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臉

她有一張與范冰冰神似的臉:標準的V型面孔上,粗眉平直,鼻樑高挺,標準的微笑脣形,一雙桃花眼上開扇型的雙眼皮深深嵌入。妝容也是標準的范冰冰樣式:眼線飛翹、睫毛濃密、紅脣微揚。

過往一段時間,她在淘寶直播用的名字叫範爺冰。

“我打過瘦臉針、做過鼻頭圓潤,這之外……美白牙貼算嗎?還有植髮!哦對,我前段時間還做了一個鼻樑降低……”範爺冰告訴我。

“但是我從沒想要整成范冰冰。”“范冰冰式臉孔”動了動,拋出一句轉折。

去年雙十二,“范冰冰式臉孔”至少出現在五個淘寶直播間,它們被冠上夏冰、範爺冰、冰冰範等名字進行直播帶貨。範爺冰是幾個人中間數據最好的。她有83萬粉絲,雙十二當天,有105.3萬人觀看了她的直播。此前的雙十一,她的流量是薇婭的八分之一。雙十二過後,隨着騰訊貴圈的一則報道,五個“范冰冰”上了熱搜,衆議聲中範爺冰收到最多關注。

少有人知道的是,當時的範爺冰正陷入“被告侵權”的漩渦之中。2020年9月的一天,範爺冰收到了一條來自她所在機構的微信,“你被范冰冰告了”。同一時刻,她的郵箱裏也躺着一封北京互聯網法院的傳票。

儘管早在傳票到達的一個月之前, 範爺冰這個名字已經被機構要求改成了“冰寶icebaby”。但來自范冰冰方的訴求表示,範爺冰與范冰冰外貌酷似,還使用了“範爺”“冰冰”這樣容易和范冰冰產生關聯的字眼,會誤導大衆是范冰冰本人蔘與產品推薦,有侵犯姓名權之嫌。

第一反應是驚訝,然後是憤怒,範爺冰不解:“我從未說過自己是范冰冰,只是長得像、名字像就侵權了?”這些情緒在當晚的直播間裏並未流露,範爺冰一如既往地在直播間賣貨,穿誇張的服飾,賣的多是小衆品牌的護膚品、化妝品。

她面帶微笑地衝着鏡頭喊寶貝們、親愛的,言語、表情都未顯露被告一事。唯一的抗爭是當晚直播中途,她氣不過,把ID名改爲了“李晨的前女友”。不過很快,這個名字又改了回來。

真正的抗爭在今年3月被推到鏡頭前。最直接的一次是4月15日的那場直播,她在直播標題處寫:被某明星告換臉中。那天,範爺冰臉上只描了眉毛和眼線,鼻子上貼着紗布,臉部浮腫。有粉絲問:“被家暴了嗎?”範爺冰笑出來,說自己剛做完鼻樑降低手術,目的是爲了“不像范冰冰”。

圖/受訪者提供(範爺冰做了鼻樑降低手術,術後直播中面部貼着紗布。)

似乎是爲了告別一場侵權質疑,範爺冰決定變臉以表態度。可在後來,在與每日人物對話時,範爺冰又說,這次整鼻子是爲了好看。在她心裏,“好看”是生命中僅次於健康的第二大要事。她也用此來解釋爲什麼會有一張范冰冰式臉孔,“因爲大學畢業後流行的是范冰冰這種美,這種臉型,所以我打了瘦臉針。”

如今,她自覺范冰冰的臉孔不再流行,爲了更具親和力,把鼻樑降低,她解釋說:最近00後不都喜歡趙露思這樣的嗎?

“當時尚是怎樣的,我就想變成怎樣。”範爺冰說。

“是冰冰嗎?”

好看的另一個維度裏,穿衣也要緊跟潮流。範爺冰網購買的最多的東西就是服飾,直播工作室裏衣服的快遞盒堆疊成兩摞,一摞是要退的,一摞是剛到的。直播鏡頭前的範爺冰是多變的,她有的時候頭戴巨大的紅色蝴蝶結,穿着滿是粉色愛心的開衫;有時又迴歸成熟的大波浪,着黑色的絲綢襯衫。

無論哪種風格,粉絲們都會問:“是冰冰嗎?”

面對這個問題,在範爺冰僅存的那些直播視頻裏,她都是否認的,她常用的句式是“親愛的,不是冰冰姐哦”。但在去年貴圈新聞的報道里,她被提到鮮少回應真假范冰冰問題。蹭了范冰冰多少熱度的事實已經很難考證。

但如今的範爺冰,正在經歷一場“去范冰冰化”。有一些改變是主動的。“範爺冰”這個名字幾經變更,從去年8月的“冰寶icebaby”到後來的“諸葛怡”,再到今年的“範八億的被告”,以及最近“也是範四十的被告”,以示“應戰”。

也有一些改變是被動的。範爺冰今年3月之前的直播視頻都被下架了。那些像極了范冰冰的照片不再能用,機構建議她把頭像換成一張不露臉、抱着貓的照片。她迅速反駁:“我一個美妝博主是要去當寵物博主了嗎?”不過,後來她還是把頭像改成了一隻卡通狗。

侵權案一審開庭是在4月20日。庭審在線上進行,她與范冰冰都沒有出席。但那天,範爺冰7點就起牀了,她坐在電腦攝像頭拍不到的地方旁聽了整場庭審。

庭上,范冰冰的律師臨時提交了一些證據,有帶着“范冰冰仿妝”幾個字的直播標題,有一些粉絲問“是范冰冰嗎”的留言截圖,還有一些對範爺冰照片的識圖結果報告,報告均顯示此人爲范冰冰。但在範爺冰眼裏,這些證據很可笑,“尤其是識圖,我私下試了,測出來結果像楊冪。”

這場線上庭審還沒有一個具體結果,後續將轉爲普通程序繼續審理。

庭外,應訴當天的範爺冰照例進行了四個半小時的直播。鏡頭前,她鼻子上的紗布終於被拿掉,那仍是一張精緻的“范冰冰式臉孔”。與粉絲寒暄之後,她笑着說:“今天庭審進展還算順利。”

可在範爺冰的講述中,她是一個被范冰冰、淘寶和所在機構三方欺負的“受害者”。一次,範爺冰發現,每個淘寶直播主頭像上浮現的“直播中”三個字並不會處在自己頭像上。她多次詢問淘寶客服,得到的答案有網線問題、插件問題、中控臺操作問題等,她都嘗試解決了一輪卻依然無效。她一度以爲是遭受了黑客攻擊,直接開車去了淘寶公司追問。後來,淘寶客服告訴她,是因爲她的名字、封面違規。

範爺冰覺得官司明明沒有結束,自己卻像輸了一樣。畢竟來自范冰冰方的訴求中,其中一項就是要求範爺冰修改名字。範爺冰所屬的機構一直希望她把名字改了,不要再出現針對性的“範八億”等字眼。但她不願意,她覺得改名就等於屈服。

範爺冰直播間裏的流量在今年進入了斷崖式下跌。經歷一個多月的身體調休後,範爺冰在今年3月迴歸直播,但過去幾十萬的觀看人數一直徘徊在兩三萬左右,4月底降到三千多。

5月4日,範爺冰迄今最後一次出現在鏡頭前。那一天,她沒有上架任何商品,帶着哭腔講述了4月份的經歷。她在直播中描繪着自己“受害者”的身份,講起自己確診了焦慮和抑鬱,說“指不定哪天我走在馬路上突然有個車撞我也不一定。雖然這種事情沒有出現過,但是電話騷擾是有的”。

這場直播有1.3萬人圍觀,流量有些回暖,但幾天後,這段屬於“受害者”的控訴和她先前“蹭臉”的視頻一樣,也被下架了。

最努力的事

與互聯網上的各種高調聲明不同,現實裏範爺冰的直播工作室隱在杭州蕭山郊區的一角。到達工作室要沿一條四米寬的水泥馬路轉過好幾個彎,穿過大片的玉米地和大豆田,最後拐入一座現代化小區——也是這片空地上唯一的一座,直播間就在這座小區裏的一棟綠色別墅內。

決定位置偏遠的因素是租金。這棟綠色別墅一年的租金十幾萬,比之前範爺冰在城區租下的3萬一個月的公寓省了大半。低價的租金還因爲別墅只是一個外殼,裏面是沒有裝修的毛坯房。範爺冰並沒有做太多改造,地板革買的是5元一平米的,牆壁依然保持着裸露的水泥,屋內還沒安空調。最貴的裝修是觀衆們熟悉的那面直播牆,高級灰的色彩,總是擺着鮮花和蕾絲,總共花了5000元。

過去很多個日夜,範爺冰就在這面牆前直播。每天播四五個小時,金錢隨之湧來。去年11、12月,趁着雙十一和雙十二,她可以月入百萬。即使是普通月份,在捲入侵權之前,她的月收入也有幾萬到幾十萬不等,即便是在直播最興盛的這幾年,也算得上是腰部主播的中位數偏上。但最近,這個數值隨着停播變成了零。精簡掉幾位助理、搬入租金更便宜的工作室都是她應對現狀的方式。

圖/曾詩雅攝(直播間裏最常見的那面背景牆。)

儘管她在採訪中多次提到“目前收入爲零”一事,但她又流露出“不會爲錢焦慮”的一面。她在直播中曾說“我還是有錢的”,范冰冰要求的50萬賠償金額她也覺得壓力不大。在她工作室的別墅外邊,還停着一輛跑車。

“其實在成爲淘寶主播之前,我的收入可以達到今天的規模。”範爺冰細數起自己做過的行業,一路都隨着風口起落。2011年,範爺冰從中國地質大學珠寶設計專業畢業後,她做了幾個月的珠寶銷售。2013年,在微商概念剛剛成形的時候,她就在朋友圈售賣珠寶、字畫、紫砂壺等,“什麼賺錢就賣什麼”。

後來一家文玩拍賣平臺興起,她就和朋友做這家平臺的第三方,開發商品庫,對接商家和買家,月入數萬。外賣剛興盛的2014年,她還投資開過一家主營外賣的餐飲店。這期間,財富呈指數型積累,她開的車從桑塔納到寶馬再到瑪莎拉蒂。

範爺冰也虧過很多錢。她授權給朋友買股票,問及對方買了什麼股回答不上來才知道被騙;區塊鏈興起的時候,她也投資過,但她並不懂那是什麼;她還買過虛擬貨幣,對方說是發明比特幣的公司推出的新品,她就馬上信以爲真……

“過去幹很多事我都有投機的成分,唯獨直播是我最努力的事。”範爺冰成爲主播的契機是在做拍賣平臺時,有商家請人來直播,她偶爾代替露臉,效果竟然超過主播。那時的直播間裏,就有人說她像范冰冰。

似乎是看到了新的希望,2018年10月,範爺冰沒有研究過合同,就簽約了現在的直播機構。公司給她起名“範爺冰”,她沒有異議。在外人看來,是她自己默許也縱容了蹭臉的行爲,也預見到了蹭到明星臉的好處。儘管彼時范冰冰逃稅風波剛過,相似的臉和名字,導致不明真相的人會跑來她的直播間辱罵。

但她並不太在意,因爲一開始她甚至不太懂如何去和觀衆互動。成爲範爺冰的前幾周,她只是講產品,解說完畢後還會盯着電腦屏幕發呆。那個月,她的收入是700元。

公司要求她多去互動,她就觀看別人的直播學習。她開始回覆粉絲,對抨擊的留言也並不客氣。有人說她普通話不標準,她就回懟:“普通話一定要說得很普通嗎?”有一回賣咖啡壺,她說了好幾遍都是“咖灰壺”,自己一邊說也一邊跟着笑。還有人說她胖,根本比不上范冰冰。她就說:“我胖了都這麼好看,瘦了還得了?”第二個月,她的粉絲就漲到幾萬。

這是一個她想看到的結果,她也學着一點點地把自己裝進範爺冰的殼子裏。像所有小主播一樣,她用播出時長換取更多關注。前期爲了積累粉絲,她一個月只休息四天,每場直播都是7個小時。她的作息恆久不變,下午2點到公司,備品,晚7、8點開播,起初播到後半程總覺得嗓子快發不出聲,播到凌晨3、4點下班,像每一個追逐熱潮的主播一樣,披星戴月回家。直播最久的一次,她在韓國免稅店播了16個小時,直到淘寶官方中斷了這場直播。

圖 /手機截屏(2020年9月,她曾在微博發佈了這份榜單,當時還叫“冰寶icebaby”的她銷售總額月榜排名第六。)

兩年積澱之下,範爺冰成爲了有80多萬粉絲的腰部主播,只是很快,侵權訴訟到來。

最火的地方

範爺冰是目前爲止唯一被范冰冰告的“高仿主播”。在另一位高仿范冰冰的直播間裏,主播已經把原先“冰冰範”的名字改成了“都都範”。

可明星原型也正在遇冷。此前,李湘被曝5分鐘直播報價80萬,卻一件貂都沒賣出去。而黃聖依某場直播也只賣掉了5個保溫杯。小葫蘆大數據顯示,從2020年11月至2021年4月,以王祖藍、薛之謙、陳志朋、王耀慶、曾志偉、楊坤六位爲例,直播次數從巔峯時期的十幾次降到兩次。多種跡象表明,熱鬧一時的明星直播風口已過。只是直播間裏,5個高仿范冰冰、3個高仿楊冪、2個高仿伊能靜,依然在直播帶貨。

臉越來越難蹭了,可屬於他們的還有另一場,屬於所有“高仿主播”的困局。吸引流量只是直播帶貨的第一步,一張明星臉可以收割點擊量,但收割不了轉化率。在範爺冰的直播間裏,看不到薇婭、李佳琦那樣“54321就秒空”的銷售盛況,一個商品往往要解說上半個小時,如果銷量不好,可能還會連着幾天補播。這張明星臉甚至會成爲她銷量的阻礙,有人留言道:“人都是假的,賣的貨能真嗎?”

然而,很多時候貨品質量並不由主播說了算。範爺冰帶的所有貨品都是公司指定的,有時商家還會要求具體文案。她播過連自己都不信服的減肥產品,也說過私處香水的尷尬臺詞。

在商品議價上,明星臉也顯然要不到明星價。當範爺冰售賣類似於完美日記、花西子這類知名的品牌時,直播間裏給出的價格可能只是便宜了5元、10元。有一次,她直播賣一款膠原蛋白產品,粉絲希望能有更多贈品,她在直播中聯繫了商家,對方沒有答應。她對粉絲說:“你先拍,然後備註,我自己送一盒正裝給你。”

問及範爺冰最想成爲怎樣的主播。她的回答不是薇婭也不是李佳琦,她說之前看過一位美妝主播,播了很多年,粉絲一直三十幾萬,但依然不厭其煩地在臉上試各種化妝品和美容儀,她敬佩這樣堅持的人。只是這個很刻苦的主播,她已經記不清對方的名字。

後來她談起頭部主播時,又露出嚮往的神情,範爺冰說她理解不了,爲什麼賺了那麼多錢,頭部們還在堅持直播。她聽說李佳琦來上海以前,只打算買一輛奔馳,養很多狗。後來,未來規劃變成掙夠2000萬就回家,當這個目標實現之後,他仍在繼續。“如果我能成爲薇婭或者李佳琦,月入千萬,我肯定播幾個月就不幹了。”

但也許當這個故事發生在範爺冰身上,可能也是同樣的後續。當我繼續追問,“那等你賺夠幾千萬之後你會做什麼呢?”

“環遊世界吧。”範爺冰脫口而出,過會兒又補充道:“然後把風景都播給粉絲看。”換言之,只是從淘寶直播變成旅遊直播。

“直播難道不是當下最火的行業嗎?”她反問道。2016年的直播元年,至今已經過去5年,對資本而言,熱風早已吹向其他行業,今年大廠扎堆跳上造車風口,在線教育熱潮一波接着一波。但範爺冰並不知曉。

“如果不做直播了你會幹什麼?”

“什麼火就幹什麼。”範爺冰迅速回答,“但現在肯定還是直播最火。”她補充。

“這場官司最壞的結果是,我再也無法在淘寶直播。但我會去其他平臺直播。”她一邊說,一邊眨着那雙范冰冰式的桃花眼,濃密的睫毛上下扇動着。

責任編輯:梁斌 SF0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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