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實力·小說 | 今天這個夢給你做好不好(曹悅童)

曹悅童,2000年出生於江蘇無錫。目前就讀於成都理工大學。有作品發表於《湖南文學》、《飛天》等刊。小說《東南·西北》獲第七屆全國大學生野草文學獎邀請賽小說組一等獎。

漆黑一片的時候就能看到些細碎的金子,懸掛在屋外的冬青樹上。夏秋交接的日子,母親已經翻出我和妹妹的薄長袖。這就是人最柔軟的時節吧,鈍刀也能輕易把皮膚劃開條口子。血液噴湧成禮花的形狀,靜止在純棉的白色衣物上,成爲標本。

閉上眼的時候,我感察到地球確確實實是在緩慢旋轉着。鳥類的飛行軌跡也清晰起來,海面和天空不同條理的藍色看得越發真切。就快要入睡啦,我用不甚了了的意識暗忖。每天入睡前,我都習慣這樣暗忖一下:邊界總算是模糊啦,那我要開始睡啦。

妹妹輕咳一聲,側身又繼續睡了。我一下就從快要入睡的狀態裏醒來。唉,她總是這樣。要是能像她這樣遲鈍就好了,我對細微的東西過分警覺。空氣裏突然出現一點泡魯達的味道,好想喝啊。

晚飯後,母親總會拉着我和妹妹去海邊公路散步。住這一帶的人不多,除了我們三個,大概還有六七戶人家,一共不到五十個人吧。又要加衣服啦,母親對我們說,你們明天應該穿上那件一起在“老船長”買的暗橙色外套。唔,顏色倒有點像公路上的燈呢,暗暗的,可以壓住好些東西。

我不想穿。妹妹還在生氣,但應該不會氣太久啦,很快她就會忘掉。馬戲動畫片播放的時間正好是每天晚上散步的這段時間,她最愛看這個了。每天散步就不情不願的,總嚷嚷着:小丑現在應該在變魔術啦,猴子現在應該在拉卡車,老虎現在應該在鑽火圈。可是這些我全都看不到。

不是每天都放這些東西嗎,有什麼好看的。母親在我耳旁輕聲嗔怪,拍了拍我,示意我去招惹妹妹,讓她分心。我們已經很默契了。

我拍了下妹妹的屁股,她就邊生着氣邊又笑着來追我。追累了自然也就忘記馬戲動畫的事。別跑啦,出很多汗再吹風該感冒啦,母親在後面說。

回頭看母親的時候才發現,她好美啊。似乎平時我從來沒有察覺這一點。她比公路上的路燈還要美。我是指,海風把她的圍巾和頭髮吹到一塊兒,臉上還因爲走得着急出現了少女纔有的緋紅。妹妹像一隻小鹿,跑到母親身旁,拉起她的手。

明天晚上就你和哥哥兩個人去散步吧,我還沒有一個人在家裏待過呢。妹妹試探地問母親。一個人在家裏待着有什麼意思呀,一起出來散步纔好呢。妹妹就撒開母親的手,一個人跑到前面,喊着:可我就是想嘛。

我追上去拍了下她的屁股,沒有反應。捏了捏她的臉,還是沒有反應。好像真的生氣了欸。她向前跑遠了些。要不明天晚上就讓她一個人在家看會兒馬戲動畫吧,我對母親說。她這麼堅持,也只能這樣啦。母親說。

好啦好啦,明天你不用出來散步,行了吧。母親走得快了些。妹妹聽到後又跳着跑回來拉起我和母親的手,笑着說,就知道你們最好啦。海面上的藍更幽暗了些,我們每天都在它快要全部被黑色吞噬的時候走回家。

家裏一下子好亮啊。我都記不清外面到底有多黑了。妹妹敏捷地爬上沙發,打開電視。坐在那裏就像一小隻南瓜。唔,已經結束了。現在在放漁夫捕海星和綠鰭魚什麼的。她自言自語。沒關係,早點睡吧,明天就可以看到完整的馬戲動畫啦,我說。

天光已經露出點熹微的白色,今天應該是個陰天吧。大不了白天再睡會兒嘛。自妹妹輕咳一聲後,我就沒有再睡着。她睡得很沉,長大以後肯定也像母親一樣美。一塵不染的積雪覆蓋着她,睫毛微微翹着。時間就在她一無所知的均勻呼吸裏暫時悄悄離開了。

總也睡不着的時候就是會這樣開始想晚上幹了些什麼啊。可想完一遍也還是睡不着。好喜歡現在空氣裏微微清冷的氣息,仔細聞還帶有點柑橘的味道呢。它讓我記起妹妹在幽暗的公路上朝前跑遠的身影。我總擔心她會跑進海里,再也回不來。我老是突然這麼莫名其妙地想,然後隱隱開始擔憂。母親就會問我,現在你又在想些什麼呢?

母親很瞭解我啦。我總是在想很多無關的人,無關的東西。大概大腦正因此一直運轉才睡不着吧。我在想上次獨自遇到的一個盲人,他的眼球像兩枚別針,用力別進眼窩。我在想電影結束燈亮時,旁邊坐着的一個侏儒。他看上去就和妹妹一樣大。我在想小時候頭曾意外撞上一尊鐵質的大炮雕塑。因爲大炮是空心的,所以在撞擊之後,炮身開始微微震顫。這麼想着,周遭便也搖晃起來。心跳開始不可控制地加快,我陷入了一種毫無理由的燠熱。

哥哥出了好多汗啊。妹妹叫我的時候,我很確定自己正在做一個極喜歡的夢。在夢到空氣裏充滿着迅猛狡黠的銳利怪物時,我被叫醒了。它們只是隱身啦,我兀自想。

哥哥,你做噩夢了嗎?

沒有,是很好的夢。我從牀上起來。

那是什麼很好的夢?

我夢到馬戲動畫片啦。我推着妹妹走出房間。

啊,睡着的時候還能看電視呀,我也想夢到馬戲動畫片。哥哥你搶走了我的夢。

對不起啦,那今天這個夢給你做好不好?我們快去喫飯吧。

坐到餐桌上,妹妹就向母親告狀:昨天哥哥搶走了我的夢。母親在幫我們舀湯,今天做的是勾芡的蘑菇湯。湯裏有股海風的味道呢。今天晚上不就能看動畫片了嗎,我輕輕拍了下妹妹的頭。

果然是個陰天啦,直到下午天也沒有更亮一點。我在給朋友們寫生日卡片,母親開始做一些藍莓派。三個好朋友都在這個星期裏過生日欸。可是我完全不會寫啊,寫出來也怪怪的。唔,還有禮物,也沒有準備。妹妹不知突然從哪裏奔出來,像一隻小獸,一下勾住我的脖子。哥哥,你在寫信嗎?

差不多啦,可總也寫不好。要不你幫我在旁邊畫點圖案吧。

好呀。她就把三張卡片一下奪過去,又跑去拿來大小不一的水彩筆。我就起身去看看母親。

今天一天都沒有出過門呢,母親把做好的藍莓派放進烤箱裏。我就從身後抱住她,她頭髮上還有野雛菊和蒲公英的氣味。讓開啦你,廚房本來就小。母親撒開我的手。對了,晚上散步叫上你妹妹,一天不走路很不好的啊。

可是她,昨天不是答應了讓她一個人在家嗎?

她還是小孩子嘛,估計早忘掉啦。你負責拉她出去散步啊。

可是我……

母親把我推出廚房,不要可是啦。妹妹一個人在家我還不放心呢,更何況,我們就是應該多走路啊,這樣才健康。你負責去叫她啊。

妹妹還趴在沙發上認真地畫呢,臉上紅紅的。我走到屋外,冬青樹綠得發黑,現在還沒有金子散落在上面。鹽粒的味道,路燈馬上就要亮起來啦。公路的盡頭應該會通向天國吧。晚上出去真的要加件外套了,我搓了搓手就進屋了。

畫完啦,妹妹把卡片舉到我眼前很近的地方。我把她的手挪遠了些,又拿過那三張卡片,掐了下她的臉。你的臉都紅啦,我說。那是被你掐紅的噢,我要去告訴媽媽。

真愛告狀。我小聲一句,就開始看她畫的圖案。唔,分別畫了一頭大象,一頭獅子和一隻貓。糟了,還沒有和她說晚上散步的事。

妹妹拿着冒着熱氣的藍莓派坐到了我身旁,看着自己畫的畫。我畫得好不好?她烏黑的眼珠正盯着我。

超級好。說着我咬掉一大口她手裏的藍莓派。哥哥你怎麼這樣,她有點生氣的樣子也還是好可愛,像海里的牡蠣。對啦,今天晚上繼續一起散步吧。我說。

可是你們昨天已經答應我了啊,讓我一個人在家看動畫的。

是,我一時語塞,就起身去母親那裏看看。

她記性可好着呢,我對母親說。還是忘不掉要在家裏看馬戲動畫是吧,母親說。我不管,你負責把她弄出去一塊散步,走路纔有好處呢。我就出來,又坐到妹妹身邊。

你很喜歡看馬戲對吧,我說。

嗯。她在認真地喫那塊藍莓派。

那今天我們去看真正的馬戲吧。

在哪裏?她像一隻復甦的動物。

就在我們一直散步的那條路上。聽燈塔長說就在第一百個路燈那裏呢。臨時的馬戲班今晚正好在那裏表演。你去不去。

那是真的好看還是動畫好看?她喫完了藍莓派,手指上還油油的。

動畫也是根據真的才拍出來的呀。你看完真的以後都不屑再看動畫片啦。

那喫完晚飯我們就去第一百個路燈那裏吧,她興奮地晃了晃我的手臂。

母親準備好晚餐走出來的時候,輕聲在我耳邊說,你這樣會讓妹妹失望的。我沒有應答,反正她總算是被拉出去散步了嘛。

唔,剛纔的藍莓派好大一個,我都差不多飽了。妹妹撐着桌子,半站起身看外面那片深藍。先坐下認真喫飯啦,不要着急。母親把妹妹拉回來。

你們喫快一點啦。妹妹今天胡亂喫下所有自己的食物,然後看着我和母親喫。你都不知道自己喫下了哪些東西吧,報一報今天都喫了什麼呀,母親嗔怪。

喫了青豌豆泥、胡蘿蔔煎餅,唔,還有一點雞肉。

記得還挺清楚。那待會兒出門的時候圍上那條紅色的針織圍巾呀。

妹妹就跑進房間,圍好了那條圍巾,又跑出來坐下。臉上還是紅紅的,母親捧了下妹妹的臉。

天黑得比平時早呢。風吹過來的氣息像每一個散步的晚上,生薑和鹽巴混合,還有薄荷和鋼鐵的味道。妹妹走在中間,拉着我和母親。這是她最情願出來的一次吧。

這是第幾個路燈啦,走了一段妹妹終於忍不住問。

唔,大概是,第十個吧。

她明顯一下失落了好多。啊,走了那麼久才走到第十個這裏。那就是還要走九個這麼長的一段路才能到噢。

快啦,我說。你從這個路燈跑到下一個路燈,數數要多久吧。妹妹就跑出去。母親對我說,她要再也不相信我們啦。

不會的,她是小孩子嘛,能記住多久呀。我說。妹妹站在下一個路燈旁等我們。暗橘色燈光灑在她的紅色圍巾上。我就突然看到她長成少女的樣子,和母親一樣健美的身形。鎖骨是兩瓣月牙,銀色的項鍊順勢就淌下來。裙邊剛好到膝蓋的位置,又總會被海風吹起,露出完整的好看膝蓋。腳上是一雙有點高跟的黑色鏤空皮鞋。走路的樣子很優美吧,不會再像現在這樣,橫衝直撞地跑去下一個路燈。

喂,哥哥,你在想什麼呢。二十秒,我數啦,要二十秒。那最多也就再走半小時啦,我說。要是馬戲不好看,我會打你噢。妹妹捶了我一下又跑走了。

哎,那你覺得怎樣纔是好看的馬戲啊。我朝前面喊。妹妹繼續往前走,大聲說,屋頂一定要是紅白交錯的豎條紋噢,上面飄着好多彩帶。風吹得它們簌簌舞動,像旋轉木馬那樣。裏面燈光亮極了,亮得刺眼,也很吵鬧。動物身上散發出並不好聞的氣味。我們肯定還會出很多汗。

唔,是這樣,那恐怕你今天真的要失望啦。我暗暗想。又追上前,妹妹正把圍巾摘下來。你走熱啦,我問她。

我都開始出汗啦。說着把圍巾的另一頭扔給我,讓我拉着她走。拉着圍巾的時候,我才發現妹妹的勁比以前大了很多,我真的要花點力氣啦。

我走不動了,還要多久呀。妹妹走得越來越慢,突然就站住了。我回頭看她,鼻尖已經汗涔涔的。走了一半多了吧,堅持一下,就快要到啦。我晃了兩下圍巾,空中就劃過幾道燦爛的光。唔,好吧。她又慢慢開始走着。

海平面上所有幽邃的藍色終於全部融進更恆久的漆黑。好黑呀,妹妹輕嘆一聲。你怕啦,我問她,怕了那我們現在就回家吧。

你才害怕呢。她氣鼓鼓的,像一隻胖頭魚。快點走啦。

一切都好安靜啊。除去我們輕盈的腳步,只能聽見海浪撞上岬角的聲音,好像起伏的呼吸呀。這種時候嗅覺總是比平常更敏銳些,空氣裏充滿植物的氣息呢。金盞花、苔蘚、金魚草、小蒼蘭,它們伴隨我們的步履,也都好輕盈。

前面根本不像是會有馬戲表演的樣子啊。妹妹的聲音劃過海岸線,劃過漆黑,劃過所有香氣,像火柴一樣點燃了天際。母親幫她重新圍好圍巾,漫不經心地說,他們今天可能表演完啦。

現在還不晚啊,妹妹把圍巾扯鬆了些,小跑着向前,路過那些植物。母親用肩膀輕輕擠了下我,說,只能週末帶她去看場真正的馬戲補償一下啦。我點點頭,追上前牽起妹妹的手。

差不多已經是第九十幾個路燈了噢,我悄悄數啦。妹妹捏了捏我的手,精力又充沛起來。可前面還是不像會有馬戲表演的樣子欸,我都沒有聞到動物的氣味,也很安靜啊,一點都不吵鬧。說着就失落一點。

那我們走到第一百個路燈那裏再說呀。我用另一隻手抓了抓她柔軟的圍巾。等等媽媽,我說。我們就站在路邊,等母親走過來。她走過來的時候,像一株尚未被命名的植物。唔,藍莓派和蘑菇湯怎麼會和她有關係呢。

今天比以前走得更遠呢,都快要走到公路的盡頭啦。母親走在我一側,挽起我的手。她身上熱熱的,還是蒲公英潔白的氣息。我偷偷深呼吸了一大口。

不知道到底走到了第幾個路燈,妹妹的臉忽然就被映照得越來越亮。之後我們就看到了和她描述裏一模一樣的場景:紅白交錯的豎條紋屋頂,正旋轉着。上面飄着好多彩帶,被風吹得簌簌舞動。貓着身子走進紅白的窄門,強光刺眼極了,如同白晝。動物的腥臭隨即就湧入鼻中。妹妹張大了嘴,已經徹底失語了。

小丑正在變魔術,猴子在拉卡車,老虎在鑽火圈。像動畫裏一樣精彩呢,坐在妹妹旁邊都能感受到她心跳得飛快。這是真的嗎,母親回過神來,輕聲問我。我掐了下她的腰,她就像少女一樣敏捷地咯咯笑着躲開了。

大象想用長長的鼻子捲走妹妹的圍巾。哥哥,你快來幫我。大象力氣太大啦。妹妹笑着緊緊拉住另一頭。我就從身後使勁拉着她的胳膊。媽媽,你也快來幫我們吧,大象的力氣比十個哥哥的力氣還要大噢。母親就從身後抱住我,又慢慢靠在我背上,像我從背後抱住她一樣。

媽媽,你用力呀,妹妹笑着嚷道。隨後,大象就搶走了圍巾。妹妹拉着圍巾,我拉着妹妹,母親拉着我,我們一起隨着圍巾被大象送到空中。

哥哥,你怕不怕。妹妹壞笑着問我。唔,這有什麼好怕的,我說。那我就撒開圍巾了噢。妹妹鬆開了手。

喂,你這樣我們都會掉下去的啊。可是到後來也沒有,我們像之前一樣飄在空中。慢慢地,大象就消失了。小丑、猴子和老虎也都不見了。只有我們,飄得越來越高。

現在是到哪裏啦,妹妹問。

我也不知道呢。

今天睡覺時間肯定會很晚啦,母親說。

現在你怕不怕呢,妹妹問我。

還是沒什麼可怕的啊。但我們要先找個法子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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