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聆雨子】

很多電影類公衆號都曾斷言,《唐人街探案3》將以絕對優勢收割掉這個黑馬缺席的農曆新年。

畢竟,它是一部讓大家期待了整整365天的電影:去年春節被疫情阻滯的那一衆難兄難弟,《囧媽》去了線上、《奪冠》和《姜子牙》去了十一,只有它,咬着牙等到現在。

沒錯,它理應等到現在,因爲從品相上看,它真的非常非常“春節”、非常非常“賀歲”。

“三十晚上年夜飯,大年初一看唐探”——國民IP的鍛造、前期影響力的積累、老幼咸宜的體驗、一種近似“新民俗”的慣性養成,它照單全收。

市場的確爲這份冠軍相透支了足夠的好感度與回報率:預售票房破3億,首日票房10.5億,創下單日單片全球最高紀錄。一騎絕塵的領跑者身份,徹底坐實。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後續的發展,卻多少有些意外。

上映三四天後,《唐探3》已惡評不斷,豆瓣打分活生生跌破6,社交媒體上滿滿都是“希望越大失望越大”的嘆惋。

截至2月18日,《唐探3》豆瓣評分僅爲5.7(圖截自豆瓣)

相形之下,那個起初並不被看好的競爭對手——《你好,李煥英》,橫空出世、逆勢上揚,貓眼評分9.5、豆瓣評分也始終在8以上。

輿論的落差反推了資源的分配,兩部電影在院線的佔比,從起初天塹般的懸殊,迅速走向持平,到大年初三,《你好,李煥英》的上座率和排片率已實現全面反超(要知道,初一它倆的票房可是一比三)!

即使《唐探3》快速反應,在淘票票上推出立減5.1元的票補,也沒能抵禦住這股反擊勢頭。

當前,《你好,李煥英》票房已破30億,預測最終票房一路升至52億!原來,鹿死誰手,還真要老百姓看了說了,才能見真章。

上映6天,《你好,李煥英》累計票房破30億,逼近《唐探3》(圖截自貓眼電影)

講到底,春節檔也好,賀歲檔也好,都是複合詞組:“檔期”是商業概念,屬於現代消費社會的陽謀;“春節”與“賀歲”,卻更近似情感概念,屬於歷史、文化、社會投注在每個人內心深處的沉澱。

商業的成型,肇始於情感的訴求,你不能因爲自作聰明地算清楚了前者,就想當然地忽略了後者,永遠不能。

誰能抓住每個人內心深處的沉澱,誰才能真正地贏得賀歲檔。或者說,讓抓住每個人內心深處沉澱的作品勝出,這樣的春節檔,纔是健康而合宜的春節檔。

《唐人街探案3》:雜糅中的多線硬傷

《唐探3》確實不好,但它肯定也非一無是處。

該系列許多標誌性的東西,在這一部裏都得到了保留:

動作性、節奏感、順暢的故事,裝進許多談不上是巧思、但已經被無數次證明過很能討喜的範式。案中案,黑喫黑,遭遇構陷成爲嫌疑人,正邪兩道都要抓你,於是夾縫中求存,時不時來一場爆笑逃生。

嘻哈感十足的街頭追擊。隨時調換的各種交通工具。換上風衣那一刻的街頭亮相儀式。懷舊口水老歌。片尾疑似印度電影的集體廣場舞。

各路人馬總是會在某個時間點上,匯聚在某個七拐八彎的封閉空間內(這次是停屍間前的電梯裏),螳螂捕蟬、各懷鬼胎,電燈還每次都會不合時宜地忽然暗掉。

這些,都稱得上元素豐富,也都是最符合春節檔政治正確的“閤家歡”。

但是,它們遮掩不了那些虛弱的、單薄的、品位惡劣的和無法自洽的部分。

《唐探3》最大的問題,在於喜劇和推理兩大版塊之間,無從彌合的內在緊張:它們自行自路,無法形成真正意義上的共振,甚至,還時不時相互干擾一番——喜劇消解了推理的嚴密氛圍,推理線裏則很難真正安放喜劇人物。

於是,唐仁(包括這回新加入的傑克賈),對於案情到底發揮了什麼作用,這個事情到現在導演都沒想明白。

王寶強作爲一個“特型性格演員”,他最大的意義在於,淳樸、善良、天真、至誠、雖然傻卻很能喚起當代人內心最缺失的那些東西。所以在他最成功的作品裏,他提供的都是“幫你找回勇氣、找回前進的動力、讓你明白這個世界上最寶貴的是什麼”,就像《泰囧》裏他在徐崢身邊做的那樣——這就是“只有沒頭腦能打動不高興”。

可在《唐探》系列裏,他反而顯得雞賊、市儈、功利、花癡並且見異思遷。身邊“不高興”的那位劉昊然,反而比他還要具有動力和信念:你要的是錢,我要的是真相。

至於推理,基本定律在於信息對等:我們都看到了相同的信息,你卻能看出其中的奧祕,所以我只是銀幕前的喫瓜羣衆,你就是銀幕內的福爾摩斯、包拯、狄仁傑、金田一……

說白了,你可以適度誤導觀衆,或放大某些無效細節形成思路干擾,但絕不能像《唐探3》愛做的這樣,總把案件破局的關鍵點,繫於某個“劇中人靈光一現看到了觀衆看不到的東西”,或者“劇中人天啓神示般想起了一件之前一直沒向觀衆展示過的往事”——它根本無法在片尾形成真正帶感的閃回揭密和邏輯鏈重建。

三部唐探一直在遭遇抄襲融梗、揭祕過程太兒戲、不足以稱爲正統的本格派之類批評,與這種敘事套路上的漏洞百出不無關係。這也是它爲何如此依賴春節——因爲只有在“大過年的全家一起去看電影”的背景之下,“人民羣衆”纔有機會包裹住“發燒友”,讓看明星陣容、看搞笑逗趣、看海外風光的需要,暫時超過看懸疑、看解謎、看燒腦。

殊不知,這一代人,小學時追柯南、中學時看卷福、大學時讀東野圭吾,工作了還要時不時約着玩個劇本殺,你靠一知半解就想入他們的法眼,實在太難。

它擴展了演員陣容、劇網聯動、在整個東亞範疇裏收編明星,卻無法讓每個角色擁有充足的戲劇價值,而一次次淪爲乾澀的“機械降神”:一道彎拐不過去了,那就再請出一個新角色來幫幫忙,這是非常笨拙的編劇處理。

它一直在使用海外取景,也確實提升了中國影視對外輸出的底氣,賦予了自己“把全世界都變成舞臺”之宏偉企圖,可卻無法讓這諸多異域奇觀和故事之間深入結合,無法證明“這個案子只能發生在這個城市”。第一部裏曼谷的龍蛇雜處,第二部裏紐約的中產階級精神危機,第三部裏東京的財閥內鬥,都是很核心的支撐,但都淺嘗輒止沒有說透,開個玩笑講,我把這些故事搬到鐵嶺去,都能說圓了。

所以,不難看出,《唐探》系列的主創們,應該在一開始壓根沒料到此係列會如此成功,這纔在首部大火之後,趕鴨子上架地忙着鋪世界觀、搞全球偵探排行榜,以求從各個維度上做“大”做“廣”。但做“大”做“廣”後究竟怎麼做“好”,自己也沒完全想明白,摸着石頭過河,難免顧此失彼。

它什麼元素都有,很“豐富”、很“閤家歡”——但“閤家歡”和“大雜燴”之間,往往一線之隔、一念成魔。

“熱鬧”是不是就等於“聒噪”?“幽默”是不是就等於“賣蠢”?“豐富”是不是就等於“雜糅”?

這值得所有投入春節檔的電影人,靜心思考。

《你好,李煥英》:情緒濃度裏的真誠至上

《你好,李煥英》確實很贊,但它也不是一點沒毛病:

都知道賈玲初學乍練、導演能力有待檢驗,笑中帶哭的喜劇、母女間的和解,剛看完春晚的觀衆們對這個套路會不會產生審美疲勞?

除了兩位主角,其它人物都明顯功能化和扁平化(尤其是陳赫的角色幾乎沒什麼實際價值)。前半程的笑料堆砌,也不能說多有新意;後半程的動情點營造,手法也偏於單一,而且缺乏剋制。

可是,所有這些,都是技巧層面的理性研判,作爲一項最訴諸感性的精神消費,總有某種前提,會讓技巧和理性,相形見絀、當堂失效。

當你想到並且感覺到,這一切都來自於賈玲真實的體驗,一瞬之間,那種情緒,甚至就不需要以創作和表演技巧來考評,而有了最自然、最不容懷疑的流露(大概用“噴湧”更貼切)理由。

也就是說,熾熱的情感濃度,覆蓋了所有稚嫩、笨拙、不講究的地方,讓它們反而變成了璞玉般的新鮮,讓大家從“它避過了所有匠氣與刻意爲之的戲劇性”之角度,原諒了一切粗糙。

就好像,當你在你母親跟前哭的時候,你不會去研究哭腔是否動聽、是否符合節律、表情管理是否在線。

真誠的笨拙和油膩的笨拙,觀衆能夠分辨出來。誰是想把大家的錢掏出來,誰正在把自己的心掏出來,觀衆能夠分辨出來。

在每個母親把“希望女兒健康平安”作爲人生的第一要務之前,她們都曾經是少女、有着自己熾烈的希冀和隱祕的夢境,所以電影中文名叫做“你好,李煥英”,而不是“你好,媽媽”——她不該在“媽媽”兩個字裏度過一生,她首先應該是她自己。

賈玲用自己的痛告訴大家,怎樣纔是看待親情最合適的方式。

她日日夜夜傷感與介懷的“我母親離開在我有出息之前,她沒能共享我的成功”,這樣一份最正常不過的情愫,內化到了這部電影裏,豐沛無匹。

她在用這部電影爲自己無解的追懷給出一劑解藥。

它有一些很傳統的結構:“回到過去做了諸多努力,卻發現生活是無法改寫的,機關算盡,命運依然沿襲着它認爲最好的安排”,這是幾乎所有穿越題材都在反覆演繹的真理。

“我以爲我足夠聰明和貼心地爲父母鋪排好了一場局,卻沒料到知子莫若母,父母早已用他們的智慧將一切洞悉,我做的一切其實都在她的凝視之下發生,我替她圓夢其實我的每一個夢裏都裝着她的夢”,這樣的套層,也在許多以兩代人關係爲主旨的作品中出現過——比如李安的《喜宴》——雖然略顯雞湯,但總能十分管用。

它又有一些很創新的結構:國內之前的穿越電影,都是“回到過去爲自己解決一個問題”,《夏洛特煩惱》、《乘風破浪》都是如此(雖然後者也涉及父子親情,但它總歸是從兒子自身的情感需要出發的),但這回不一樣。

這回是“到過去爲母親解決一個問題、到過去幫母親走出困境、到過去替母親建立一種更好的生活可能性”,這個更好的可能性裏,還要以抹除“我”爲代價——撮合母親與另一個並非“我”父親的男人,於是,行動人物(我)和慾望人物(母親)之間是分離的、是對立的,這釋放出巨大的敘事張力,也釋放出更打動人心的雙向奔赴、雙向的自我犧牲。

它很吻合春節的氛圍:無論你正在異鄉獨處的思念裏,還是正在天倫之樂的團聚中,甚至是沒逃過“回家三天就開始彼此嫌棄”的怪圈、想着拉上爹孃一起去看場電影、做一次家庭氛圍修復的嘗試,它都能在恰到好處的地方兌現你的精神撫觸。

更何況,賈玲沈騰的國民性擺在那裏,向爸媽介紹他倆,總比介紹劉昊然和妻夫木聰要容易得多。

更何況,誰不會在年節所提供的休歇裏,想起那些溫存的舊時光,它甚至不一定要附着在具體的哪個親人身上,而僅僅呈現爲“看個電視高興成這樣”的、返璞歸真的簡單靜好。

它還致敬了電影藝術本身:虛構時空裏的靈性之旅,造夢還是圓夢,都是電影的元哲學,無論你賦予它怎樣的多解性——單人穿越或者雙人穿越,女兒的白日臆想,母女殊途同歸的靈魂出竅,還是母親彌留之際、在不由自主的潛意識中,創設出的一個安慰女兒的夢境——都無限接近“看電影”這一活動中最內核的體驗。

春節檔:電影一直在場,人民需要質量

很顯然,《你好,李煥英》的反超,不僅僅是一個讓人矚目的話題與現象,它甚至提供了某種價值觀投射及對電影產業更完美局面的想象:

《唐探3》在商業營銷上的浩大聲勢,爲自己完成了先期圈地。但是,依賴着受衆反饋所發出的信號,卻能回過頭來,影響了、重構了後來者的觀影選擇與院線方的資源分配,由“用腳投票”主推着一場逆襲悄然發生。

說實話,這是我們非常樂於去看到的一種逆襲——讓更受歡迎的東西,得到更大的展示空間。所以會有那麼多報道、文章、熱議,不厭其煩地去講述、去渲染、去放大這場逆襲。

它也證明了,即使在觀影行爲相對盲目、電影市場向着三四線城市和中老年觀衆下沉明顯的春節裏,影院中的競爭依然受到即時口碑升降的調控,觀影感受成了第一位的參照要素。

而且,之前每一個賀歲檔裏的強勢者,多有宏大的家國情懷乃至“人類命運共同體”作爲襯底:《紅海行動》、《流浪地球》均是如此。唯獨這次,勝利屬於平民的悲喜、人倫日用的溫煦、家庭內部的肌理、不完美卻又閃閃發光的小人物。

這勝利,當然就有了新的代入感——不是誰都有機會和水準去唐人街當偵探,但誰都有過去、都有家庭和母親、都有無從割捨的牽絆、都有對子欲養而親不待的恐慌與遺憾。

除此之外,這個春節的其它參與者,在美學上的多元化追求同樣值得肯定。

《刺殺小說家》來自一部很文藝的短篇,《侍神令》來自手遊中的魔幻題材,《哪吒重生》比較賽博朋克,《人潮洶湧》更是黑色喜劇。原本這些,都不是賀歲檔默認的題材選擇,但目前,它們好像都找到了自己的觀衆,雖不足以成爲爆款,卻也各自穩健,豆瓣評分也都在7分以上。

考慮到今年的特殊性:“留在當地過年”,讓年輕人重新以朋友、同事、情侶爲單位抱團,這在一定程度上阻擋了前文所說的“渠道下沉”,反而給了小衆題材以機會。

它們各自提供的驚喜,其實能爲春節帶來一個“分衆化”的新啓迪,打破大家的古舊認知,好像春節就只能看嘻嘻哈哈的喜劇。

春節的理想局面,就該是這樣一個海納百川、各得其所,但依然能夠區分出小衆與大衆的格局,不是誰都要面向所有人,但誰都能對接屬於自己的那部分觀看者。

每一種愛好、每一個興趣點,只要得到了充分的尊重與合理的挖掘詮釋,都配得上擁有成功。

這不就是一個成熟而健康的電影市場中,最讓人陶醉的局面嗎?

《唐探3》的經驗和教訓,《李煥英》的啓迪與逆襲,不同題材的各擅勝場。它們作爲一個整體,給了我們一個整體性的答案:

製片方的創作更紮實、不要急功近利,發行方的宣傳更精準、不要譁衆取寵,院線方的服務更妥帖、不要投機取巧,大家一起來做一些能打動人的故事。

最後的最後,再說一句:

春節坐入影院的各位,不知有沒想起去年此時,那個原以爲花團錦簇、卻猝然落入荒蕪的2020賀歲檔——疫情突起,除夕前一日,手機新聞推送裏接二連三彈出的影片撤檔信息,那種慌亂、恐懼甚至絕望,歷歷在目。

從賀歲始到賀歲終,雖然回暖之路8月就開始啓動,且已經有了還算不錯的國慶檔和史上最火的元旦檔,有了《八佰》、《金剛川》、《我和我的家鄉》、《一秒鐘》、《送你一朵小紅花》、《吉祥如意》等諸多話題之作,但我一直覺得,只有新年才更適合充當里程碑,來自證中國電影已走出生死考驗、從停擺邁向復甦。

證明中國電影依然是一個值得信任的蛋糕、一汪有光明未來的活水,讓投資人敢來投錢,讓老百姓願意進影院。

這纔是這個春節,我們共同的心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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