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赵婷的《无依之地》,我首先想到的竟是苏轼的词: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这部在去年威尼斯电影节上大放异彩的作品,以润物细无声的影像功力,迸发出融汇中西、横贯古今的情感力量。

不过,虽然头顶金狮的光环并被一众影评人交口称赞,《无依之地》也势必会让一些观众感到困惑。如果要从近些年的影片中寻找一个恰当的坐标,它引发的观感可能类似于泰伦斯·马力克的《生命之树》:这不是一部靠情节驱动的剧情片,同样也不是一部纯纪录电影,你甚至可以认为电影《无依之地》没有什么“情节”,而只有“情绪”。

这么说可能更加令人感到费解,那不妨扪心自问:在你的生活中又有哪些值得大书特书的“情节”呢?——估计很多人都会眉头一紧、瞬间发懵。但盘桓在心此起彼落、生生不息又稍纵即逝的万般情绪:纵使难以名状、无法言说,这一隐蔽“心路”你自己总归是了然于胸的——真实的生活,就像这样。

电影《无依之地》试图透过辗转飘零的个人生活叩问万变不离其宗的生命本体。美轮美奂的画面、文学电影的质感、人与自然的相遇、生命的轮回与超越......广博浩然的思考是《无依之地》与《生命之树》的相似之处,但它不似后者在不同时空中循环往复。跟随着科恩嫂漫无目的、随遇而安的主观视角,我们踏上的是段不能调头的单程旅行——就像有去无回的人生。

虽然拿它与《生命之树》类比,但还请大家放心:《无依之地》的“费解”绝不在于观影门槛有多高,它更不是一部自说自话、彰显主角私人体验的电影。虽说想要更好地理解它,需要些功课辅助:譬如熟悉它的原著小说、美国的游牧文化、大萧条的历史背景,还有赵婷导演先前的作品与履历......

但相信我,哪怕你对上述所有这些事情一无所知,只要能单纯投入欣赏,也能慢慢融入到电影想引你走进的那个世界。事实可能恰恰相反:在需要知识储备才能看懂影片这点上,《无依之地》甚至比自成一体的漫威系列“简单”多了。

原因在于:在视戏剧性和娱乐性为最高宗旨的当代电影工业里,《无依之地》是部反其道而行之的“复古”电影:散漫零碎的情节、安宁祥和的氛围、悠远静谧的哲思都是“超验”的,就像上个世纪安东尼奥尼、安哲罗普洛斯的作品。

所以只要你肯打开心扉、不拘以往的观影经验(尤其是好莱坞商业电影),亦能直观地感受到它每分每秒的所思所想,而在内心生出一种新奇又熟悉、陌异而亲切的复杂感受。

哲学上的“超验主义”主张人能超越感觉和理性而直达真理,强调人的直觉、人与万物的统一。爱默生认为:人要“相信你自己”,因为整个人类世界都是宇宙的缩影。《无依之地》正是这样一首关于“相信自己”的“超验主义”散文诗。

面对这样一部“形散神不散”的抒情长诗,我本不想以小标题的形式去割裂它抽象影像与具象叙事的“浑然一体”:它的思考内容如此磅礴、镜头寓意如此丰富、暗藏信息如此幽微,真是抵达了水乳交融、天人合一的境界。无怪乎能够在全世界范围内拿奖拿到手软。

但未免接下来的文字信马由缰、随心所欲,我还是大概依照影片的时间节点,依次捋了三个小标题出来,分三个面向切入到影片最重要的表达内容——分别是“何以为家”、“荒野生存”以及“在路上”。嗯,既然先前列举了一些电影,这三个小标题或许不妨也都采取电影的名字。

何以为家

当银幕上的科恩嫂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会心一笑的恐怕不只有铁锈区的“红脖子”;在全世界贫富差距都持续加剧的今天,所有人都能感同身受。即便不了解2008年美国次贷危机促使房产泡沫破裂、导致对石膏板需求断崖式下降的影片背景(仅以片头字幕一笔带过),还没看过一年前的《美国工厂》么?还不熟悉上世纪末东北下岗潮么?还不了解蛋壳公寓暴雷、“清除DD入口”、“996”以及“打工人”么?

马克吐温说过:历史不会重演,但会押韵。《无依之地》虽将镜头对准了具体时空下的边缘人群体,但“现代游牧人”无家可归的现实际遇却具备相当的代表性和普适性。只不过,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住进房车和结成“以物易物”的共产社区。

何以为家的游牧民现状,当然透着对以亚马逊等工业巨头为代表的“血汗工厂”的批判,赵婷导演对房车构成的“美国流动社会网络”投入了深切的关怀——这是基于现实层面和社会层面的细致观察。就像赵婷自己说的那样:“这部电影充满了社会评论。”这些星罗棋布、点到即止的讨论,从以下这些电影截图中就可见一斑:

有关养老金亏空

有关医保体系

有关资本市场和消费主义

但与此同时,《无依之地》难能可贵又棋高一招的地方是:在意识形态呈现两极分化、人群极端对立撕裂的时代,这些密布全片的“社会讨论”只是讨论而非言辞激烈的“政治主张”。就像弗恩质疑妹妹的朋友关于房产的态度,她不是为了对抗某种既成的“经济制度”,而是单就自己的人生选择亮明立场。

故在无情现实的催逼之下,我们需要透过政治去体察一些更深层次的东西:不要忘了片中那句台词,“家只是一个名称,还是你永远放在心底的东西?”

其实弗恩并不真的“无房可住”,她可以跟妹妹、跟朋友、跟暗生情愫的爱人同住,实在不行还有教堂提供的免费床位,但弗恩对这一切通通选择了拒绝。难道这只像妹妹说的那样“是因为你比其他人都更勇敢,更诚实”吗?

真正的问题是弗恩拒绝马克斯口中“人的异化”:高度工业化的社会,让孤立无援的个人加速原子化,精密运转如时钟般的生活、沉重的生存压力导致人无法再做他自己。就像片中每个无家可归的人都向往的“地球之船”:那是“独立的房子,不产生垃圾、不污染环境,完全自给自足。

它会存在很久,比人存在的时间都久”——这是对资本主义生活方式的背弃,也是现实中从未有过的乌托邦。本质上,《无依之地》对“何以为家”的批判不似《尘雾家园》一类的现实题材,“何以为家”的“家”更多指向精神家园而非实际家庭。

相较于理想中永远存在的“形而上”房屋,千疮百孔的现实就只能提供“千篇一律”的房子。

恰如影片结尾,弗恩回到阔别已久的曾经的家中:人去楼空的房子,记忆又将安放何处?——只能如影随形地继续跟从自己。既然如此,那又何必?于是几秒的踌躇便是彻底释然:她毅然决然地掉转头去、投身荒野。

就像看到千万条道路却“无所见”的1900,在历尽劫波、阅尽千帆的弗恩眼中:有形的房子早已无足轻重甚至不复存在。这世界,或许真像《大象席地而坐》中那句台词:是个荒原。

荒野生存

与《荒野生存》中主动走向深山老林的克里斯托弗不同,弗恩和其他“车轮流浪者”一开始无疑是“被迫”上路的,但他们拥有同样笃定的人生信念和毫不动摇的自我认知。

影片当中最值得玩味的细节之一是:当弗恩架不住琳达·梅的劝说,下定决心抵达荒原——游牧人的临时社区后,影片才终于出现了第一缕阳光。

影片《无依之地》的摄影理查兹是赵婷的男朋友,他参与过赵婷先前的所有作品。此番二人再度携手,在美国中西部的蛮荒之地发掘出动人心魄的美丽:理查兹喜欢用长镜头拍摄地平线,其中大多数是在“魔法时间”完成的。

所谓“魔法时间”是一个摄影术语:指太阳即将升起或者落山的时候。如果在这一时段拍摄画面,万物都会笼上一层金色的光辉,可以捕捉到如梦似幻的画面。

自影片第22分钟开始,跟随着初来乍到的弗恩的脚步,赵婷不惜花费两分钟,以一个“漫步新家园”的移动长镜头,向我们呈现了游牧者部落的全貌:这是美国中西部“平凡的世界”,是互联网人难以想象的“中世纪生活”。

日日夜夜、往返逡巡的破旧房车,像无人问津、风雨飘摇的孤舟,只有短暂地停泊于此,才算觅得一处温馨的港湾。在极尽优美的风景构图之下,那些生存的艰辛与隐忍的痛楚却又无比真实:一手建立游牧人网站的流浪者“教父”鲍勃,为千千万万走投无路的人提供了一份“流浪攻略”,他之所以为素不相识的人们竭尽所能提供帮助,是为了治愈爱子自杀的内心创痛。

而有的年轻人则干脆活成了现代版的“吉普赛人”:他们离家出走,向往“捕梦者”的光环,但穷困潦倒、食不果腹的前途难掩爱情失落的黯然神伤。

还有年逾古稀的老人,自知身患绝症时日无多的情况下,依旧驾驶着仅有的卡车,驶往朝思暮想的心中圣地......

影片不急于揭开弗恩自身的遭遇,而重在讲述她与其他游牧民之间的关系。除科恩嫂和少数演员以外,《无依之地》的所有游民都是非职业演员——换句话说,他们扮演的正是自己。

赵婷有意识地通过真实的对话让游民阐述自己的生活态度,我们同串联起所有人物的科恩嫂一样,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进驻到“Nomad”这一真实而神秘的群体。不知不觉中,我们从惯常对他者故事的共情转为与“角色”保持一种互相尊重、平等相待的“静观”。就像赵婷自己说的:“随它流动,就好像你只是参与了他们的存在。”

广袤无垠的土地上,人与人之间这种似有还无、互不打扰的质朴联结,闪耀着动人的人性光辉。尤为突出的一场戏,是科恩嫂与斯万基的交心:弗恩聆听她对往昔的追忆、想象生命的尽头。配合着意大利钢琴家艾奥迪创作的动人音乐,我们不妨重温那段感人至深、暮鼓晨钟般的人生独白:

“今年我就75岁了,我觉得这辈子过得挺不错了,我在到处划皮艇的时候见过很多美好的事物:在爱达荷河边,我见过一家子的麋鹿;在科罗拉多的湖上,一只巨大的白色鹈鹕落在我的皮艇前方;划过一个弯角后,有一块悬崖,我看到上百只燕子停在上面,还有燕子在空中飞舞,因为河水的倒映,看起来就像我也飞起来了。还有刚刚孵化的雏燕,小小的蛋壳从悬崖落到水面漂浮着,那些白白的蛋壳,简直太美妙了,我觉得我经历得够多了,我的人生已经完整了。如果就在那一刻死去的话,对我来说,完全没有问题。”

这并不是触景生情的诗情画意,也不是在讲人与大自然的和谐共处,类似“诗歌”与“远方”这样的字词此时此刻显得如此轻浮。我以为,这是庄周的“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这是陶渊明的“纵化大浪中,不喜亦不惧。”或许,只有当生命到达尽头,超越生命才成为可能。

电影《无依之地》中的许多远景镜头,辗转流连于内布拉斯加、南达科他、内华达和亚利桑那的辽阔沙漠和广袤平原。相形之下人是如此渺小,就像时代洪流中微不足道的一粒沙。

但与此同时,渺小的人又因其信仰和灵魂而如此强大:浩瀚与卑微、空灵与生机莽撞对比,将沉默失语的孤独体现得淋漓尽致。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赵婷导演说:“当你亲眼见证了那群人的生活,它更多是关于生命的稍纵即逝,成为自然潮起潮落的一部分。”

聚散中有你,聚散中有我;万物之逆旅,百代之过客。看透之后,如是而已。即使遭遇最沉重的生活暴击,面对仿若白驹过隙的生命,不如重整行囊继续出发:实现最彻底的自由,完成最终极的超越。

在路上

我虽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为你与我同在。

——《圣经》

影片开头悄悄为观众留下的那道谜题,在接下来漫不经心、浮水飘萍的日子里缓缓地揭开了真相:没有无缘无故的自我放逐,都是灵魂深处的难以割舍。

刻骨铭心的爱,就像手中之戒,巡回往复无止无休。每个历经生离死别的人,都有不愿轻易揭起的内心伤疤,甚至连遗忘都仿佛是对已故之人的背叛。

大家应该注意到了这样一个细节:当戴夫不慎打碎了父亲留给弗恩的盘子,恼怒的弗恩第一时间想的是将盘子重新黏好。

但生命并不能“破镜重圆”,而往往都是“覆水难收”。这样就解释了为什么面对戴夫的求爱,铁了心的弗恩一直不为所动。

因为倘若弗恩接受了这段崭新的感情,那么崭新的记忆就会冲淡她与丈夫的旧日时光,久而久之,面目模糊的丈夫就将真的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起1984年的公路片,由维姆·文德斯执导的《德州巴黎》。有趣的是“Nomadland”(直译为游人的土地)是个充满矛盾的复合词汇,“德克萨斯的巴黎”也一样。

与弗恩相似的是,电影《德州巴黎》中的特拉维斯(意为旅行者)也是个对过往念念不忘、其他人都留不住的人:不论是亲情的羁绊还是家庭的温暖,都阻止不了这两个人义无反顾地决然上路。但有一点不同:特拉维斯失去的只是爱情,他爱人起码健在;而弗恩则是接连失去了父亲和丈夫。

弗恩的浪迹天涯不像特拉维斯出于自我救赎的目的,她的余生没有继续逃避,而是期待超脱。赵婷并不试图让我们为弗恩的际遇感到深深的难过,“可怜与同情”不是目的,屡屡拒绝也并非故作姿态或铁石心肠,因为人——生而孤独。当纷繁生活的迷雾散尽,孤独是唯一确定的存在方式。

在日夜兼程、马不停蹄的人生旅途中,我们看过各种各样的风景,收获了萍水相逢的朋友,亲情、友情、爱情......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接踵而来又一股脑地失散风中,痛定思痛的清醒过后,我们突然发现:每个人只是每个人、孤独的一个人……

电影《无依之地》将生而为人、缘起缘灭的极致孤独展现得振聋发聩、令人深省,每格画面似乎都包含着一段往事和大浪淘沙后梦醒时分的辛酸。

永远在路上,究竟是什么意思呢?面对鲍勃,弗恩坦诚了一直以来纠缠自己的心结。但同样经历过丧亲之痛的鲍勃,却最终以一句“永不说再见”帮她轻松化解了对生命的困惑。

不错,人生是一次艰难的旅行,生命是一场漫长的轮回:即使是你以为的平行线,放到地球仪标尺上也终有交汇的一刻。审视白云苍狗的人生一梦,静观期间的丝丝苦楚,盘点所有的失去与坚持,能让我们进一步理解“在路上”的深刻含义:它是生的延续,死的超越。

继凤凰叔在上一届金狮奖中以疯魔外露的狂放表演震惊世界后,弗兰西斯·麦克多蒙德再次以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的内敛至极的表演,刷新了我们对“演技”一词的认知:她仅凭一个眼神和一个表情就做到了很多演员用最密集的台词、最强烈的戏剧冲突都无法达到的境界。她将自己的整个演艺生命融入进这个若有若无、穿针引线的角色,透过“无我之境”的表演,我们看到了整个人生。

在遍历一切人生际遇、洞悉生命的最终奥妙之后,我们也终于知道了“永远在路上”的那份含义。就像我们总是以为,一个重要之人的逝去会带来长久而巨大的哀伤;但是,它也能同时终结所有的悲哀。

花开花谢,潮起潮落,甚至璀璨星群发出的耀眼光芒,终有那么一天也会熄灭。这个世界乃至整个宇宙,生命的长河浩浩荡荡奔涌向前,从不止息。死是变化而远非终结,一切都是刹那的邂逅,须臾的永恒。

最终,我们与无法忘怀的此生挚爱还会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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