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把科學帶回家

圖片來源：Nick Youngson

事情要從11年前說起。

2010年，美國伊利諾伊州的一位想要孩子的女性 Danielle Rizzo找到了精子銀行Idant Laboratories。在一番挑選後，她選中了一個代號是H898的男子。

根據精子銀行的描述，H898身高1米85，金髮碧眼，擁有碩士學位，而且通過了精子銀行的所有身體和精神健康覈查。

Rizzo感到很滿意，並支付了500美金購買了H898的幾罐精子。她的第一個孩子是在2011年9月出生的。在頭一年，大兒子沒有出現任何異常，幼兒發育的關鍵指標都合格，也會叫“媽媽”，說“再見”。因爲這樣，在大兒子14個月大的時候，她又通過體外受精懷上了H898的第二個孩子。

Danielle Rizzo 和兩個兒子。圖片來源：the washington post

差不多在這個時期，大兒子開始不太對勁。他不再叫她“媽媽”，不再直視她的眼睛，對自己的名字沒有反應，也不和其他孩子玩。在玩玩具時，他會機械地把玩具排成一行，表現出了重複和刻板的行爲。而第二個兒子在兩歲時，也出現了類似的表現。

沒有自閉症的2歲左右的兒童（上）會跟隨他人的手指指示，自閉症兒童（下）對他人手指指示沒有反應。圖片來源：Kennedy Krieger Institute

她的兩個兒子最終被確診爲自閉症譜系障礙（下文中簡稱“自閉症”）。

自閉症的英文autism來自希臘語中的autos，意思是“自己”。患有自閉症的人會出現一系列的社交和學習障礙，成爲社會意義上的“孤島”。男性自閉症患者人數是女性的4倍，而自閉症症狀多在3歲前就出現了。

美國疾病控制與預防中心公佈的美國自閉症發病率。

2020年，美國疾病控制與預防中心公佈了美國自閉症的發病率：每54個孩子裏就有一個自閉症患者。

根據2019年由中國殘疾人康復協會孤獨症康復專業委員會副主任委員孫夢麟等人編制的《中國自閉症教育康復行業發展狀況報告Ⅲ》，中國有超過1000萬的自閉症人羣，200多萬的自閉症兒童，並且以每年將近20萬的速度增長。而根據北京大學心理與認知科學學院的研究者易莉的估計，每142箇中國孩子裏就有1個是自閉症。

雖然一些自閉症患者取得了社會意義上的成功，但是許多自閉症患者在成年後也無法獨立生活，養育自閉症兒童對監護人來說是一種考驗。

精靈寶可夢的原創人、Game Freak 社長田尻智小時候就被診斷有自閉症圖片來源：nintendosoup

爲了讓兒子們能早日適應社會生活，確診後Rizzo不得不辭職全職帶娃，她和伴侶的關係也破裂了，房子被收走，她搬到了父母家的地下室。她也開始在各處尋醫問藥，試圖找到兩個孩子患病的真相。

在兩個兒子分別長到3歲和4歲時，Rizzo聯繫了加拿大多倫多病童醫院應用遺傳學中心主任Stephen Scherer，並通過他聯絡上了H898的其他孩子。令人震驚的是，H898 並不僅僅是這兩個孩子的父親，他在美國、加拿大和歐洲有至少12個孩子，而這12個孩子都被診斷有自閉症，其中一些還患有多動症、癲癇、失讀症等發育障礙。

實際上，這並不是第一個利用精子銀行的精子生下了自閉症兒童的案例，2008年也發生了類似的事。

紐約福特漢姆大學的副教授Gwenyth Jackaway 想要孩子，於是單身的她聯繫了美國最大的精子銀行California Cryobank。在這個精子銀行裏，Jackaway相中了一位愛好音樂和旅行、智商很高、有經濟學學位的男性。

California Cryobank 在官網上供顧客篩選的選項包括捐精者外貌、受教育水平、種族等多種特質。

Jackaway用他的精子生下了一個兒子，這個孩子在5歲時就能記下整個紐約地鐵的線路圖，也能讀小學4年級兒童的讀物，對斐波那契數列頭頭是道。不過，他在兩歲時被診斷有自閉症。後來Jackaway才發現，和他同父異母的另外兩個孩子也都有自閉症。

不過，像H898的12個孩子這樣擁有相同生物學父親，且都罹患自閉症的龐大羣體在自閉症研究史上卻是第一例，他們被研究者們稱爲autism cluster（自閉症聚羣）。

Scherer表示，他從沒聽說過在同一代的兄弟姐妹中，自閉症患者如此密集的情況，“這是一個完美的遺傳學實驗”。根據《華盛頓郵報》的報道，這個羣體吸引了全球自閉症領域的頂尖專家，他們採集了這些孩子血液和唾液樣本進行研究。

圖片來源：wikimedia

那麼，這12個同父異母孩子的自閉症是不是源自H898的遺傳呢？

Scherer 表示，現在下定論還爲時尚早，相關研究還很初步。根據美國國立衛生研究院（NIH）的介紹，和自閉症相關的基因超過1000個，其中大部分和大腦發育有關；基因之外，環境因素也可能和自閉症有關，非遺傳因素佔自閉症風險的40%。

實際上在H898的孩子中，也有人沒有出現自閉症的症狀。這個孩子在美國東海岸，上的是普通學校，也沒有行爲問題，不過這個孩子的學習成績不好。Scherer 指出，具有某個自閉症基因突變不一定會導致自閉症，只是會增加自閉症的風險。

不過Scherer認爲，H898 的遺傳物質中的某些方面導致了他的12個孩子都患上了自閉症。從他的初步研究結果來看，Rizzo 的兩個兒子的兩個基因突變和自閉症有關，這兩個基因分別是MBD1和SHANK1。

其他12個同父異母的兄弟姐妹中，有7人也帶有這兩個基因突變中的至少一個。過去曾有不少研究發現這兩個基因和自閉症之間的聯繫。2012年，Scherer 和同事發現，被敲除了SHANK1基因的雄性小鼠展現出了自閉症症狀。

體外受精 圖片來源：wikipedia

這些孩子的自閉症也可能源自他們的受精方式。美國疾病控制與預防中心指出，使用輔助生殖技術（ART）生下的孩子患有自閉症譜系障礙的可能性是沒有使用該技術的孩子的2倍，而這可能是因爲輔助生殖技術讓產婦出現更多的孕期不良反應。

雖然自閉症的遺傳學基礎尚未釐清，不過，英國最大的精子銀行 London Sperm Bank 已經出臺和自閉症相關的政策：自閉症患者以及其他患有神經系統障礙（如多動症）的人不得捐精。

科學尚未給出滿意的解釋，於是Rizzo開始開展自己的調查。

她聯繫上了H898的父親，才發現自己被騙了。原來除了外貌以外，H898和宣傳資料沒有任何相似之處。H898到了3歲纔開口說話，小時候就被診斷有學習障礙和多動症，他也沒有受到精子銀行宣稱的教育，甚至都沒有上過大學，而是在一個專門給有情緒和學習障礙的兒童開設的特殊教育機構學習。

Rizzo還發現，在H898的問題被揭露後，還有4個精子銀行在售賣他的精子。H898的精子在一些不要錢的免費精子銀行網站上也可以找到。

Rizzo對媒體表示，她並不恨說謊的H898，想捐精的人總會誇大其詞，她怨的是沒有進行覈實和篩查的精子銀行。然而在維權的道路上，Rizzo遇到了重重阻礙。

圖片來源：MSGT Dave Nolan， USAF

目前，美國的法律並不要求對配子（精子和卵子）捐贈者進行基因篩查。美國的精子銀行是由美國食品藥品管理局（FDA）管理的。Rizzo 聯繫了FDA，FDA 告訴她，他們對精子銀行的監管職能僅限於篩查性傳播疾病。

和H898案例類似，由於缺乏對捐精者的背景調查，許多美國女性上了當。比如，佐治亞州的一家叫做Xytex的精子銀行曾出售捐贈者 #9623的精子，並宣稱其智商有160（大部分人的智商在70-130之間，平均分爲100），而且正在攻讀神經工程學的博士學位。

捐精者#9623 圖片來源：dailymail

但事實上，#9623高中輟學，有犯罪記錄，而且有包括精神分裂、雙相情感障礙、自戀人格障礙在內的精神疾病史。#9623在這家精子銀行捐精了14年。

2017年，Rizzo向精子銀行發起了訴訟，控告其爲她提供的精子不符合宣傳。和Rizzo一樣，用H898的精子生下了兩個自閉症孩子的另一位母親也向 Idant Labs 發起了訴訟。最終，Rizzo和該精子銀行的母公司Daxor Co。 達成了和解，和解金額爲25萬美金。目前Idant Labs已經永久停業。

爲 H898 事件埋下隱患的另一個根本原因在於，美國的法律並不對精子售賣次數設上限。2006年我國衛生部公佈的《人類輔助生殖技術與人類精子庫校驗實施細則》規定，每1位供精者的精液標本不得使5名以上婦女妊娠並分娩；一旦滿5名，這份精子就將被銷燬。

然而，加拿大和美國對每個捐精者的精子產生的子女人數沒有限制。密歇根男子Kirk Maxey曾在1980-1994年間每兩週捐贈一次精子，截至2010年，他有超過400個孩子。

曾每兩週捐精一次的美男子Kirk Maxey 圖片來源：new york post

由於美國並不要求精子銀行對捐精者進行基因篩查，也不設定受孕次數上限，一些罕見遺傳病就有了密集爆發的土壤。

2005年，密歇根大學的遺傳學者Laurence Boxer和同事發表在Journal of Pediatrics上的一項研究發現，一位帶有罕見病的捐精者的5個孩子都患上了同樣的疾病。這種罕見病叫做嗜中性白血球低下症（SCN） ，患者的嗜中性白血球數量很少，因此很容易發生嚴重的感染。這種病具有遺傳性，而所有5個同父異母的孩子的ELA2基因都有相同的突變，這說明他們的生物學父親是這個突變的攜帶者。

荷蘭雖然對每個捐精者精子設定的子女人數上限是25人，然而類似的罕見遺傳病的悲劇也曾上演。

1997年，荷蘭的一位捐精者向捐精的醫院報告，他在近期被確診患上了一種罕見的神經系統疾病：脊髓小腦共濟失調 （ADCA）。ADCA是一種無法治癒的疾病，患者的小腦逐漸萎縮，說話和運動能力也隨之受損。ADCA具有遺傳性，父母一方患有ADCA的話，子女患有相同疾病的可能性爲50%。

脊髓小腦共濟失調 （ADCA）是顯性遺傳疾病，父母一方患有ADCA的話，子女患有相同疾病的可能性爲50%。圖片來源：wikipedia

不過，ADCA是一種隱蔽的疾病，患者在青春期前一般不發病。而這位捐精者在捐精期間（1989-1995年）並不知道自己患有這種遺傳病。不幸的是，他知道得太晚了：他的精子已經使13位女性受孕，她們誕下了18個孩子。而該醫院在三年後才通知相關受捐者，這件事在荷蘭引起了巨大反響。

在不少研究者眼中，精子銀行設立後代人數上限，並進行基因篩查是有必要的。遺傳學家們估計，平均每個人攜帶者5-10個隱性基因突變。當攜帶相同突變的人結合時，就有可能產下患病的孩子。

許多人在挑選配子時，對配子供源的種族有特殊偏好。但他們不知道的是，一些人羣攜帶的某些隱性基因突變的風險更高，因此他們的後代更可能患有相應的隱性遺傳病。

囊腫性纖維化患者的肺部和消化道等器官常會受損

比如，白人的囊腫性纖維化的發病率比其他人種高。而在亞洲和地中海人羣中，地中海貧血症的發病率更高。阿什肯納茲猶太人（源於德國萊茵蘭的猶太人，說意第緒語或者斯拉夫語）更有可能患上家族性黑蒙性癡呆（又稱臺-薩氏綜合徵）。因此不少研究者呼籲，精子銀行應當過濾這些突變攜帶者，美國生殖醫學學會 （ASRM）也建議精子銀行根據配子捐贈者的種族進行相應的基因篩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