春兰走失了三年。

如今的春兰已经 42 岁,她住在精神康复医院。病情稳定的时候,她只是一个寻常不过的母亲,为女儿的好成绩骄傲,在她唱歌的时候拼命叫好,攒下好吃的小面包给女儿留着。

她被爱着,她的爱也应该被看到。

不再发芽的春兰

春兰是我的小姨,出生于 1978 年。她是家里最小的女儿。外婆在近四十岁时才生下她,给她起名「春兰」,是想让她像兰花一样美丽。

那时,外公外婆一家生活在河南信阳的一个农场。外公务农,外婆在农场小学教书。一天,下课回来,外婆看见春兰躺在炕上,病恹恹的样子。她唤着,「春兰,春兰。」

春兰没有应声。

外婆走到炕边,看到春兰满脸通红,摸摸她的脸蛋和手背,已经浑身滚烫。前几日春兰反复低烧,但因为很快退烧,又在炕上玩得不亦乐乎,所以家里人没太在意。等到这次发高烧,外婆赶忙抱着春兰,一路疾走到农场的卫生室。

「唉,娃儿这回烧的严重啊,」卫生员说。「打针,再开点药,看看今晚上能不能退烧。」

「你晚上回去给娃儿把这药吃上,看能不能退下来。如果没退,你明早上要去乡里的医院看。」卫生员嘱咐外婆。外婆连忙答应,又是抱着春兰,一路疾走回家。

第二天,外婆和外公借了邻居的三轮车,一路蹬去乡里的医院。大夫先给昏睡着的春兰打了退烧针,然后又掰开她的眼皮瞧了瞧,「去给孩子做个脑部检查吧。」

「咋要做脑部检查?做脑部检查弄啥?」外婆和外公一下紧张起来,杵在原地不知所措。

「去做一下吧。」

外婆拿着检查结果回到大夫办公室,每一步都无比沉重。从检查室大夫的眼神里,她看到了同情和怜悯。但她还抱着一丝丝的希望,大夫还没解读检查报告,大夫还没给出最终的诊断结果。

「为娃儿的以后好好打算一下吧」,大夫说。

春兰的低保证书

图源:作者供图

「咋回事啊,娃儿前几天还活蹦乱跳的,」外公声音颤抖着询问大夫,一旁的外婆已经惊得说不出话来。

「娃儿中枢神经伤了。现在还小看不出来,以后娃儿大了就会表现得不正常,就是发病。」大夫给出的解释是,可能是反复发烧没有及时处理,或者曾经注射青霉素过量。

「那能治吗?咋治?」外公保持着仅有的一点理性,站在大夫和外婆之间,依旧颤抖地询问。

「这病没法治好,只能控制,控制让她少发病。走一步看一步吧,定期检查。」

回农场的路上,外公蹬三轮车蹬得很慢。外婆说,回去的路上风很大。她抱着春兰,眼泪落在裹着春兰的小褥子上,落了又干,干了又落。

三轮车也无声地向前。车辙轧着沙土地面,也卷挟着此后的生活,艰难向前。

他们都清楚,春兰失去了继续发芽的希望。

「你外公从那时候开始抽烟杆子了,」外婆对我说。

结婚那天

她笑盈盈地点点头

外婆和外公尝试过,把春兰当成普通孩子养,送她去农场小学读书。但随着年龄的增长,春兰的发病症状开始明显。眼睛斜视,说胡话,认不清人,严重的时候,会嘶吼,发疯一样地摔东西。

四年级的时候,她还是退学了。

从那以后,春兰常常坐在家门口的木头矮凳上,晃来晃去,怔怔看着外面的街道,一坐就是半天。除了目送哥哥姐姐上学,春兰的生活轨迹仿佛一根灰色而单一的线,没有任何其它的色彩。

仿佛为了打发日子,春兰跟着外婆学会了织毛衣,虽然会跑针,但也能渐渐玩转手里五颜六色的毛线,把一根根线变成了一团团彩色的面。

20 世纪八十年代末,春兰十岁左右,外公响应号召,跟着农场的大部队,带着外婆和三个孩子来到了农场在陕西的总厂,成为了一名正式工。

随着我舅舅和我妈妈相继成家,家里的生活负担小了很多。按道理,外公和外婆是时候放宽心了。

但春兰始终是他们的一块心病,他们 50 多岁,还能把春兰养在身边。如果有一日他们老了,或者出点意外,谁来照顾她呢?

于是,在 2000 年,外公和外婆做了决定——给 22 岁的春兰找个婆家。

男方叫王兵,家在邻村。他身材瘦削,浓眉大眼。外公和外婆一商量,小伙子家里虽然穷,但人家不嫌弃春兰的病,往后女儿也算有个归宿了。

于是,双方草草订了亲,打了结婚证,春兰就被送到王兵家去了。

被送去的那天早上,外婆嘱咐春兰,「你要成家了,你和王兵的关系就像我和你大(大,河南方言,意为「爸爸」)一样,他是你的男人。你要听婆家的话,不要随便发脾气。」

春兰似乎也对这即将到来的新关系充满期待,她斜着眼,笑盈盈地点着头。

去了婆家之后,春兰一直没有发过病,这让全家人都安心了许多。

不久之后,春兰怀孕了。外婆很高兴,想着春兰也能像别的姑娘一样,正常地结婚生孩子,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

2001 年,春兰的孩子出生了,是个女孩。外婆把她唤作「圆圆」,希望她能圆圆满满地成长,没有残缺和疾病。

但生产过后,可能跟体内激素不稳定有关,春兰又开始发病了。

她在婆家摔东西,歇斯底里地大吼大叫,过一会儿,冷静之后又问王兵,「你是谁?」

随着春兰发病的次数变多,王兵一家人意识到这个病的严重性。在圆圆断奶之后,他们把春兰送回娘家。

外婆搂着春兰,坐在铁床边,止不住地叹气。外公蹲着抽了杆烟,缓缓地站起身,指着王兵的鼻子大喊,「春兰送回来可以,圆圆也必须送回来。圆圆在你家,养不好。」

「我家也能养……」王兵坐在木头矮凳上,不敢抬头。

「你家原来知道春兰有病,你说不介意,这才让你们结了婚!现在生完孩子就把人送回来了?你知道这叫啥不?这叫抛弃!这是遗弃!」外公一通喊叫,王兵一句话也不敢说。

「你现在回去,下午就把圆圆送回来,」外公扭过身蹲下,又点了一杆烟。

王兵很快把圆圆送回来了。临出门的时候,春兰叫了一声,「王兵!」

王兵扭过头,没有看她,他盯着地上的木头板凳说,「我马上就南下打工了。挣到钱了就回来给圆圆。」

外公轻哼一声,烟从他鼻子里涌了出来。

「王兵为啥走了?我咋不跟他一块走?」春兰急了,站起来也要往门外走。

「你走啥?他不要你了,你以后就搁家待着!」外婆一把拽住春兰,终于没忍住哭了出来,

春兰清醒的时候,总往外跑,不分日夜。起初,她还只是在工厂家属区里,后来,范围扩大到附近的村子。

如今的工厂家属区

图源:作者供图

有的时候,外婆不一定能找到她,但春兰总能在半夜或凌晨回到家里,第二天继续外出。

2005 年,我 9 岁,已经知晓一些事情了。我问外婆,「小姨每天往外跑是想找那个人吧?」

我小心地把王兵的名字说成「那个人」,似乎这样可以减轻全家人内心的伤痛。

「可能吧」,外婆叹了口气。

走丢了,不找了

春兰清醒的时候会往外跑。发病的时候又难以控制。她暴怒,比以往更疯狂地摔东西。

有一天,春兰又发病了。「你去外面写作业!」外婆喊了一句,我赶忙拿着作业跑到外面的台阶上。接着,屋里传来外婆的吼声和春兰的哭喊。

我捂着耳朵,偷偷地回到门口。透过门缝,外婆背朝着我,拿着一个半米高的铁凳子,猛劲儿地向在沙发上蜷缩起来的春兰身旁砸去,嗵嗵地,一下又一下。

春兰安静了,抽泣着窝在沙发的一边。外婆喘着粗气,扶着沙发的另一边,颤抖着转身坐下。她转身的一霎那,我看见, 65 岁的外婆泪流满面。

日子就这样过了三年,

2008 年一个夏天傍晚,外公把所有的孩子都叫到了家里。

「春兰已经整整三天三夜没有回家了,」外公坐在床边,吸了一口烟,「家属区,还有附近村子,我已经找过一遍了,没找到。」

春兰走丢了。

夜晚的工厂家属区

图源:作者供图

「王兵家问了吗?」

「问了,没有。」

之后的一个星期里,全家出动,在整个县城里找春兰,逢人就问,也托熟人去问,把她平常可能会去的地方都去了个遍,但是一点关于春兰的踪迹都没有。

外公又把孩子们叫到了家里。听妈妈说,那晚,外公蹲在地上抽了一杆又一杆的烟,外婆扶着床沿叹了一晚的气。

不贴寻人启事。不找了。

这是在烟气熏绕了一晚上的屋子里做出的选择。多年以后我才渐渐懂得,这是一个家庭如何悲哀与无奈的选择,这是外公外婆与外人道不清说不明的心酸与悲凉。

家里本来就拮据。一直以来,为了养大圆圆,还有负担春兰日常吃药的开销,仅凭外公微薄的退休工资是远远不够的。王兵每年托他的姐姐寄回来 500 元。

外公生性要强,考虑到孩子们家境并不宽裕,从不张口要钱。

他去工厂家属楼和附近村子里收破烂,每个蛇皮袋分门别类地码好,再骑着自行车到废品回收站去卖。

到了玉米成熟的季节,外公去帮附近村子里的人收苞谷,几天下来能有近一百块钱。

冬天的时候,外公在自行车后座绑上两个竹筐,一边装着收兔子的绿色编织网,一边装上几串炮竹,骑遍方圆五里的野地去逮兔子。炮竹一响,受惊的兔子从洞里跑出来,直接撞进扎好的网里。回来剥皮洗净,当天傍晚就能在工厂家属区里卖个好价钱。

找到春兰,已经不是年近七十的外公外婆凭一双手一双脚能做到的了。

春兰回家了

又是一个三年。2011 年夏天,外公接到了来自山东济南的一个电话。

「请问是李作明家吗?」

「是的。」

「您好,我们是山东济南的一家福利院。您的女儿在我们福利院。好心人在市区发现了她,送到了福利院。她背出了自己家的地址,我们顺着地址查到居委会,居委会给了您家的联系方式。我们准备下个礼拜把李春兰送回陕西,您看方便到市里的火车站接一下吗?」

「好,方便,人怎么样?方便的。哪天?」突如其来的巨大信息量让外公语无伦次,「谢谢,谢谢啊,太感谢了,你们是好人。好人。」

外婆在一旁激动地抹眼泪,「人没事,好啊,好。真好。」

送春兰回来的是福利院的工作人员,临分别时,他说,春兰这一路应该受了不少罪,也受到了精神刺激,但她还记得自己家在哪,父母叫啥,兄弟姐妹有几个。也正因为这样,他们才能帮助春兰回到家。

「回去了以后,不要问她这几年走哪去了,别刺激她。」对方嘱咐。

刚回到家里的春兰总说,「这不是我家,这不是我家。」她只认出了外公外婆和圆圆,她看其他人的眼神里,透出了以前从未有过的恐惧和畏缩。

「卡车司机」「打我」「不给我吃饭」「跟丢了」,在春兰回来半年后,家里人逐渐从她的只言片语里拼凑出了她这几年的遭遇。

有的时候,外婆会从外公捡回来的破烂里翻出一张破损的中国地图,戴着老花眼镜推断起春兰这三年的行踪轨迹。

「春兰有可能是从陕西先到了河南然后到了山东,也有可能是从陕西先到了山西,然后到河北,最后再到山东。最可能走的河南这条线。」

「别看了,别看了。」外公咳嗽了两声,又出门去收破烂了。除了接到福利院电话的那天,外公喜形于色,蹲在地上抽了根烟,他和以前没有任何变化。

他的退休工资涨了一些,但还是常常去收破烂。

外公和外婆为数不多的合影

图源:作者供图

五年后,2016 年冬天,外公因肺结核恶化住院,在医院治疗了半年后,在 2017 年春天离开了。

过了几天,春兰一直没有见到外公,开始着急了,「俺大呢?俺大在医院还没回来?俺去给他送饭。」

「你大走了。」

春兰知道走了是什么意思,她很小的时候,她的外婆就走了。「大走了,娘,俺大走了……」,她看向外婆,哭得大声。

外公有个带锁的铁皮箱子藏在床下面,上面的黄漆已掉落大半。外婆打开了它。里面有一些收据单、存折,还有不少现金。外公留够了外婆和春兰的生活费,还有圆圆上学的钱。

外婆捧着箱子,坐在小马扎上,「啊」地哭了出来。

妈妈只是妈妈

春兰走丢的时候,圆圆 7 岁。

那时候,为了不让外公外婆伤心,没有人敢提春兰的事情。背着他们,妈妈嘱咐我,「你多陪陪圆圆,辅导她作业。上次我从你外婆家走的时候,看到小圆圆捧着你小姨的照片哭。」

那时候的圆圆,还不能理解春兰的精神疾病。对于她而言,那只是日夜陪伴她的人。后来,圆圆同我说,在春兰走丢后的两年里,她脑海里常常出现母亲的身影,但从清晰变得模糊。

「我都有点记不清她的模样了,只能看照片。就很想哭,感觉一个很重要的人不见了。可是大家都不提,我也不敢,」圆圆说,「但其实我很想妈妈。」

当春兰回家的时候,圆圆看见回来的母亲,惊喜又激动。没过一会儿,她就让春兰学着小马的姿势趴跪在地上,自己骑在春兰背上,「驾!驾!」一副快乐的样子。

或许,对于圆圆来说,这个突然回来,一切以她为重心的女人,更像是一个失而复得的玩伴,像是吵吵闹闹而又重归于好的小姐妹。

外婆教训圆圆不该没大没小,春兰在旁边嗫嚅,「别骂孩子…… 」。

后来,圆圆渐渐长大懂事,她会很认真地叮嘱春兰,「妈妈,你以后不要乱跑了,不然家里人都会找不到你,出去的话天黑前也必须回家。」

「好,好。」春兰赶忙答应,从此,她都是在天黑之前赶回家。

圆圆比同龄的孩子要坚强和早熟许多。在我们看见和看不见的地方,她一直承受着本不该她所承受的指指点点。

有一天,她的班主任打来电话,圆圆抓伤了同班男同学的胳膊。

回到家里,面对外婆的质问,圆圆抿着嘴一言不发。过了一会儿,她大声哭了起来,「他骂我妈是神经病!有错的是他!」

在嘲笑和孤独中,她被动地迅速成长。圆圆跟我说,「我知道妈妈有病,但我不想这么觉得。她就是我妈。」

圆圆很喜欢唱歌,她常常在晚上睡觉前唱流行歌曲给身边的春兰听。「我妈听不懂我唱啥,但就夸我唱的好听。」

一次,外婆做了好吃的萝卜丸子。圆圆从厨房拿来一个小碗,「我给我妈装点萝卜丸子,她喜欢吃这个。等她睡醒吃。」

我突然有些恍惚,贴心的女儿给午休醒来的妈妈准备了小零食,就像是会发生在任何一对普通母女之间的事情。

其实她们也并无特殊之处,她们就是大千世界中最普通最寻常的一对母女,她们之间汩汩流淌着的也是那最善最纯的亲情。

2014 年暑假,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我去外婆家报喜。

「我是不是特别厉害?啊,沫沫?我生了你圆圆妹妹,她 13 岁了,都念中学了,」春兰笑着问我。

「圆圆长大肯定特别厉害。你学习好,她也肯定学习好。」春兰嘻嘻地笑着。

舅舅们和妈妈从来都是不遗余力地照顾着这个最小的妹妹。我和弟弟也学着他们去照顾圆圆。

舅舅定期去市里医院给春兰拿药,寻找单位和机构为她争取残疾人权益,给圆圆找好学校。妈妈有空就去外婆家教春兰如何打扫卫生和洗衣服。

我有空就去辅导圆圆学习,弟弟靠着他在学校的人气让别人不要欺负圆圆,成为了圆圆的「保护伞」。

妈妈常对我说,「得这个病不是春兰的问题,也不是任何人的错。生活给了咱什么,咱就要迎上去。」

2019 年,家里人把春兰送到了市里的一所精神康复医院,每两周去看望一次春兰。赶上了国家的好政策,前两年只需要向医院支付精神类药品的医药费,不需要额外支付护理费。

临近过年,家里人把春兰接回了家

春兰剪了很短的头发

图源:作者供图

春兰病情稳定了一些,她能自己洗衣服了,人也变得白胖。每每拉着外婆讲医院里的事情。最让她牵挂的,还是圆圆。

2020 年夏天,圆圆拿到了来自西安的大学录取通知书,航空类专业,她跑去医院跟春兰报喜。

「我的女儿要念大学了,我圆圆要上大学了,」 春兰激动地在病房来回踱步,「我就说,圆圆是最厉害的。」

圆圆的学校距离春兰有 200 多公里,有时候,外婆跟春兰说,圆圆可能要过一些时候才能来看她。春兰没有闹,反而一直念叨,她有好吃的小面包,下次要攒给圆圆吃。

八十岁的外婆用起了智能手机,她会刷小视频了。她说现在就是要乐乐呵呵的,把春兰顾好(河南方言,意为「照顾好」),再等着圆圆毕业。

我突然想起妈妈讲过的一个故事:在我小时候,春兰拿着外婆给的 5 毛零花钱,去楼下买冰糖葫芦。

「你要哪一个呀?」

「我要最甜的那个。最好吃的那个。」

「我要买给我的小外甥女吃。」 春兰攥着 5 毛钱,傻傻地看着老板。

那年她 20 岁,本该是一朵美丽的兰花。

为保护人物隐私,文中春兰、圆圆、李作明、沫沫皆为化名。

撰文:沫沫

监制:苏惟楚

封面图来源:站酷海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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