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張合影,令我唏噓。彷彿在靜默的時光中重溫逝去的美好。

合影中的黃素影老師已仙逝近四年,音容宛在;汪雲老師,因疫情原因,我多次拜託曾一起到家中採訪的肖邦振老師致以問候……

第一次採訪汪雲老師,正值中國共產黨成立90週年,如今我們即將迎來黨的百年華誕。肖邦振老師說,今年已85歲高齡的汪老儘管腿腳不好,但依然保持着新中國第二批女飛行員特有的風采,幹練豪爽,激情澎湃。

歷史充滿了巧合,有些巧合書寫着傳奇。

她們同是黨的女兒,一位是被稱爲演藝界的老地下黨、中國最年長的影后,一位是新中國第一位女專機機長。她們原本早已失去聯繫,卻因爲黃素影尋找組織關係,而尋回了時隔半個世紀的一段師生情。而這情又與她們對黨的情,水乳相融、密不可分。

從藝七十餘年,曾在《烈火中永生》《小兵張嘎》《世界上最疼我的那個人去了》等影片中扮演母親形象,八十五歲時成爲最年長中國影后的黃素影老師,多年前曾向筆者講述了一段兩次丟掉組織關係又兩次找到黨組織的故事,而殊爲巧合的是,筆者在肖邦振老師陪同採訪新中國第一位女專機機長汪雲時,意外得知:黃素影不僅是汪雲的小學音樂老師,而且她在學校從事進步活動的身影牢牢銘刻在汪雲心裏——在一次同學聚會中,汪雲得知黃素影老師正在爲找回組織關係而四處奔走……她很快寫出證明材料,幫助黃老師完成了恢復黨籍的心願。

新中國第一位女專機機長汪雲

2011年6月14日晚七點半,筆者打電話給年已92歲的黃素影老師,我說前幾天剛見過您的一個學生。黃素影老師脫口而出:“你見着汪雲了,前不久她還來看過我。”

年輕時的黃素影

黃素影祖籍浙江寧波,1919年出生在蘇州的一個職員家庭。因父親是洋行職員,年幼的黃素影經常跟父親東奔西走,算是見過一些世面。

上小學時她就很喜歡唱歌跳舞,但顛簸的生活使她很難“合羣”。回到青島上教會中學時,學校常常有文藝活動,像跳舞什麼的,但老師不找黃素影,居然說她是“瘸”的……

絕食抗爭

黃素影最開始接觸表演,是因爲學校一位老師熱衷戲劇。很快,黃素影就顯示出不一般的表演天賦和才情。崔嵬那時候是青島一個報社的記者,黃素影曾參與他導演的戲。當時家裏還挺支持,給她出錢買戲服。

該考大學了,趕上抗戰爆發。黃素影一家從新鄉到許昌,再到北平,當時北平還沒有淪陷。正好武漢那邊招抗日宣傳員,黃素影猜家裏肯定不支持她去,於是偷着寫信報名,告訴武漢那邊自己只有去的路費,意思是你們確定要我了我才能去。回信的地址寫的是朋友家……並不知情的朋友後來把信給她送到家裏。黃素影心想:這可壞了!

回到家後,母親平靜地對她說:“有你的信,武漢來的。”接着,母親不容反駁地說:“你不能去,正是動亂的時候,換了男孩子,我就讓你去了。”黃素影爭辯說:“我要抗日,誰說女孩子不能抗日?”母親說:“女孩子容易被人騙。”黃素影說:“我是傻子呀?”

但怎麼說服母親都不行。黃素影父親那時候在新鄉,母親讓她徵求父親的意見。在信中黃素影特意說自己的抗日思想是受父親的影響,事實也的確如此。

當年,黃素影的父親爲了生計替美國商人工作,他一直拒買日貨,有一次從外國商店買來瓷器,回家才發現是日本生產的,立馬就摔了。黃素影特意提起這件事,她相信父親一定會支持她的。父親比母親委婉,但還是不讓她去,黃素影只得絕食抗爭……

父親趕回家,黃素影懇求父親說:“別人去抗日,我不去,心裏有愧,你們不是怕我出去危險嗎?我現在乾脆就死在家裏!”父母沒辦法,最終還是讓她去了。黃素影后來參加了上海戲劇界救亡演劇二隊,洪深是隊長,隊裏有田方等名演員。

智取河盜

當年,黃素影所在的救亡演劇二隊到第五戰區李宗仁部隊宣傳抗日,一次走水路時,遇到“河盜”。黃素影管錢,正坐在船頭上,一看不好,趕緊把錢藏進船艙的木板縫兒裏……

黃素影還做那些“河盜”的工作,她說你們也是被生活所迫,現在國家有難,匹夫有責,你們應該投身抗日……最後還是被搶走了一些東西。黃素影是近視眼,有兩副眼鏡,一副備用,眼鏡盒兒挺亮,他們認爲是銀的,就拿走了。

到抗日前線宣傳抗日,黃素影所在的演劇二隊經常要不可避免地面對死亡的考驗……當年和筆者聊起那段經歷時,她依然能把炸彈從空中墜下的聲音學得惟妙惟肖。

愛人犧牲

後來,黃素影遇到改變她一生的人——她的愛人,一位中共地下黨員,是他把黃素影引上革命道路……1939年5月,黃素影入黨後轉入地下工作,當時還是學生,一個月就轉正了……白色恐怖使黃素影的愛人過早地獻出了生命,她的組織關係也隨之斷了。

沒法找橫向的組織關係,因爲防止被叛徒出賣。黃素影只得去重慶,重新從事話劇工作。起初是在金山所在的劇團,後來劇團出了叛徒,正好中華劇藝社招人,黃素影就去了。中華劇藝社也是黨領導的進步文藝團體。

演出《離離草》時,廣安縣委的一個人——當初和黃素影他們一塊撤退的,看了黃素影的演出,給她寫了一封信,黃素影一看就是接關係的,他寫的是李銳——黃素影的“黨名”,署名是劉玉明。當時黃素影正遇到她的第二個丈夫孫普,他是流亡學生,思想很進步,也有入黨的要求,黃素影趕緊向劉玉明彙報,並要求恢復組織關係……但之後還是單線聯繫。黃素影說:那會兒,文藝界有不少共產黨員,但彼此都不知道,只能靠猜。

討學米

1947年,黃素影在天津時,接到劉玉明的來信,讓她幫助籌一些錢,黃素影籌得後去信問怎麼交給他,可是再沒有迴音。

——多年後彼此見面才知道,當時劉玉明聽說一個省委的人被捕了,可不久卻在大街上看到這個人。正坐黃包車的他趕緊用報紙遮臉,之後開始輾轉各地,舊的聯絡點和聯絡方式都不得不放棄,因此才和黃素影斷了聯繫。

不久,黃素影到愛人的家鄉高郵,繼續在學校宣傳進步思想,教唱進步歌曲,領導罷課和“討學米運動”(討學米就是爲教師爭取報酬)。1948年,因弟弟結婚,黃素影來到北平。

解放後,劉玉明寄信到天津黃素影原先的住處,寫的是“黃素琴收”,房東幾經輾轉把信交給黃素影……她高興極了,這一天終於盼來了!

“文革”中,有關部門通過審查劉玉明瞭解過黃素影的情況……但後來很長時間未給黃素影恢復組織關係。黃素影說:“缺什麼材料我自己跑。”多年後在高郵終於找到了當年領導罷課和“討學米運動”的證明材料,這纔算重新接上組織關係。

而汪雲就是黃素影恢復黨籍的關鍵證明人。

師生相認

說起黃素影老師當年在高郵城北小學教唱進步歌曲的事,汪雲露出快樂的笑容。“黃老師當年教我們音樂,一開始跟她有距離,覺得她像大城市的人,穿着講究。但她對我們很好,教我們唱進步歌曲。記得有一次她叫我把一個銅手爐送到一個銅匠那裏去修,我回來告訴她沒有找到那個人……現在回想起來可能就是讓我傳遞什麼情報,因爲那個銅手爐根本沒壞。”

有一年,汪雲回家鄉參加高郵中學的同學聚會,他們的校長張道仁先生當時是政協委員。席間,張校長拿出一封信問有沒有人認識這位黃素影老師,因爲張道仁並不認識黃素影——這封信正是黃素影爲尋找當年她參加“討學米運動”的相關證明材料而寄來的——汪雲看信後腦海中立刻浮現出黃素影老師的樣子……

黃素影生前回憶說:“大概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我回高郵轉了一趟,可城北小學已經找不到什麼人,我就抱着試一試的想法給高郵中學的張道仁校長寫了封信,當年的‘討學米運動’不僅是在小學,中學也搞了,張校長可能知道一些情況或者瞭解知情人的下落。正好汪雲回高郵,張校長知道她是從城北小學考上高郵中學的,就問認不認得我,汪雲很激動,說‘認得,叫‘黃什麼影’,我也想找黃老師呢!’雖然叫不全名字,但她對我印象還挺深。汪雲兩歲時母親就去世了,父親又失業,她先是由外婆撫養,外婆去世後又跟着姨娘、舅舅,家裏非常窮。我油印了很多進步歌曲,每個學生一套,只收成本錢,對她則分文不收,讓她很感動。我記得教過他們一首進步歌曲,很快就傳遍高郵,幾乎人人會唱……”

回到北京後,汪雲拿着信找到黃素影家,通過彼此的回憶,師生含淚相認……

我是黨員

汪雲很快寫出證明材料,並由所在部隊蓋章後寄往黃素影的單位——北京電影製片廠。之後她又將此事反映給高郵縣委,不久,高郵縣委也把證明材料寄到北影,最終爲黃素影恢復了黨籍。

我是黨員——爲了這四個字,黃素影經歷了太多太多……

黃素影恢復黨籍後,高郵縣縣長朱延慶曾專程到北京看望黃素影,汪雲也再次和黃老師相聚……

2005年,高郵城北小學百年校慶,應朱縣長的邀請,黃素影在兒子陪同下重返城北小學。其實,黃素影和城北小學還有一層淵源,她的第二個丈夫孫普的父親就是城北小學的第一任校長,但老人早已過世。

當年筆者到家中採訪黃素影老師

當年92歲高齡的黃素影老師對我說:“我是1939年5月17日入黨,這個日子我永遠不會忘記。上個月23日,我入黨宣誓時的監誓人沈君(音)去世了,我們本來好不容易纔聯繫上,還說要活到一百歲呢,可還差三年,就把‘任務’扔給我走了……我去重慶看望我的入黨介紹人秦伯琳,扶着她的輪椅,讓女兒給我們合影,我能感到她有意識地靠近我,嘴裏不停地說:我是秦伯琳我是秦伯琳……她孫女說,見到我她奶奶好像比平時清醒一些。現在直接關係人就只剩劉玉明瞭,他的記憶力真好。我們都是做地下工作的,我和秦伯琳算是幸運的,不管怎麼說都接上了關係……”

而提起那些犧牲的戰友,黃素影的聲音變得更加凝重:“拍《烈火中永生》,我演江姐的一位獄友,一個老抱着孩子望風的農村婦女。這個角色我也有生活,當年紅巖村前有一棵黃果樹,一邊是去八路軍辦事處,走另一邊就會被國民黨抓起來,黃果樹下有個賣水果的老太太,沒什麼文化,只是個普通羣衆,但她常常提醒來此的進步青年不要走到‘另一條路’上,據說周總理還看望過她。解放後,我參觀渣滓洞,看到有些烈士,其實就是我當年認識的一些戰友,雖然沒有照片,但有人告訴我說他就是某某某……”

2017年11月21日19:10,黃素影走完了她平凡而又不平凡的一生。猶記得她在晚霞中說的那句話:“比起戰友們,我爲黨做的工作太少了。”

作者:夯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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