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現實版《隱祕而偉大》:一個特殊羣體的生活“漩渦”

華夏時報記者 文梅 見習記者 陳柯宇 北京報道

1月22日,歌手張碧晨在微博曝出自己獨自誕下嬰兒並獨自撫養一年,此事件在網絡印發熱議,並將本是"隱形"的獨撫母親這一羣體帶入輿論正中央,引發人們對這一羣體的關注與討論。

中國婦聯2018年的統計顯示,中國的單親家庭已經超過了2000萬戶,其中70%爲單身媽媽,而且還在持續上漲中。調查顯示,單親媽媽承受着巨大的經濟、子女教育與心理壓力,在家庭結構發生劇烈變化的低谷期嗜需社會支持。

獨撫家庭的孩子在成長中也面臨着困境。“一個母親”公益組織負責人江麗對《華夏時報》記者說道:“獨撫母親在對孩子的教育上也面臨很大的困擾。在父親缺失的情況下,母親不知道怎麼樣去引導孩子,不知道怎麼跟孩子說自己離婚這件事,以及爸爸去哪了,並有可能會因爲歉疚走向溺愛或是過於嚴格這兩個極端,或者因爲自身情緒的不穩定影響親子關係。”

然而這樣一個數量龐大的羣體卻面臨着污名化、失聲的現狀,一方面,獨撫母親自身由於羞辱感不願直接面對;另一方面,社會環境的不寬容讓獨撫母親更加小心翼翼。

目前中國正面臨嚴重的人口危機,更多人選擇晚婚晚育。中國與全球化智庫特邀高級研究員、“人口與未來”網站聯合創始人黃文政指出,在這樣的大背景下,應該創造好的條件、好的環境,讓有能力生小孩的人儘早生育,這對個人、父母、家庭甚至社會都是一件好事,所以獨撫母親也應該得到更多的關注和關愛,擁有更加寬鬆的生存環境。

獨撫母親面臨多重壓力

方怡(化名)便是獨撫媽媽羣體中的一員。丈夫去世一年後,帶着一個10歲兒子和剛出生不滿1歲小兒子的方怡仍無法平復心中的巨大傷痛。“我和丈夫是最純潔的校園愛情,那是我最美好的年華……”

回憶伊始,方怡便哽咽了,然而電話另一邊隱隱約約傳來的一聲呼喚,打斷了方怡剛要釋放的情緒,她立即轉告記者她要去照看一下小兒子,於是掛了電話,下一次有時間接受採訪已是第二天。

在數次聯繫方怡的過程中,經常會被孩子的需求所打斷,有時是幫小兒子拿東西,有時是到點要去接在隔壁朋友家玩耍的大兒子,一個人帶兩個孩子的方怡非常忙碌、分身乏術,甚至連悲傷都沒有時間好好釋放。而這不過是獨撫母親們的日常:一個人帶娃、一個人消化情緒、一個人肩負起家庭重擔。

獨撫母親的概念由“一個母親”公益組織提出,用以取代慣常使用的“單親媽媽”的名稱,意在強調不以婚姻狀態存在與否爲標準,而是更爲注重母親的獨自撫養孩子的狀態。一個母親公益組織自2015年成立以來,不斷通過心理支持、法律援助、育兒指導等方式幫助獨撫媽媽釋放心理壓力,渡過獨自撫養的最難階段。

據江麗介紹,由於2歲以下孩童在法律上是判給母親的,因此離異家庭中有7成孩子由母親撫養,這個比例在城市會達到9成,相比較獨撫父親而言,獨撫母親羣體數量龐大、困境重重。

方怡成爲獨撫媽媽後,生活就彷佛成了一個巨大的漩渦,她根本無暇平復傷口,便被捲入下一個更爲致命的漩渦——生存。丈夫去世後,方怡便隻身揹負起了200萬的房貸和債務,而恰好在兩年前爲生二胎辭職成爲全職家庭主婦的她,目前沒有任何收入來源,僅靠以往積蓄過活,同時還面臨着婆家對她要求放棄丈夫90%遺產和兩個孩子撫養權的紛爭。“我現在很絕望很崩潰,可沒辦法,我必須活下去。”

2019年中國婚姻家庭研究會等發佈的《十城市單親媽媽生活狀況及需求調研報告》(以下簡稱“調研報告”)顯示,64.5%的單親媽媽月收入在4000元以下,近八成單親媽媽無法得到前任配偶的撫養費,單親媽媽普遍面臨經濟壓力。

於是再次重返社會尋找工作成爲了大多獨撫母親的唯一選擇。方怡即使忙得不可開交,但在深夜將兩個孩子帶入睡夢中後,仍會堅持每晚學一些註冊會計師相關課程。“除了生計的考慮,我還要給孩子樹立一個好的榜樣。”在被問及爲何選擇會計師這一職業時,方怡第一想到的是“時間靈活”,通過做兼職可以自由安排工作時間,從而照料孩子。

而方怡曾在大學學習法律專業,與會計相差甚遠,“爲了孩子”成爲了她找工作的第一理由,個人的興趣、愛好與專長對方怡來說成爲了“很遙遠”的企及。除此之外,長期未進入社會工作的方怡還感到一種和社會脫節的疏離感,這讓她短時間內無法很好適應融入。

同爲獨撫媽媽的暖暖咪(化名)曾是一天工作可達20小時的工作狂人,與未婚夫合夥創業經營公司,處於事業上升期的她因爲暖暖的意外到來使一切“戛然而止”,“我女兒在孕晚期的時候,我開始意識到我必須轉行,以前的工作狀態肯定不適合養孩子。”於是暖暖出生後暖暖咪選擇了成爲心理治療師,並開了自己的心理診所,平日裏可以靈活安排自己的工作時間方便照顧暖暖。

據《調查報告》顯示,在沒有工作的單親媽媽中,50.2%的媽媽是因爲要照顧孩子,無法兼顧工作而放棄事業,“平衡家庭和事業間的關係”這一本就對女性不友好的問題對獨撫媽媽來說似乎更爲苛刻。

在家庭和事業的兩難選擇中,孩子是一切的焦點。方怡的父母由於年邁身體不適,方怡沒有麻煩她的父母前來照顧,也沒有告訴她父母期間發生的一系列糾紛,而當方怡請求婆家的雙親前來廣州幫忙照看兩個孩子,她也可以有時間工作養家時,婆家拒絕了她的請求,於是她獨自承受着一切壓力。

幸運的暖暖咪一直得到了自身家庭的支持,在暖暖成長過程中其母一直陪伴左右,當暖暖咪出差時,其母也一直跟隨照料母女二人。然而不論是獨自照顧孩子還是兩代人共同努力撫養,社會在對單親家庭孩子的照料上始終是缺位的。“對工作時間沒有彈性的獨撫媽媽來說,社會各方面都缺少針對性的支持,政府也沒有相關的支持政策,託管機構的功能也往往被父母所替代,很多母親只能把孩子交給姥姥姥爺看,增加了和老人關係的矛盾,這些都會給這個羣體造成特別大的困難和挑戰。”江麗說到。

方怡對《華夏時報》記者說:“目前很少有人來關注我們這個羣體,我們這個羣體就像一盤散沙一樣,我希望我們能夠爭取到更多的權利來保護自己、保護我們的孩子。”

江麗談道,理想中的獨撫媽媽應該是在包容和友善的社會環境下,可以獲得內在成長、心理狀態健康,能夠適應獨撫這個角色,不會給自己帶來太多困擾,孩子也能夠健康成長,“獨撫狀態不會限制到她自己的發展。”

黃文政長期關注人口問題,他在接受採訪時表示:“目前獨撫母親們所面臨的壓力其實是非常大的,除了經濟方面,她們要自己謀生來撫養孩子,還要承擔對孩子的教育,這是非常不人性的,而且對社會沒有什麼好處,這本質上是一種政治上的歧視。”現階段的獨撫母親可能很難爲自己爭取更多的權益,但他認爲目前空間尚存,獨撫母親應不放棄一切機會努力爭取。

有“缺失感”的孩子

獨撫母親的生活沉重而繁雜,獨撫家庭成長的孩子亦不輕鬆。

暖暖咪在意外發現自己懷有身孕後決定將她生下來,彼時的男朋友也承諾給與三個人完整的家,然而在暖暖咪孕期中間,其未婚夫因經濟糾紛入獄並欠下一身債務,暖暖咪因而成爲了未婚先孕的獨撫媽媽。“如果你選擇了未婚生孩子,心理是非常強大的。”江麗談道。

這給暖暖咪的生活帶來了巨大的改變。首要的難題是孩子無法上戶口,沒有結婚證也沒有出生證的暖暖屬於“計劃外生育”,當地派出所無法辦理正常的戶口,並要求暖暖咪交納社會撫養費6萬元。“這筆錢相當於罰款,但我這孩子不是拐來的也不是買來的,我憑什麼要交這筆錢呢?”暖暖咪氣憤與不解的說。

《民法典》第一千零七十一條規定:非婚生子女享有與婚生子女同等的權利,任何組織或者個人不得加以危害和歧視。也就是說,未婚生子女可以上戶口,然因其違反了計劃生育政策,需要繳納社會撫養費。

黃文政對此表示:“也許我們對於未婚生育從社會觀念上接受起來還需要漫長的過程,但從政策上應取消對孩子的差別對待,不應再收社會撫養費、不給予孩子戶口以及限制孩子入學。這些方面我覺得都應該平等對待,就是說只要是出生在中國家庭的小孩,他就應該享有同等的權益。父母的過錯是父母的事情,我們無法給予評判,但孩子是無辜的、平等的。”

獨撫家庭的孩子在經歷了出生這一關口之後,還面臨着如何受到良好教育的困難。方怡告訴記者,她深知自己作爲家庭主婦視野的狹窄,因此對如何讓孩子接受更好的教育憂心忡忡。她會在忙碌的日常抽空帶孩子去博物館、圖書館,儘可能拓展他們的視野。當下10歲的兒子正面臨小升初,“如果在這個時候,我缺失了對他的管教和陪伴,這種傷害是無法彌補的。”

除了孩子教育上的壓力,作爲喪偶家庭的孩子,方怡十歲的兒子不斷面臨來自同學的羞辱:“你爸爸是不是死了?你是不是以後都沒有爸爸了?那我不能和你玩了。”於是現在十歲的兒子非常抗拒上學。

“很明顯我的孩子在經歷這些事情之後,他就算有心理醫生的干預也會存留巨大的創傷。”方怡說。對這樣的情況,江麗表示,“一個母親”爲喪偶的媽媽們搭建了以社羣爲載體的線上支持網絡,提供一對一心理諮詢,音頻課程,心理重建小組,希望通過對母親的支持,間接的對孩子產生一些積極的影響。很多非常年輕的喪偶媽媽在以“復原力小組”命名的社羣找到了溫暖和繼續生活下去的勇氣。

獨立樂觀的暖暖咪從沒認爲作爲獨撫媽媽的她有任何“不光彩”之處,也一直給女兒灌輸“家庭的形式是多種多樣的,我們家是跟媽媽、姥爺姥姥生活在一起,爸爸只是不跟我們生活在一起。”這樣的觀念,然而有時面對暖暖,她意識到自己仍然對她存有歉疚感。

一年冬天,暖暖在玩耍時摔傷了腳踝,暖暖咪揹着40斤重的暖暖在醫院的急診廳穿梭來穿梭去,停下歇息的時候,暖暖咪發現暖暖在很認真的觀察那些一家三口一起來醫院的人們,還有那些爸爸抱着孩子、爺爺奶奶在後面幫扶的家庭,暖暖咪感到對暖暖充滿了歉疚。

後來暖暖咪反思,“對於孩子來講,因爲她沒有經歷過擁有父親,她可能就不會有失去的感覺,我會想說這個情緒感受是我的,而不是孩子的,我覺得有缺失,不代表孩子也會感覺有缺失。”

但在江麗看來,並非大多數獨撫母親都可以像暖暖咪這樣有着清晰的認知。“在父親缺失的情況下,很多獨撫媽媽們擔心自己的孩子沒有男性的榜樣,會影響性格養成和心理健康。”

需要更多的寬容

江麗認爲,獨撫母親這個羣體隱蔽又分散的特點首先由於單親母親的污名化,很多媽媽對這個身份有顧慮,不願意主動公開自己離異或者喪偶的情況,其次還沒有從痛苦走出來的媽媽自尊水平也比較低,缺乏自信。例如喪偶的媽媽,她們有很大的喪失的悲傷,而這種悲傷是需要有專業性的支持去療愈的;離異的媽媽在剛離異不久的時間裏會非常痛苦,甚至會否定自己,覺得自己不夠好。“其實離婚實際上就是對一種生活的選擇和決定,和個人的自我價值是沒有關係的。”

這樣的情況給“一個母親”線下活動的開展帶來了挑戰。“一個母親”曾在徐州有線下的心理重建小組活動,一個90後獨撫媽媽本報名參加了此次活動然又取消,江麗推測這是因爲怕被別人知道,在小城市走到哪兒都是熟人,因而獨撫媽媽就會更加在意自己的身份和別人的看法。因此“一個母親”更多地通過線上對獨撫媽媽們進行支持和服務,網絡可以覆蓋到更廣泛的地域,不僅是一線二線城市,甚至可以觸達到非常偏遠的地區和海外。

通過開展線上線下活動,“一個母親”爲女性進行觀念的普及和倡導,提升她們的自我認同和自信,告訴大家“獨撫”只是一種生活的狀態。

但阻礙獨撫母親自信地生活的另一個重要原因是社會環境的不夠寬容。方怡在丈夫逝世後遭到了婆家和街坊的敵意。當方怡帶兩個孩子回鄉看望兩位老人時,也會有街坊不友好地議論。這些言語上的攻擊讓方怡感到窒息,因此她更加不願意分享自己的故事,擔心別人異樣的眼光會給自己和孩子留下不好印象。但她十歲的兒子還是受到了影響,有一天他小心翼翼地問方怡自己是否真的是害死爸爸的兇手,這讓方怡心痛不已。

持獨立開放態度的暖暖咪即使不在乎別人的看法,但也免不了受到一些冷言冷語,在暖暖剛出生還不會講話的時候,暖暖咪同住一個單元的老太太就問躺在嬰兒車裏的暖暖“你爸爸怎麼不來?”暖暖咪認爲這麼小的孩子並聽不懂,這顯然就是說給她聽的,於是後來暖暖咪遇到這樣的人會遠遠避開。

對於社會給予獨撫媽媽的污名化語態,黃文政指出,包括中國、日本、韓國在內的整個東亞社會對於獨撫媽媽的寬容度都不高,相比西方社會而言獨撫媽媽的數量也非常低,從我們的觀念到政策都不利於獨撫母親的生存。

儘管如此,江麗認爲:“獨撫母親可以說是離婚時代的產物。”中國婦聯2018年的統計顯示,中國的單親家庭已經超過了2000萬戶,其中70%爲單身媽媽,而且還在持續上漲中。《調查報告》顯示單親媽媽中除了喪偶、未婚、婚內分居等原因,最主要的原因是離異導致,高達67.3%。

對於離婚率攀升、獨撫母親越來越多的現狀,黃文政認爲這與我們觀念的進步不無關係。“隨着男女之間變得越來越平等,女性的受教育比例也相對增高,但以往那種男高女低的婚姻模式卻還沒有完全改變,導致現代社會的婚姻沒有原來那麼牢固了。”

此外,黃文政指出,獨撫媽媽的增多也與城市化進程加快、附近的人變得陌生等因素有關。社會整體追求更加的個性化、獨立化。

因此,面對獨撫媽媽這樣一個龐大的羣體,江麗認爲社會需要做好各方面準備來應對社會問題,社會也應更寬容,尊重和接納多元的家庭結構,消除對獨撫媽媽的刻板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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