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王怡生下一个健康的男孩,取名陈松。

16年后,陈松把自己变成了女孩,并改名为小茜。

这之后的很多年里,王怡陷入痛苦和自责,翻开旧时的家庭相册,她时常感到恍惚,不明白照片中的儿子是怎么一步步变成如今眼前的女儿的。

(早年的家庭相册中,年幼的陈松搂着王怡)

对她来说,或许这辈子都无法和自己的孩子站在同一个立场去理解性别这件事,但在她面对自己跨性别孩子的人生后半程里,她决定努力让它变得无所谓,就像龙应台在《目送》里说的:

“慢慢地了解到,父女母子一场,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2017年2月,王怡和小茜的合影)

她极力将视点退回到自己身上,去审视自己在乎的是什么,想要什么,以及作为母亲的意义。

孩子“丢”了

这不是陈松第一回“走丢”。

第一次是1996年的一个晚上,放学之后,王怡没接到陈松。她在校门口一直等,等到所有孩子都离开了,陈松也没有出现。那时她和丈夫刚刚把一辆拉货的老解放卖了,换了辆车开出租,她开白天,丈夫开晚上。

(1996年的陈松)

电话响了起来,是丈夫。他询问着今晚怎么还没回来,王怡焦急地问,陈松回家了吗?丈夫说没有。王怡告诉丈夫没接到孩子,刚才问了老师,陈松并没有去上学。丈夫让王怡先回家。一路上她都在胡思乱想,但又不敢想太深,不断叨念着,“也许他是自己去哪玩了。”

回到家王怡也是坐立不安,问了一轮亲戚朋友都没有陈松的下落,她决定报警。还没拿起电话,门就咣咣咣地被敲响了,王怡开门看见邻居带着陈松站在门外。原来这孩子去玩,找不到路回家了。王怡松了一口气,尽管嘴上抱怨着让人担心死了,但心里还觉得,孩子懂得一家家问路走回来,蛮聪明的。

(小学时的陈松)

2000年的一个晚上,陈松又没有回家。这次王怡没在意,毕竟孩子都14岁了,走丢了也该知道怎么回来,但没有。直到第三天,王怡才感到事情不妙,只好报警。第四天,第五天,陈松一直没有消息。

王怡每天开车的时候,逢上车的人都要问对方有没有见过这个孩子,有时候又突然不敢问,怕说着说着就哭了。夫妇两人轮换着去发印着孩子信息和照片的寻人启事,一个个亲戚朋友反复询问,但始终没有音信。

除了哭,王怡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她反反复复唠叨着那些担心,日子长了,连丈夫也从安慰变得不耐烦,两人最终陷入争吵。任何一个理由都可以变成迁怒和指责,质问对方为什么没有看好孩子。在“你当时干嘛去了?”“你又干嘛去了!”的责问之后,逐渐变得静默。

夫妇俩每天一睁眼,生活的压力就摆在面前,家里有需要照顾的双方父母,买车借的钱要还,油每天要加,还要给公司份子钱,如果一天不工作,意味着不吃不喝都得亏掉300,现在还得找孩子……

(生活的压力和不知下落的孩子曾经让王怡和丈夫的生活跌入谷底)

王怡天天都会想,孩子是不是被人贩子拐走了?然后就打电话给警察,得到的答复都是在找。这个答案无法让她满足,于是转而打电话给亲戚,亲戚们也早已不耐烦这一遍遍的重复,有些人安慰几句之后丢下一句,“接受现实吧。”

一年之后,王怡逐渐变得麻木,尽管依然发着传单,保持着和警方的联系,但心态上已经开始接受了。又一年过去了,找到陈松的希望变得越来越渺茫。结果陈松突然回来了,在2003年的某一天。

王怡在开门的那一刻,不是喜悦,而是恍惚。在看到孩子的那一刻,她第一个反应是,这是谁?随即的一两秒里,她确认了这是自己的孩子,但眼前是一个女人的样貌,留着长发,穿着男性的衣服,衣服前隆起了一个大胸脯。他是陈松,他又不是陈松。愣了一会儿,王怡才反应过来,问:“你到底去哪了?”

(变成小茜的陈松)

王怡无数次幻想过与孩子重逢的场景,但眼前的这个陌生人让她全然忘记了她曾经在无数个日日夜夜祈求上天“让孩子回来,只要见到他,什么都可以”的期待。她质问:

“你到底怎么回事?!陈松!你说你到底怎么回事?!”

“我想当女人都想疯了”

“我五年级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跟我男神接吻了,那是95年吧。”

小茜回忆起过去,觉得一切都是顺其自然。“我就不是什么跨性别,我压根就没跨过,我从小就觉得自己是个女孩,往哪儿跨呀?”小茜说。

(陈松小时候)

只是在她面对镜子里的自己时,以及每天束缚在短发和男性校服里的时候,她感到难受和别扭。小茜回忆,她那时候并没有因为表现得“很娘”而受到责怪,也许有,但被她忽略了,她只记得亲戚们说,“这个孩子眉清目秀,又斯文”。

“也许这个认同对我很关键,”小茜说,“要是那个时候就被不断责怪,没有任何认同的感觉,我不知道我还会不会那么顺理成章地做我自己。”

她不知道从哪里得到的消息,某个地方有反串演出。在那个年代,反串演出特别受欢迎,很多人在讨论。好奇的小茜问什么叫反串,对方说,就是男扮女装。

小茜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一样,从对方模糊的描述里,经过了半年反反复复的寻找,终于有一天,她撞进一条街道的拐角,走过迎面而来的一条小道,又从小道的最深处跨进了门,有个昏暗的楼梯,登上楼梯上到二楼,牌子写着——大地舞厅。

小茜掀开塑料帘子进去,她用“震惊”来形容她所看到的一切。在音乐里,舞台上表演的人浓妆艳抹,扭动着他们的身躯,因为化妆不好,大部分人都能看出男人的样子,而站在中央表演的那个,好看到分不清男女,看起来更像是个女的。小茜眼睛睁得大大的,心里想,“我也想像他们那样。”

那天之后,小茜经常跑到大地舞厅去,溜着边看他们表演,直到有天一个化着妆的人注意到了她,玩笑式地说了一句,“哟,这小孩挺好,和我们一起吧。”小茜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啊!哈哈,”小茜回忆道,“这就是命吧。”

从“陈松”变成“小茜”,这个抉择在当时对她来说一点也不难,她完全没有现在这样对于父母和家庭关系的顾虑。在那个时候,小茜的脑子里面全部的想法就是,“我天天都要这样”。

“我那时候想当女人都想疯了。”

(一心想成为女人的陈松变成了小茜)

小茜那时候才14岁,每天训练,学习演出,从配角和伴舞开始,拿着很少的收入,但包吃住,收入就当零花钱。一开始,她也想过要回家,哪怕是回去报个平安,但日子长了,想到回去之后就不可能再回来了,她压抑住了回家的念头,一转眼就是几年。

“我甚至没有意识到过去了这么久,可能是因为那时候天天浪得特别开心吧,但是……”小茜用力地拍打着手心说,“好不容易熬上了C位,终于轮到姐姐站在舞台的中央了,一切的努力都值得了,没两天!”小茜摊了摊手,“完了。”小茜犯了严重的牛皮癣,最初只是强忍着,到最后变得越来越严重,完全没有办法演出,“那个鬼样子,手肿脚肿的,还老得去挠它,怎么演啊你说。”

(小茜背后的文身)

更让小茜难受的是,她好不容易存下钱去做了胸部整形,本打算继续存钱再做个性别重置手术的,但这突如其来的疾病打乱了她所有的计划。

无法演出就没有收入,老板甚至不想让她待在舞厅,怕传染别人。她平时花钱大手大脚,很快就因为治疗和生活开销耗尽了积蓄,生病的时候,她才发现平时跟她关系好的那些人,不过是塑料姐妹花,都巴不得离她远远的。此时,她只剩下一条路——回家。

(走投无路的小茜只能回家)

再也不回这个家

站在门口的小茜一言不发,连一句“妈”,都变得特别难启齿。她很清楚,回家将要面对什么样的结果。

父母劈头盖脸的谩骂,甚至用不给她治疗相要挟。至于骂得到底有多难听多狠毒,小茜根本回忆不起来了,但永远不会忘记的是,她被揪着去医院把胸部假体取出,一个人躲在厕所,一边哭,一边剪掉了自己的长发。

(奶奶去世,小茜扮回男生的模样回去参加葬礼。)

“小茜”变回了“陈松”。父母轮番上阵批判,像是要把这几年因为她消失所衍生出的负面情绪,全部发泄出来,并将此归咎于他想变为一个女性的行为上。哪怕有时候她只是想平平淡淡地跟父母倾诉过去几年里的生活,但很快对话就变成了“我就是个女的!”“你他妈扯什么蛋!”这样的循环里。

小茜压抑着情绪问,“你们就没有想过我以前除了校服都没有男生的衣服吗?你们就没有想过我怎么就不跟别的男同学一起玩吗?”但父母根本听不进去。

小茜又开始想要逃离这个家,于是父母选择了软禁。他们开始隔天开车,轮流盯着她,不让她出门。终于有一天,小茜从自己二楼的房间跳了下去,第一次没有成功,摔断了脚,被抓了回去。康复之后,小茜又跳了一次,这次她成功了。

她决定再也不回家了。

(小茜也有对家庭的向往)

王怡有时候会想,爱走走吧,不回来更好,回来没有一刻是开心的!但想着想着,就哭了起来……在日复一日的愤恨和争吵里,留在她情绪里最重的是她怎么也无法把陈松掰过来的无力感。“我觉得这个孩子完了,但又不能接受这件事。”

夫妇两人开始经常没来由地吵架,迁怒于对方,并相互抱怨,“就因为你以前什么都不管!我多他妈丢脸啊!我连朋友都不敢见!”

(因为小茜,王怡和丈夫的关系也一度降到冰点。2017年春节,他们一家人难得团聚,一起吃了顿饭。)

解脱

在小茜再次离开的日子里,父母和小茜都觉得解脱了。

小茜回到了舞团,父母按部就班生活。尽管有时候会想起对方,但比起天天吵来吵去,横刀相向,每次闪现,又会下意识提醒自己,现在能够在自己的生活轨道里重新开始,来之不易。

(王怡在遛狗)

王怡已经习惯回答亲戚和朋友对陈松的盘问,她回答上外地工作了,挺好的。王怡养了一条狗,两只猫,没事会对着猫猫狗狗自言自语,至少猫和狗不会像老公那样对她不耐烦。但有时候她还是会偷偷哭,尽管也说不清楚,哭的到底是什么。小茜只把电话号码留给了她,但除了没有钱的时候,两个人也很少说话。这一切,老公都不知道。

小茜试着建立自己的生活,她渴望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但她没有那么幸运,磕磕碰碰好几年,试过好多次,也没有找到一个对的。好不容易找到个不错的,她又慢慢受不了对方,大多数情况,是对方受不了她。

(小茜和男朋友在一起)

“我的职业天天和各种男人混在一起,正常人都受不了吧?但如果你说你养我,我又不愿意,养我就开始有要求了,我受不了,”小茜说,“我妈都受不了我,别人怎么受得了我?”

无解的生活

2015年的一个午夜,王怡被电话吵醒,对方告知小茜被人用啤酒瓶扎了肚子,在医院里急救,不知道能不能熬过去。

(小茜身上留下的伤疤)

慌乱的王怡赶紧开车赶往医院。这次,她在手术室外一边哭一边想,“只要孩子能活下来,我什么都可以接受。”

她陷入了深深的自责,脑海里不停翻滚着“你那时候都干什么去了?”“你那时候都干什么去了?!”这句每次和丈夫争吵时都会挂在嘴边的话,此时变成了一支支射向自己的箭。

小茜在数天之后醒来,看着妈妈的样子,在父亲的责怪声中,她默默地哭了。

(小茜在哭泣)

回家之后一切如常。王怡还是会在丈夫劝说着“你去说说他啊!成什么样子了!”的时候顶顶嘴,但更多的时候,王怡没有顶回去,而是说,“随他吧,你有什么办法?”

在分开又间中有联系的这么多年里,王怡有时会想,陈松变成这样,她害怕的究竟是什么,是担心他在那个群体里会受到伤害,还是因为害怕被亲戚朋友们笑话,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也许都是。

但让孩子去过他自己想要的生活,他会更开心;不行,那里面一定都是坏人,不然孩子怎么会被扎?她跟丈夫商量:“你说他换个工作环境能不能好点?”丈夫哼了一声说,“他这X样,谁要他?”于是王怡又被推回到原点。

(小茜本身也有很多挣扎和痛苦)

她也曾试图和儿子谈,但每次小茜的回答都是“我觉得我这样挺好的呀”,这让王怡心里不是滋味。有次来气,她怒道,“你要变成金星啊?”小茜却坦然回了一句:“成不了。”

其实小茜也在逃避,反串表演早就不吃香了,她时常焦虑该去干点什么,但没有学历,没有技能,能去哪儿呢?她甚至已经习惯了用男女两套器官去应对生活,对彻底变成“真正的女人”都失去了兴趣,可她终究还是要面对这个社会,要在社会身份上承认自己到底是个男人还是女人,但结果似乎又不是她能决定的。每次想到这里,小茜都觉得这个问题无解,最后也只好不了了之。

(小茜对彻底变成“真正的女人”也失去了兴趣)

以后

“你到我这工作呗。”

小茜的老朋友、一家艾滋病公益机构的负责人老马在一次开展关于跨性别的活动之后向她抛出了橄榄枝。讲起家里现在的情况,小茜说还是老样子,老马回道,“你一步也不动当然是老样子,你总得活出个人样啊,天上掉馅饼你也得弯腰捡啊!”

(小茜在跨性别机构工作)

老马帮助小茜建立了一个跨性别机构,挂靠在自己的机构下当成孵化项目去进行。面对一问三不知、什么事情教完就忘的小茜,老马坦言在他面对的这群人里,小茜已经算是好的。老马说,“如果你可以分层次地看待跨性别,就会慢慢发现像她这样的人很多,还有更糟的,或者情况更复杂的。”

半年过去了,老马见她工作没有什么起色,跟她建议,如果自己干不来,可以考虑请她母亲帮忙,“也算是你让你妈更了解你的一个方式”。但当小茜提出的时候,王怡拒绝了。嘴里嘟囔着,“我能干这事么?”

王怡说不清楚自己介意的是什么,她接受不了他们的世界,不想趟这浑水。但内心又在孩子不断跟她分享工作情况,说有很多人、很多家长在面对着比自己家庭更加复杂的环境时,好奇地想一探究竟。最后这种好奇,被送佛送到西的老马与她的单独对谈中,不断强调“你就不想好好了解一下你孩子么?你了解过你的孩子么?”里答应了。

在机构里的新工作,王怡前期所做的,无非算是陪伴和看着陈松。王怡人生里第一次觉得闲,她甚至有充分的时间每天早晚去打两次她最喜欢的乒乓球,重新建立起友谊,她已经好久没有过朋友了,因为孩子的身份,她斩断了几乎所有的熟人关系。

也是在这份工作里,王怡在小茜的分享中有意无意地思考着一些问题,或从别人的经历里寻找着自己孩子为何这样的缘由。尽管她还是期待陈松可以回到那个普通人的轨道上,有份正经的工作,结婚、生子、养儿育女,但一切又在静悄悄地改变着。

(王怡在打乒乓球)

这十几年来,如何把孩子的性别“掰”回来几乎占据了她所有的精力,如今她似乎可以不去想这个方面,而是怎么能让孩子和自己活得更舒服自在一点,这或许是这对母子这些年来关系最大的跨越。

有件事对王怡的想法改变很多。陈松的大表姐是家族的标杆,但去年得癌症走了。她满足众人对于“好日子好生活”的一切想象,但不到四十就丢下所有人去世了。“也许经历过和死神抢孩子的时刻,慢慢明白自己更在乎的是什么吧?”王怡说。

去年,王怡提出和小茜住在一起,出于省钱,也为了能更好地照料小茜。小茜爽快地答应了。住在一起后,她们更多会谈论做什么样的头发,穿什么样的衣服,或是去哪里吃好吃的。

(王怡帮小茜梳头)

王怡觉得,也许是在和那么多跨性别的家长分享和交流之后,听了那么多“他们天生就是这样”的说辞之后,她慢慢接受了可以从这个前提下去看待这件事,尤其是她经常要负责开解一些不被其他家长接纳的孩子们的时候,她都需要把自己归在一个“没有错”的位置上。这让她得以去反观过去的自己,那个只能将他们理解成“错的”她,是多么的难受和不值得。

王怡甚至开始悄悄地盘算她的以后,等一切都慢慢步入正轨,她就和丈夫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去,好好地过自己的生活,至于陈松,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就好,在力所能及的地方还能帮得到他,在想看见的时候能够看得见他,就好了。

在经过这十几年的挣扎和承受了种种代价之后,王怡被挤到了这个时刻,现在的她,很清楚知道她在乎的只是自己的孩子,不管他的名字是叫“小茜”,还是叫“陈松”。

(为保护受访者,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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