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憶評價話劇《長恨歌》,認爲包括影視劇在內的所有改編中,“話劇最靠近我”。 編劇趙耀民用三幕戲來表現王琦瑤跨越四十年的情愛生活,從戲劇結構來說,前後對稱,非常飽滿。但看着看着,你會覺得有一點不滿足。這種不滿足源自於觀衆對人物結局的某種期待。 圖爲上海話劇中心2021版《長恨歌》劇照。

楊揚

由春至夏,不斷回暖、逐漸升溫的上海話劇市場陸續上演了一些引起較大關注度的作品,其中就有胡宗琪導演的《塵埃落定》、周小倩導演的《長恨歌》和波蘭導演克里斯蒂安·陸帕的《狂人日記》,這三部作品有個共同特點:從改編小說開始。小說改編戲劇,對戲劇而言並不是新鮮事。李健吾先生曾指出,小說改編成戲劇,並不意味着小說的成功一定會帶來戲劇的成功,對照2021年的這三部話劇,有一些變化正在考驗着我們原有的戲劇規則。

《長恨歌》 《塵埃落定》都是中規中矩的,王安憶評價話劇《長恨歌》,認爲包括影視劇在內的所有改編中, “話劇最靠近我”。而阿來對話劇《塵埃落定》的評價,認爲小說原著的精氣神都在, “水乳交融,天衣無縫”。

《長恨歌》編劇趙耀民用三幕戲來表現王琦瑤跨越四十年的情愛生活,從戲劇結構來說,前後對稱,非常飽滿。但看着看着,你會覺得有一點不滿足。這種不滿足源自於觀衆對人物結局的某種期待。好像王琦瑤最後有點遊離於她的性格,變成了另一個有點風塵味的不相干的女人。一生從沒有主動追求過別人的王琦瑤,到了生命的後半段,突然改變了,變得有點盲目主動,熱衷於各種熱鬧和時尚。目前這樣的劇情和結構安排,是對應着第一幕的結構,第一幕是王琦瑤被別人追,最後一幕是王琦瑤追別人。這讓我想到黃佐臨先生援引川劇大師張德成的話——“不像不成戲,太像不算藝。”一部戲劇作品編得太像戲了,有時反倒達不到最佳的戲劇效果。話劇與中國傳統戲曲不同,不能走程式化的道路,爲結構而結構,而是要破圈、走新路。

話劇《塵埃落定》的探索,主要集中在戲劇的敘述語言和結構上。作品講述了阿壩藏區土司家族最後的瓦解歷史。作品是借土司的二兒子傻子的敘述來結構全篇。這個傻子既是全劇的敘述者,又是貫穿作品始終的一個人物,有時是清醒客觀的旁觀者,有時又是懵懵懂懂沉浸其中的當事人。現代戲劇表演中所常見的布萊希特的間隔手法,在《塵埃落定》中非常有節制地掌控着舞臺的表演節奏。話劇的結構是從未知的過去走來,最終走向滅亡的宿命。舞臺美術也十分出彩,更接近於現實主義美學的自然呈現。

但一些觀衆認爲《塵埃落定》是一部朗誦劇,而不是話劇。編劇忠於原作,導演忠於劇本,演員忠於劇作和導演意圖,但整個舞臺似乎沒有充分活動開來,是一個一個片段在動,而不是整齣戲在展開,達到像花一樣依次盛開綻放的驚豔效果。那麼,問題出在哪裏呢?

回到在上海戲劇界引發激烈討論、甚至出現幾乎完全相對立意見的陸帕的《狂人日記》上,這位波蘭導演的戲劇觀念延續着後現代的脈絡,特別是格洛托夫斯基的“質樸戲劇”的觀念。在“質樸戲劇”中,強調戲劇的主體是演員-觀衆,所以,那些反客爲主、影響戲劇的因素,包括與戲劇沒有直接關係的文字符號,都要剝掉和去除。陸帕的“做劇法”極其簡約,他不要演員背誦臺詞,而是情景發揮。沒有預先設計好固定的臺詞,這樣做的目的只有一個——讓演員直面觀衆,用表演點燃觀衆。編導、舞美和演員,在這一過程中要成爲最簡單最積極的要素,而不是相互牽扯的力量。

在中國,話劇藝術是舶來品,根基淺,積累少,容易被人牽着鼻子走、洋腔洋調,流於“話劇腔”的形式主義泥潭。所以,焦菊隱、黃佐臨等藝術家們始終都在探索中國話劇的民族化出路,希望話劇能夠真正融入中國人的精神生活中去。他們在總結自己的話劇舞臺經驗時,都強調閱讀文學作品的重要性,要求多看多讀文學原著,熟悉和了解文學作品人物,尊重文學作品的原貌,領會作家作品的精神。他們同時又很注意話劇藝術自身的特點,強調將文學作品搬上舞臺,不是原封不動、照搬照抄,而是要根據舞臺藝術的表演特點加以取捨。

曹禺、夏衍和老舍都是著名的劇作家,他們開創了中國現代話劇的三種劇作模式。一種是嚴格的三一律戲劇,像曹禺《雷雨》的時空結構就是,自成一體,結實緊湊,電光雷鳴,一氣呵成。還有一種是時空切割,分割成多個碎片的戲劇結構,像夏衍的《上海屋檐下》,五戶人家,五個小空間,很家常,很平淡。但這種平淡就像優秀的散文作品一樣,有一種淡淡的詩意,正如別林斯基盛讚的“越是平淡無奇,就越顯出了作者過人的才華”。另外一種是“圖卷戲”結構,這是李健吾先生對話劇《茶館》的經典概括。通過研讀這些劇作家的創作談,讓我聯想到一個問題:爲什麼這些大師之後,很少有劇作家能夠超越他們?文學文化修養和經驗積累其實就是一道分水嶺。

在讀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我的藝術生涯》 (楊衍春譯)時我體會到,戲劇理論的思考不是孤立的,而是與文學等藝術門類觸類旁通。除了與演員、劇團交往外,斯坦尼與很多世界級的文學大師交往,像列夫·托爾斯泰、契訶夫、梅特林克、高爾基等,這些文學家加深了他對藝術問題的深入思考。而德國闡釋學家伽達默爾的回憶錄《哲學生涯:我的回顧》中,記錄了他與布萊希特以及小說家托馬斯·曼的密切交往情況。中國的戲劇家似乎未見與哲學家有過類似的密切交往關係,但布萊希特與哲學家之間的密切關係,不僅使布萊希特的戲劇理論思考獲得了方法論上的幫助,同時也給包括伽達默爾在內的哲學家們以藝術創造的靈感。換句話說,德國戲劇的理論突破,不是侷限於戲劇領域,而是與哲學、文學同步展開。德國戲劇之所以能在世界上產生廣泛影響,其中原因之一是它總有一種不滿足於現狀的理論衝動,希望理論跑到戲劇實踐前面,給戲劇探索提供某種觀念上的支持。

再回看中國戲劇藝術的發展歷程,經歷了上世紀五四時期及80年代兩個重要時期的變革,纔有我們今天現行的戲劇規則。但這樣的規則是不是一勞永逸、不可更改的?新世紀以來,這種潛在的改革呼喚,似乎還在滋生滋長。因此,對於文學改編戲劇的關注焦點,應該深入到當代戲劇變革的可能性和多樣性問題上。哪怕是陸帕戲劇引來的爭議,也只是一個方面,它讓人們看到當代戲劇擴展的邊際並沒有劃定,需要各種各樣的方式介入到這一領域中來。如此看來,戲劇實驗在今天還是需要的。

(作者爲上海戲劇學院副院長、教授,本文系作者2021年上戲導演系導師大師班系列講座文稿節選,全文刊發於文匯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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