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AdamWoodward

譯者:Issac

校對:易二三

來源:《LittleWhiteLies》(2011年9月)

一陣涼爽的微風吹來,帶着附近的麪包房裏新鮮麪包和火腿的香味,飄上沉睡中的馬德里后街,一直吹到「慾望無限」公司(譯者注,ElDeseo,阿莫多瓦的電影製作公司)的前門。

這是六月的一個多雲的日子,環繞着這條郊區道路的一排排安裝了鏡面的普通公寓樓,在昏暗的日光下顯得很被動。佩德羅·阿莫多瓦的製作公司總部的玻璃和鋼鐵交織的外觀現代感十足,但又令人難以捉摸,讓你期盼着即將到來的感官盛宴。

彷彿在趕走不合時宜的天氣,慾望無限的內部是一個萬花筒般的光色世界。這位編劇/導演的電影海報裝飾着牆壁,就像家庭畫像一樣,盆栽植物在桌面除溼機排放的霧氣中搖曳。這個地方有一種充滿感染力的和諧氛圍。

儘管阿莫多瓦用豐富的藝術品裝飾了辦公室,但他本人卻顯得謙遜低調。他九月份就六十二歲了——幾乎恰好是《吾棲之膚》上映後的一個月——然而,他那一頭令人驚訝的蓬鬆銀髮,是如今的他與這位少言寡語的騾夫之子的唯一區別。他成長於貧困的環境中,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領導了改變了整個西班牙的「新潮派」文化復興運動。

《吾棲之膚》

不過對他的第一印象最驚人之處在於,這位最喜歡裝飾工作的西班牙導演,從影三十二年,拍了十八部電影,是如何以如此強烈的熱情塑造其藝術身份的——這些關乎他在拉曼恰的成長,關乎其影片中的女人和成爲主題上最重要部分的母親,關乎對後弗朗哥時代的西班牙的挑戰,關乎信仰和性。

「你必須明白,拉曼恰在那個時候是一個非常艱苦、簡樸的地方。在戰後的西班牙,一切都是爲了生存,這個時期持續了很久很久,持續了二十到二十五年,直到六十年代中期經濟發展終於站穩腳跟。那是我們歷史上一個非常暗淡的時期。」

「當時給我留下印象的是女性形象,」他反思道。「我的母親,女鄰居,她們是有能力的人,是奮鬥者和戰士。事實上,正是她們使國家崛起;她們幫助西班牙度過了內戰後的艱難時期。她們這羣人不得不非常聰明和富有想象力,總是得創造一些新的生存方式。」

少年阿莫多瓦與母親

「拉曼恰當時是一個非常非常保守的地方。這個地方非常大男子主義,人們的態度都由男性主導。但是男人從來沒有意識到實際上是女人在操持家務;她們纔是負責人。」他接着說,暗指這種集體母權形成的影響:「我認爲這體現在我拍攝的電影中,因爲這是我自己天生的姿態的一部分。我周圍都是這樣的女性,是她們真正塑造了我。」

阿莫多瓦一直頑強地忠於自己的根。他很少會拋開自己的家鄉,反而會隆重地、洋洋得意地回到村裏,回到那些激勵了他的女人和女演員們那裏,相應地,這些女演員也因他而精神振奮。追溯他最近的自傳性作品——2006年的《迴歸》,到他1980年的處女作《烈女傳》,你就會發現這種模式。

長期以來,阿莫多瓦這位導演都有着自己的習慣,無論是重訪舊人舊地,重複利用主題,還是在年輕時的荒野中迷失自我。堅持不懈是他在口碑和商業上取得成功的關鍵,更不用說他長期的獨立生活了。但現在,他打破了傳統,借用了一個故事。

蒂埃裏·戎蓋執筆的《狼蛛》(譯者注:Tarantula,暫譯)講述了一個邪惡的整形醫生把他的情人鎖在他的豪華的勒韋西內城堡裏。這部小說節奏輕快,情節有力,適合搬上大銀幕。這是一部扭曲、紛亂的復仇驚悚小說,其所敘述的醜陋令人不安地充滿誘惑。

大約十年前,阿莫多瓦拿起了《狼蛛》,讀了之後就把它扔掉了。他之前的第一部也是唯一一部改編作品,是1997年的《活色生香》,他爲此在身心上都付出了巨大的代價,但只有等到《關於我母親的一切》獲得了熱烈的反響,才得以彌補。

《活色生香》

這部電影最終爲阿莫多瓦贏得了戛納評審團和美國奧斯卡的認可。但這是蓄意拖延還是更直接的猶豫?他斷言:「改編劇本最好的辦法就是讀一遍,然後就忘了。必要的時候,你還會記得的。」

這似乎是一種非正統的方式,但戎蓋的散文的特點,註定要屈服於阿莫多瓦的視角。「改編電影對我來說要困難得多,因爲我的想法非常自由。我很高興我們拍了這部電影,但是寫劇本的過程很糟糕。當我寫劇本的時候,我看到了很多複雜的情節,我發現自己在和小說鬥爭。的確,這類小說讀起來非常有趣,但當你從改編的角度去看它時,你會發現很多東西都行不通。」

儘管進行了多次調整,阿莫多瓦還是保留了《狼蛛》的核心結構,這意味着《吾棲之膚》紋理不變,以雄性首領爲主要特徵。由安東尼奧·班德拉斯飾演的羅伯特是一個着迷於手術刀的反派,但是是什麼促使阿莫多瓦在《捆着我,綁着我》上映二十一年後與他以前的繆斯重聚呢?阿莫多瓦說:「每當你和一個男演員或女演員合作得很好時,你總是想回去再和他們合作,他就像我藝術家庭的一部分。」

《捆着我,綁着我》

「正是因爲這個角色的緣故,纔有了這樣的機會。」他繼續說道:「安東尼奧的一個特點是他的技巧令人難以置信;特別是他的手。你可以想想這個角色,他是一個非常有技巧的人;他是一個能改變人們身體的人,安東尼奧非常熟練。當他拍《佐羅的面具》時,他向一個很資深的教練學習——和埃羅爾·弗林一樣——他說安東尼奧是他見過的最好的演員。他知道如何使用劍;他是最棒的,身體非常敏捷。」

《佐羅的面具》

無論是縫合基因定製的皮膚,拼接DNA,還是將鐵絲纏繞在盆景樹稚嫩的枝幹上,羅伯特細膩精準的觸感既讓人心寒,又讓人着迷。但這次重聚不僅僅是一次穩定的合作。

「我真的很想要羅伯特看起來很善良,儘管他是邪惡的。我想找一個溫文爾雅、衣冠楚楚的人。安東尼奧仍然很有魅力。好吧,他快五十歲了,但他看起來還是很棒;他演的角色看起來很正常。是時候回去再給他一個角色了,我很幸運,就在那時,他決定回來,在西班牙拍另一部西班牙語電影。」

除了有機會與老朋友合作,羅伯特這個角色也讓阿莫多瓦開闊了視野,探索了新的領域;也就是科幻小說,這是他的浪漫愛情片和家庭情景片目錄中的異類。雖然表面上看,《吾棲之膚》有着《科學怪人》的肢體恐怖,但它是有科學依據的。

《吾棲之膚》

在影片開頭的一個場景中,我們看到羅伯特在他位於托萊多的豪宅深處的庫布里克式的實驗室裏移植一塊拼湊而成的假皮膚。到目前爲止,我們對他的險惡意圖一無所知。阿莫多瓦只是在做鋪墊;欣賞每一個測量好的移液管,每一個培養皿的染色劑,希望能捕捉到基因奇蹟的誕生。當話題轉到轉基因時,阿莫多瓦睜大了眼睛。

「現在,轉基因這種基因療法正在幾乎所有領域得到應用——除了人類。」他解釋說,「儘管人們意識到它的用途,它可能對擺脫所有這些疾病很有幫助,可以幫助癌症患者。但是像這樣的療法有一個巨大的道德問號,因爲如果我們真的開始用它來治療人類那麼我們就能確切地決定未來的人類是怎樣的;他們的孩子會是什麼樣子。我們將能夠選擇他們的特點,我認爲一旦那實現了,那將帶我們進入一個全新的領域。」

「你可以想想歷史,縱觀歷史,人類都遭受過災難——通常是由發瘋的人,絕對瘋狂的人造成的。想象一下希特勒,如果他有能力使用類似轉基因的東西,並能夠創造一個符合他理想的世界,他會做什麼。」阿莫多瓦想到這裏不禁打了個寒戰,鎮定下來,進一步思考。「如果這真的發生了,那麼上帝何在?造物何爲?轉基因幾乎會把它們完全消滅。我不知道目前存在的行爲準則在多大程度上可以阻止這種情況的發生,但我認爲科學會向前發展。」

「即使人們現在對它的發展方向有所保留,我認爲它會繼續下去,也許在五十、六十、七十年後,人們會開始使用這些療法,然後上帝和萬物就會從整個圖像中消失。」可是他自己的信仰呢?阿莫多瓦是生活在對轉基因的恐懼中,還是已經準備好接受它了?

「這是一個非常微妙的問題。如果轉基因被用於好的方面,這些所謂的奇蹟兒童能夠健康,因爲他們能夠從他們的家庭成員那裏獲得移植,那麼這真的應該是治療致命疾病的基礎。但我很擔心人們不會正確使用轉基因,人們可能會專門設計自己的孩子。我認爲我們現在不應該這樣做。」

「另一方面,這是一個非常有吸引力的想法,那就是我們可能會進入一個沒有宗教的未來。不僅僅是天主教;我的意思是我們將有一個沒有宗教的世界。換句話說,今天世界上的宗教不再具有負面含義。我認爲我們都是運氣的產物。一旦生命細胞被發現,一切通過宗教得以延續的東西將完全消失。我認爲我們即將迎來一種新型人類的黎明。」

我們周圍的空氣現在充滿了電荷。阿莫多瓦剛剛展示了他的才能,以令人喫驚的坦率分享了他最私密的政治和哲學觀點。他性格的這些方面通常被他電影中豐富而獨特的光澤所掩蓋,或者被灌輸在微妙的隱喻和僞裝的修辭中。但這並不是說他羞於在鏡頭外表達自己的想法。

事實上,在過去三十年裏,他對許多西班牙最重要的政治人物表現出了尖銳的蔑視,這在西班牙是出了名的。他嚴厲批評了前領導人何塞·瑪麗亞·阿斯納爾的外交和文化政策,並在2004年爲他對3月11日馬德里爆炸事件後阿斯納爾領導的人民黨的行爲的評論進行了公開道歉。

電影界的精英們也感受到了阿莫多瓦的蔑視。1985年,他抨擊了戛納電影節的評委們,因爲在他看來他們對西班牙電影有着公然的勢利態度。也許他花了二十年的時間才第一次獲得金棕櫚獎提名並不令人驚訝(他現在是戛納電影節的常客;《迴歸》《破碎的擁抱》和《吾棲之膚》都入圍了主競賽單元)。

阿莫多瓦最近的電影讓他晉升爲具有跨越大陸的吸引力的導演,這並不是巧合,然而,《吾棲之膚》是他多年來最雄心勃勃的電影。

然而,這部毫不費勁的大師作品掩蓋了一種不安感。阿莫多瓦承認,當在一個新項目上喊「開機」的時候,還是會緊張。「當我開始拍攝一部新電影的時候,我從來沒有覺得我真的能夠勇往直前地完成它。這是第十八部電影——我應該對我正在做的事情感到自信和舒適,但當你開始的時候,你永遠不會這麼確定。當我開始拍電影的時候,我並不確定,因爲電影本身就是一個活着的存在,它有自己的生命,電影裏也還有很多其他的人。」

「這些人也會影響電影的發展方向,你必須不斷地密切關注並確保你在控制電影,以防它被帶到其他地方。我認爲特呂弗總結得很好:他說這就像在一列失控的火車上,因爲剎車失靈了,導演是唯一能夠阻止火車出軌的人。我有時候就是這種感覺。結果會怎麼樣?你就是不知道。」

「我所知道的是,我會全力以赴,」他強調說。「我全身心地投入到一部電影中,一天二十四小時。我全身心地投入到這部電影的製作中,這應該會讓你對事情的發展方向有一些信心。另一件我可以絕對肯定的事情是,我仍然對電影製作充滿激情;我現在仍然和拍第一部電影時一樣充滿激情。」

阿莫多瓦是一個無政府主義的外向者,他利用電影作爲引發社會變革的手段。他現在更溫和,更有戰略眼光。女性的直覺讓他拍出了早期的用超八攝影機拍攝的短片和1978年未能上映的長片《Folle…Folle…follemeTim!》,這種濃烈的風格隨着時間的推移已經淡化了。最吸引他的主題和人物——家庭、愛情、權力、強姦犯、妓女、變性人、精神病患者和受害者——仍然存在,只是不那麼自信,不那麼明顯地怪誕。

不過,儘管阿莫多瓦否認年齡是創造力的止血帶,但他的激情是否已經轉移了?

《Folle…Folle…follemeTim!》

「我仍然帶着和以前一樣的自由和激情工作,但是成熟時的激情和年輕時完全不同。當你年輕的時候,你粗心大意,無憂無慮,激情是你可以擁抱的東西,就像當你墜入愛河的時候。現在我長大了,我知道我所感受到的激情。如果你二十五歲,愛上了一個人,你就放手去做吧。當你長大後,你仍然能感受到那份激情,那份愛,但是你被圍繞着它的不確定性的壓力壓得喘不過氣來。成人的激情完全不一樣。」

這種自我意識無疑強化了阿莫多瓦電影製作的意識形態,但他仍然將自己製作的每一部電影描述爲「學習曲線」;這是一種將他無數的想法和靈感彙編成一種連貫的形式的方式,這種形式是由對知識永不滿足的慾望所支撐的。隨着我們的討論沿着這條自反性的大道繼續下去,阿莫多瓦終於談到《吾棲之膚》的影響來源。時間一長,你就會感覺到他很樂意解構每一個場景。

《吾棲之膚》

喬治·弗朗敘1960年的《沒有面孔的眼睛》和唐·西格爾1956年的原版的《天外魔花》都是更直接的參照點,而阿爾弗雷德·希區柯克和路易斯·布努埃爾則混合其中。

他還喜歡地下漫畫(畢竟,阿莫多瓦是一個跨媒介大師:他從實驗劇組LosGoliardos那裏積累了經驗,他爲反文化雜誌和後來的主流期刊撰文,如以「帕蒂·迪普薩」的筆名供稿於《國家報》),冷戰題材的驚悚片,黑色默片(「我真的想拍一些弗裏茨·郎那樣的黑白電影」)。毫無疑問,他還受到了許多其他的影響。

阿爾莫多瓦自己也承認,這些影響在他的作品中並不總是透明的。然而,在他辦公室的最後一幅全景圖,展現了他是一個有着廣泛品味的人——關於保羅·範霍文和邁克爾·曼的精裝書的書脊上自豪地刻着「馬魯若·馬洛」、「米格爾·巴塞洛」以及其他更明顯的當地的重要人物。他的電影可能與他們自己的西班牙語言一致,但他對電影的熱愛遠遠超出了拉曼恰的輪廓。

不過,就目前而言,阿莫多瓦似乎完全滿足於自己的國內生活。爲什麼不呢?這座樸實無華的市中心避難所自1986年起就激發了他的想象力,而且似乎還將在未來很多年裏激發他的創作激情。難怪他把它命名爲「ElDeseo」:意思是「慾望無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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