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破碗花花 陶靈 攝

川江本草

文/陶靈

“後天,舊曆二月三十,早點兒來‘宵夜’喲!”老洪把頭朝我耳朵湊過來,低聲說:“晚上割蜂糖,這兩桶去年沒割過,是藥糖,安逸!”川江一帶“宵夜”是喫晚飯的意思;秋冬季開花植物少,蜜蜂採野菊花、枇杷花、桉樹花粉煉糖,有保健、養生的作用,鄉民稱“藥蜂糖”。

我問怎麼要晚上割,黑燈瞎火的不好做事。老洪回答,白天“蜂子”要採粉,飛進飛出的,晚上都回桶了,纔好割些。接着,我指指屋檐下問:“是割這兩桶蜂糖嗎?”他擺擺右手,聲音更低了:“小聲點!莫讓它聽到了,‘龜兒子’曉得了,這幾天要把糖喫完。”蜜蜂靠喫“蜜”存活,很多人誤以爲蜂蜜是蜜蜂排的便。這點連李時珍老先生也弄錯了,《本草綱目》上記載:“蜂採無毒之花,釀以大便而成蜜,所謂臭腐生神奇也。”

“是不是喲,它聽得懂我們的話?”我笑笑。

“是真的喲!”老洪點頭稱是,一臉的虔誠和認真。我不再問,算是尊重和理解。小時候,家裏放了“耗子藥”,姑媽絕對不準說“耗子”“老鼠”,要喊“高客”——從屋樑高處爬來的“客”,老鼠就聽不懂了。

鄉間農戶習慣在房前屋後擱架幾桶蜜蜂,方便自己食用,順便再賣一點,增加收入。鄉民謂之“一搭二便”。蜜蜂的房子稱桶,因其築巢在篾條編織的圓筐裏,筐壁內外用泥巴混合黃牛糞敷抹,透氣不透風。張岱在《夜航船》裏說:“蜜蜂桶用黃牛糞和泥封之,能闢諸蟲,蜜有收,蜂亦不他去,極妙。”沒想到牛糞有如此妙用。

蜂桶擱架在可遮風擋雨的地方,避免強烈陽光照曬,太陽大的時候,用篾笆遮擋。鄉間有一種叫山野芋的植物,葉子巨大,可長到一米多長,擗來正好遮蓋蜂桶。老洪在屋前的緩坡上栽了幾兜,用時方便。但有三桶蜜蜂掛在豬圈糞池旁邊的牆上,曬不到太陽,不用遮蓋,看起讓人十分不舒服。老洪卻說:“你放心,蜂子愛乾淨得很,絕不沾髒東西的,就是蜂桶裏面髒了,它都要飛跑。”於是,老洪要經常抽開蜂桶下口封板,打掃灰塵和蜜蜂的糞便,也隨時提防棉蟲、偷油婆、蜘蛛、糖蛾子這些蟲子爬進去。

有一天,老洪正在地裏做活路,突然感覺背上被什麼蟲蟲之類的小東西咬了一下。他習慣性地抖動抖動身子,一隻蜜蜂從身後飛到了面前。老洪明白,這是咬,像大黑螞蟻夾一樣,與蜇完全不同,自家的蜂子熟悉自己身上的氣味,給他放信來了。心裏一咯噔:“蜂桶有事。”連忙丟下鋤頭,趕回家。一看,一隻牛角蜂正趴在蜂桶的出入小孔上,想進卻進不去。牛角蜂是野蜂,個頭較大,不僅偷喫蜂蜜,還攻擊蜜蜂。老洪馬上把它清除了。

老洪養了近三十年蜂子。那是一個夏天的傍晚,他從地裏收工回家,看見路邊樹枝上有一羣土蜂,應該是遠處飛來的一羣分桶蜂子。桶裏的蜜蜂多了,自我分出一批,叫分桶。他暗自高興,生怕它們飛走,一陣小跑回家,拿來一條裝過化肥但洗乾淨了的尼龍口袋,一下子籠在樹枝上,把蜂子全裝了進去。提着口袋,老洪找到屋後的一戶兒養蜂人,借了只空蜂桶,把袋裏的蜂子罩進去。這樣,他有了第一桶蜜蜂。

“古話說‘蜂多出王,人多出將’,養了大半年,蜂子越來越多。”老洪請教同村的養蜂人,快分桶了,便開始留意起來。果然不久的一天,一大羣蜜蜂飛到旁邊的一截木樁上。他拿出一隻甑子蒸隔,尖朝上,靠近木棒,點燃艾草,蜜蜂被燻後,紛紛飛進蒸隔的凹面,一層又一層,越聚越多。看見蜂王進去了,他才把蒸隔放進一隻新做的空蜂桶中。裝進了蜂王,外面散飛的蜜蜂自然會進桶裏。老洪這樣有了第二桶蜜蜂。

本來每桶蜜蜂每年要分出二三桶,最多時可分五桶。俗語說,“養蜂不用種,只要勤做桶。”但老洪餵了這麼多年,也只有十多桶。因爲有的也飛跑了,有的餓死了。我問他,蜜蜂怎麼會餓死?老洪回答,冬天花少,採不到粉,煉的糖不夠喫,就餓死了。加上飛跑的,有時一年最少時只剩下五六桶。很多人給蜂子喂白糖,讓它活命。他不喂,纔是真蜂糖。

很快到了舊曆二月三十,洪志祥約定的日子。喫過晚飯,夜幕降臨,開始割蜂糖了。

老洪請來妹夫當幫手,兩個人從屋檐下的擱架上抬下蜂桶,穩紮穩打地移動腳步。看起有點兒分量,也許是出於小心,都躬着背,喫力地抬到院壩裏放好的板凳上。蜂桶上下用木板封口,蜂巢築在上口蓋板內頂。他倆又抬起蜂桶,反過來倒放在板凳上,上口蓋板在下了。然後抽開已朝上的桶下口封板,馬上拿大甑蓋蓋住。甑蓋的手提銴銴兒用繩子繫着,另一頭掛在搭設的橫木棒上。兩人頭戴紗布面罩,手持短木條輕輕敲打蜂桶壁,讓桶內的蜜蜂往甑蓋內頂聚集。過了約十分鐘,一人慢拉橫木棒上的繩子,輕輕吊起甑蓋,另一個低頭、彎腰查看,內頂聚集了大量蜜蜂。但蜂桶內蜜蜂還有不少,繼續蓋好甑蓋。每過一會兒,又吊起甑蓋看看。大約半個小時,蜜蜂差不多都聚在了甑蓋內頂,便吊起甑蓋,拴好繩頭,一直懸吊着,好讓散飛的蜜蜂仍往裏聚。

我正看得起勁,一隻蜜蜂落在右額上,本能地用手一扇,立刻被蜇了,像針刺一樣痛。“快用口水擦擦!”老洪說,“最好用尿沖洗,可解毒,你肯定不願意,哈哈哈……”我揉搓着額頭說:“沒事!沒事!忍受得了。”

老洪與妹夫繼續,他打開手電筒,往蜂桶內一照,透過光,飽含蜂蜜的一片片蜂巢爲金黃色,玲瓏剔透。養蜂人不喊蜂巢,這名字太書生氣,不接地,他們稱“列子”——蜂巢一片一片地排列在一起。老洪向上提開蜂桶,上口蓋板留在板凳上,列子全部顯露。他拿一塊兒像小鏟子的竹片,從附築在蓋板上的列子根部,一片一片割下來,裝在一隻大盆裏。老洪妹夫雙手提着列子往盆裏放時,亮晶晶的蜂蜜直往下滴。我這才明白,爲什麼說“割蜂糖”,確實是割下來的。

老洪說,割列子不能用鐵刀,蜂子聞了鐵味兒不煉糖,要跑掉。張岱在《夜航船》裏記錄祁連山上有一株仙樹,它的果實像棗,如果用竹刀破開的話,味道是甜的,用鐵刀就是苦的,用木刀是酸的。世上很多事有趣,說不出爲什麼的。

老洪手裏這把竹鏟子用了十多年,上下磨得鋥亮,又被蜂蜜無數次浸潤,不遭蟲蛀。“這把竹鏟子給我掙了不少錢。”老洪驕傲地說,割蜂糖靠手藝,他第一次請師傅幫忙割,花了二十塊錢。“三十年前的二十塊好值錢呀,花得我心痛。”老洪很精明,花了錢要站在旁邊看仔細,假裝好奇地扒根扒底問。請來的師傅有點沾沾自喜,或許是想攬第二年的生意,不厭其煩耐心解釋。哪曉得洪志祥把手藝全“偷”學會了,第二年開始自己割蜂糖。老洪會了之後,也對外掙錢,只要聽到別人喊,或者“摩的”帶來個口信——現在改用電話聯繫了,把竹鏟子往腰背上一插,就飛快地去了。目前的行情是割一桶一百塊,外加一包香菸,另供一頓酒飯。有一回,鎮街上的一戶兒人家急抓抓打電話叫他去,蜂子鑽進舊沙發的破洞裏築了一窩列子,看起犯難了。“我把沙發洞劃大些,還是用甑蓋把蜂子招攏,照樣割了下來。走的時候我多要了五十塊工錢。”老洪樂呵呵地說。

割完列子,要收蜜蜂回桶。老洪解開繩子,放下甑蓋,翻過來置放在一隻籮筐上,再立馬罩扣上空蜂桶,上口蓋板已封好,底口沒封,還墊上三支筷子,留一絲縫隙,好讓外面散飛的蜜蜂歸桶。老洪妹夫舀來一瓢水,嘴含着朝甑蓋和蜂桶周圍噴幾口水霧。張岱在《夜航船》裏又說過:“收蜜蜂,先以水灑之,蜂成一團,遂嚼薄荷,以水噴之。”這段話的意思是,收蜜蜂時,先用水灑它們,蜂會聚成一團,然後再嚼薄荷,含水噴蜂。薄荷可防蜂蜇人。老洪和妹夫雖沒嚼,但收蜜蜂的原理差不多。

蜜蜂們留在院壩的黑夜中,自己慢慢回桶。老洪和他妹夫還有最重要的事去做:擠蜂糖——蜂蜜飽含在列子裏,從中擠出來。列子是蜂蠟構成的,不能直接食用。

以前老洪擠蜂糖,用紗布袋裝入列子,兩人捉住袋的兩頭使勁扭轉,蜂蜜慢慢溢出來。土蜂蜜非常稠密,紗布袋裏的列子一次不能放得太多,擠不乾淨太可惜。但人的手力有限,難免擠不淨。現在用上了榨糖機,是老洪在外打工的兒媳婦從網上購買的。列子放入機器的漏筒裏,雙手轉動壓板支撐螺旋杆,步步緊壓,只見一小股蜂蜜從機槽緩緩不斷流入盆中。仍是用手,有了機械裝置助力就是不一樣,不費勁不說,出糖率高多了。

全部列子擠完,留下一洗臉盆蜂蠟。雖不能直接食用,但經過加熱熔化、去雜質和熬煉、脫色等加工程序後,蜂蠟可入藥,《神農本草經》《本草綱目》等多種古藥書裏有記載。

這時候,我額頭被蜜蜂蜇處已腫了個包。老洪說:“老弟,你風重啊,這麼蜇一下就腫了。我經常遭蜇,蘸點口水就沒事了。你拿點兒蜂蠟回去泡酒喝,祛風。”“風重”是中醫術語,我不懂,但我相信老洪,他的經驗貴在實踐。

老洪在擠蜂糖之前,先從列子上掰下“兒糖”——裏面是幼蜂。這種列子擠出的蜂蜜含糖量不高,會酸,不能久存。

看到掰下的兒糖不少,我覺得可惜。“這些有用的,我兌了水,灌給牛、羊喝,可以打它肚子裏的寄生蟲。”老洪喂有一頭牛,還放養了幾十只山羊。他接着說道:“這蜂糖賣這麼貴,我也不能害別個呀!”這話聽來十分順耳。

已經夜裏十點了,我告辭老洪。他用礦泉水瓶裝了兩瓶蜂蜜遞給我,說:“給我一塊錢就行了。”兩瓶蜂蜜有兩斤重,要賣二百元,我有點疑惑。老洪解釋道:“蜂糖不能白送人,蜂子曉得了要跑,你給一塊錢,就算是我賣的了。”

“有這麼一說?”

“是的!當真!”老洪又是一臉的虔誠,“就像找別人家抱貓兒一樣,至少要給個五塊十塊的,不然抱回家,它不捉老鼠。”

我不再問,也不較真,再次尊重他的虔誠。

打破碗花花

有一年,我作爲縣食品公司的代表,下鄉去配合一個區食品站發放生豬預購定金,大隊“派飯”在會計家喫。傍晚,我和食品站的出納去喫飯,會計不在家,女主人還沒開始煮。農村的夜飯喫得晚。見我們來了,女主人不好意思地問:“陶同志,您身上有火沒得?家裏自燃火用完了。”我不抽菸,回答說沒有。出納是位女同志,女主人沒問她。但“自燃火”是什麼?我不明白。女出納是當地人,解釋爲火柴,鄉間俗稱。

女主人一邊抱歉忘記去代銷店買自燃火了,一邊手提火鉗,從牆上掛的竹籃裏拿出一坨棉花出了門。一會兒,她用火鉗夾着冒煙的棉花回來,放在竈孔裏。隨手塞進兩把乾草,再用吹火筒吹燃棉花裏包着的火石,引燃乾草,又添進一些經燒的硬木柴後,開始煮夜飯。

火石是女主人去附近社員家包來的,稱引火、借火,當年農村常見的一種鄉俗。但一般用硬木柴、杉樹皮引火,或拿鐵鏟裝幾塊燃着的木炭回來,棉花包火石第一次見到,是不是有點浪費了?

女主人回答,這是山坡上長的野棉花,不能紡線、做棉絮。冬天的時候,白花花的遍地都是,我們摘回家,挼捏成一些坨坨兒,放起來專門引火用。有的人戶兒摘得多,可拿來做枕芯。她還擺,農村細娃兒手腳都愛長凍包,上坡割草、打柴時,摘一些野棉花包在手上,墊在鞋子裏,暖和了,就少長了。

前幾天,我跟林業站王工程師上山看古樹,見路邊長着很多野棉花,自然聊起以前引火的事。王工告訴我,野棉花的學名叫“打破碗花花”。特別強調,有兩個“花”字,另有一種植物叫“打碗花”,初聽起來,如果不仔細點,還以爲說的是一個名字。“打碗花”很有名,知道和認識的人多。而“打破碗花花”之名,則採用了川江人習慣的疊字叫法,據說是植物界裏唯一稱“花花”的花。

打破碗花花開花後結帶殼的果實,冬天到來,殼裂開,白色如棉花的絮狀物散開,點綴在山坡上,迎着寒風搖曳。因此別名野棉花。也稱山棉花、大頭翁和湖北秋牡丹、秋芍藥等。聽後面這兩個別名,它開的花一定很美。確實,金黃的花蕊,伴着玫瑰紅花瓣,花瓣上又透出粉白漸變色,十分漂亮。但這花及植物的葉、莖、根都有毒,大人們擔心細娃兒直接誤入口中,因此善意地謊稱:“莫去摘這種花喲,玩了,喫飯時容易打破碗的。”如果你直接說,這花有毒,莫去摘,細娃兒好奇心重,也許偏要去試一下。打破碗,是過去細娃兒都害怕發生的事,便以此嚇唬而得花名。忽然,我覺得這花名與“玩火要撒尿”如出一轍。小時候“尿牀”,每個細娃兒都覺得羞人,還特別怕小夥伴們知道了,被嘲笑。細娃兒天性又喜歡耍火,因而引發火災的事時有發生,大人只好常哄騙說玩火要撒尿。

打破碗花花也正因爲它的毒性,纔有了多種用途,包括藥用。前提條件是使用得當,不過量,根、莖、葉、花的鮮汁不直接入口。物質匱乏的20世紀五六十年代,川西農民挖了它的全草,捶爛後泡水一天,灑在田間地頭殺蟲,當農藥用。前幾年,我在開縣長沙鎮擔任山坪塘建設項目經理時,與施工人員一起租住在鄉間民房裏。這戶兒主人外出打工多年,廁所和豬圈的糞坑沒建沼氣池,也沒封閉,臭氣難聞不說,又滋生蛆蟲,蒼蠅多。我吩咐材料員去買些生石灰回來,撒在糞坑裏滅蛆蟲。材料員說,生石灰用途早已被滑石粉和水泥替代,市場上買不到。在工地上做活路的熊四娃兒正好聽見我們的對話,提議去坡上多扯點野棉花回來,捶爛後丟進糞坑裏,就不長蛆了。也可丟點在房前的污水溝裏,不生蚊蟲。我立馬派工,就讓熊四娃兒做這事。這活輕鬆,他樂呵呵去了。幾天後有了效果,雖沒完全滅掉,但蒼蠅、蚊子明顯少多了。以後每隔幾天,我又派工讓熊四娃兒做一次。

在與王工看古樹的途中,碰到一位八十多歲的老婆婆,姓郭。我坐下來休息,和她聊天,問老人家叫郭什麼。她反問我姓名,我如實相告。她仍不說自己的名字,說不好聽。“您要保密啊!”我笑笑,轉移話題:“您認得到野棉花不?”這纔是我的目的。我閒時習慣找老者交談,簡單幾句,很有可能獲取一鱗片爪的細節,對寫作有好處。郭婆婆回答:“認得到呀,以前挖它的根熬水喝,打蛔蟲。熬的時間要長點,水摻多點,把它的毒煮掉。”我關切地問:“現在衛生條件好多了,不生蛔蟲了吧?”郭婆婆又答:“還是有。現在不用野棉花了,我買花椒油下麪條喫,也打蛔蟲。”我擔心聽錯了,追問:“花椒油能打蛔蟲嗎?”“打呀!”郭婆婆肯定地說。

只要郭婆婆堅信,我也信。

柏樹雖然收進了《本草綱目》,但李時珍說:“入藥惟取葉扁而側生者,故曰側柏。”柏樹有數種,我不是學植物的,肯定分不清。俗話也說:“莊稼人識不完谷,打魚人識不完魚。”藥書上介紹,柏樹葉可治各種出血,如鼻孔出血、拉肚子帶血、月經不斷等。川江一帶鄉間,農曆臘月裏殺了年豬,過去沒冰箱貯放(即使有,也放不下一頭半頭豬的),肉用鹽醃漬,然後瀝水、幹水氣,熏製成臘肉。這樣可久放,喫起又香。燻肉的材料就是柏樹枝葉。

《酉陽雜俎》上說,有一種像豬的野獸,喫地下死人的腦髄,用柏樹插在墳墓上就可以殺死它。因此,房前屋後不能栽種柏樹,因屬墳墓上的東西。有一次我下鄉採風,在萬州茨竹鄉涼風埡口看見二十五棵高大、茂盛的柏樹,疏落排列在三三兩兩的民房前,形成了一片林蔭,一些村民坐在石凳上玩耍。這些柏樹幹上有林業局製作的標牌,樹齡都已達二百五十年。村民王大伯告訴我,本來是二十六棵,前幾年被大風吹斷了一棵。

民房前怎麼會有這麼多棵柏樹,而且還是古人栽的?雖不解,擔心犯忌,沒問。王大伯主動講了緣由:“這地方是個山埡口,遇到颳風天,風大得很,像要把屋頂蓋蓋揭了一樣,老輩人種了這些柏樹擋風。柏樹挺拔。”

見王大伯健談,我便有意和他擺龍門陣。“‘大鍊鋼鐵’時我還小,給生產隊放牛。”王大伯已經七十歲了,擺起往事,有點自豪,“附近山上的樹都砍完了,有人想打這些柏樹的主意,我們隊的社員把樹照到起,堅決不準砍。嘿嘿,我也跟大人一起護樹的!”

王大伯說,這些人不算厲害,不讓砍,就走了。“大概是1972年,我成人了嘛。市裏木船社派來一批工人,拿起證明,蓋了‘紅巴巴’的,說要砍這些樹去打船。社員站到樹前圍起,不准他們進來。”柏樹材質紋理細,質堅,耐水,是造船的好材料。過去川江裏的木船基本上都是柏木造的,俗稱“柏木帆船”。

我遞給王大伯一支菸,他擺手不抽,正說到勁頭上:“來的人說無論怎樣說,我們都不聽,反正不准他們靠近。”這些古柏樹由此被完好地保護了下來。

不過,我有點擔心它們未來的命運。古柏樹的林蔭地面不再是泥土,全部已用水泥沙漿嵌貼石板,美化整治,方便村民休閒和外來賞樹者遊玩。另外,有一戶兒村民的樓房緊挨一棵古柏樹修建,外設的混凝土梯步將樹幹團團圍住。我仔細觀察,這棵樹已經開始枯萎。而民房的主人卻是侃侃而談的王大伯。

三峽庫區蓄水前,川江自然航段時期,南岸有一險灘,在忠縣下游二十多公里的地方,因一山岩伸入江中阻流,形成紊亂的泡漩和貼灣水。自古木船下行,如果不慎,即使船頭不撞上山岩,往往桅杆和船尾也會被其折斷,橈鬍子稱這裏爲折桅子灘,或折尾灘。民間傳說,此灘山岩下水中有洞,其大如城,中潛一魚,年久作祟,灘即爲害。清乾隆四十年(1775),忠州刺史甘隆濱用生鐵鑄造十二口大鐘,沉入灘中鎮魚妖。之後,江流減緩,泡漩減少,灘險稍殺。當然,並不是甘大人真的把魚妖鎮住了,無意中,沉灘的大鐘使得河牀粗糙,改善了水流形態。當代航道整治技術中,就有改善流態的方法。

然而,折桅子灘自古險情並沒得到根治。時光荏苒,20世紀50年代中期,川江航道部門聽從蘇聯專家建議,以“沉樹掛淤”的辦法治灘。原理與一百八十年前甘刺史“沉鍾”差不多,只是改成了“沉樹”,施工更簡單,成本更低。也許這是主要因素,畢竟當年經濟與技術條件都差。

按操作要求,沉樹樹種須選用枝葉繁茂的常青樹,當地只有松樹和柏樹,而松樹很少,又全是一些小樹,便決定用柏樹。1956年11月28日,“沉樹掛淤”正式實施。先砍樹,每棵樹長三至四米,幹粗十多釐米,樹冠直徑達兩米。砍伐地點離折桅子灘不遠,現砍現用,時間久了,枝枯葉落,影響“掛淤”效果。爲不磨損枝葉,砍下的柏樹不在地上拖行,用人工抬到江邊。

沉樹用小木船裝着,離岸三十米遠,水深爲二十米。灘上有一艘大船用鋼纜繩牽引小木船,每往江中投一棵樹,向上絞行五米。投的樹,冠朝下,根向上,每棵綁幾百公斤重的條石爲錨。第一批沉樹四十棵,爲第一層。接着,在同一江段水深十五米的地方再投第二層,共一百五十棵樹。沉樹完成,挖泥船在北岸淺灘挖了石碴,淤填在樹周圍,這就是“掛淤”。來年一月中旬,“沉樹掛淤”完工,用時約五十天。

一個月後觀察,沉樹被江水沖走一棵。因水流湍急,樹幹搖晃,磨斷了拴系石錨的竹纜。當年汛期後再查看,沉樹全部被洪水沖走。“沉樹掛淤”治灘方法失敗。直到十四年後,川江治灘工人在折桅子灘砌築“丁”字石壩,才根治了灘險。

突然有一天上午,在雲陽老縣城江邊,幾門大炮對着岸上的森林,轟轟轟一陣炮擊,前後發彈四百枚。這非軍事演習,是林業部門在用煙霧藥彈滅蟲。2005年入春以來,雲陽境內川江兩岸,有六萬多畝森林遭受一種名叫“鞭角華扁葉蜂”的蟲子侵襲,這些“煙幕彈”一打出去,害蟲沾上就會變成“殭屍”。早在20世紀90年代初的一個冬日,我坐船回雲陽老家,下躉船後,目睹對岸上渡口山巔一帶變成了紅色森林。以爲是冬天樹葉自然枯黃的原因,後來才知是遭受了病蟲害,柏樹葉枯萎,遠看一片紅。1985年,林業部門已發現小塊林木有蟲害,隨即開始試驗性防治。限於當時的財力,未能全面治理,後逐年擴散蔓延。

雲陽川江兩岸有林木十二萬畝,於20世紀60年代初開始營造。雲陽幾代拓荒人,幾經艱辛,在境內兩岸植樹造林,終成規模。但因樹種結構單一,屬柏樹純林,成林二十來年後開始遭受蟲害,最嚴重時平均每棵樹上竟有兩千多頭蟲子。2005年,病蟲害防治費每年花費在一百萬元以上。據公開報道,2018年,雲陽長江林病蟲害防治費已達八百萬元,至今防治工作仍在進行。

松與柏總是連在一起說的。比如王安石《字說》裏說:“松柏爲百木之長,松猶公也,柏猶伯也。”公,即公平,公正;伯,舊時對錶率者的尊稱。又如,東晉大臣顧悅之與簡文帝司馬昱同歲,卻早生白髮。司馬昱問其原因,顧悅之答曰:“松柏經霜之後更加茂盛。”還有《世說新語》記載,東漢名士宗世林年輕時不願與曹操結交。當曹操做了司空後,委婉地問:“現在我們可以交往了吧?”宗世林回答:“我的松柏一樣的志氣仍然在。”民間諺語也把松柏連在一起的:“歲寒知松柏,日久見人心。”

松樹爲針葉、常青植物,耐旱。有一年夏天,我帶母親去渝、鄂、陝三省市交界的雞心嶺遊玩,她看見落在乾淨石頭上的松毛(松針),撿了一包,帶回去給我幺妹妹做藥引子用。我問妹妹怎麼個用途?她說松毛泡酒,可治腰椎間盤突出,但必須是落在石板上的,掉在土裏的就不靈驗了。泡好酒後,妹妹卻喝不下去,味道太怪。於是,送給樓下一佑客,這單方就是她介紹的。這佑客喝完了松毛酒,說確實有效果。

川江兩岸盛產柑橘,過去保鮮技術差,下樹後,不等開春就開始爛了,好果子喫起來也帶一股陳腐味。我外公家的柑橘可放到來年四五月份,他用陶瓦缸裝,缸底墊一層曬乾的松毛,每過段時間翻看一次,如果松苗溼了,就換上乾的。我又聽母親說,還可以把松毛放在米罈子裏,不生米蟲。很多年前,我在餐館裏喫小籠包子,見蒸籠裏墊着一層黑色絲狀物,問老闆是什麼?答:松毛。再問,爲何要放?怎麼是黑的?老闆解釋:包子不粘籠底,好拿、好洗。蒸久了,就成了黑色。

開縣九龍山鎮雙峯寨下有一棵長青古松,樹幹要兩三個人才可合圍,相傳爲宋元時期所栽,至今仍在,還被列爲縣級保護古樹。它像一把巨傘聳立,故名“傘蓋松”。1958年的時候,住在附近的一個村民想從傘蓋松上割松脂,賣給供銷社換點油鹽錢。松脂是一種中藥,治關節痠疼很有效。用煉過五十遍的松脂與煉酥攪稠,每天清晨空腹服一調羹,一天中再服一次,喫麪食,忌生、冷、酸食物,百日便愈。松脂採割方法是,先在樹幹上剝開一道口子,再綁上一隻竹筒,會有一種淡黃色、亮晶晶的油脂浸出來,滴進竹筒裏。浸、滴過程非常非常緩慢。三天後,這個村民去取竹筒,見裏面裝的全是豬血一樣的東西,嚇得飛跑回家。由此大病一場——這古松年紀太大了,不可再被“壓榨”了。

今年三月底,在尋訪五寶山寨的鄉村公路上,我碰到一位中年婦女,看樣子是城裏來的。她沿途搖晃路邊的松樹枝,飄落下少許的黃粉,用一隻塑料圓盒接住,裏面有了半盒。我好奇,停車問道:“你採的什麼啊?”她回答松花粉。我從沒見過鬆樹開花,也看不見花朵,原來是穗狀花,穗上有一層黃色粉狀物,就是她說的松花粉。這應該正是松樹大量開花的時候,樹下土面都落有薄薄一層黃花粉。松樹是風媒植物,藉助風力傳授花粉,搖晃樹枝也是一種“風媒”方式。

我乾脆走下車,問明白一點:“這松花粉有什麼用?”

中年婦女手沒停,邊搖樹枝邊回答:“大便乾燥,解不出來,每天舀一調羹,衝白開水喝。”她搖完一枝,走到另一棵松樹旁,又補充道:“牙齒、牙根痛也可以喝的,有作用。”

這時,一位騎摩托車的中年男人路過,停下來看熱鬧,答話說:“以前沒得尿不溼,小娃兒胯裏隔舊布尿片,得了皮炎,可以擦點松花粉,效果好,也不傷小娃兒的嫩皮膚。”我又學到了幾招。

重慶是一座立體的城,城建在山上,山又在城中,嘉陵江與長江環繞,每當夜幕降臨,錯落有致的萬家燈火閃爍,倒影在江中波光粼粼,構成了久負盛名的“山城夜景”。而人人皆知,江對岸的南山上有一處絕佳的觀賞地點——“一棵樹”。那裏確實生長着一棵枝葉繁茂、樹幹蒼勁的黃葛樹。其實這棵樹1984年才從別處移栽過來,但“一棵樹”之名早已叫開。

時光回溯到20世紀五六十年代,南山森林因馬尾松純林出現蟲害,以後的一二十年間越來越嚴重,到了1983年,松毛蟲害大暴發,南山山系的真武山、王家山、老君洞、文峯塔一帶松樹大面積死亡,凸顯一個個荒坡,那情形叫人心酸。而王家山嘴有一棵松樹卻意外地活了下來,一樹獨秀,格外引人注目。上下山的人經過這裏時,常作“幺店子”坐下休息,俗稱它爲“一棵樹”。

1983年2月,市裏成立南山植樹造林指揮部,修復南山植被,在蟲害跡地植樹造林,持續三年,有十一萬軍民參與,混雜栽種了十來個品種的針、闊葉樹種,不再是某樹種的純林。不幸的是,1984年夏天,狂風暴雨吹斷了“一棵樹”——那棵堅強活下來的大松樹。當即,園林部門從別處移來一棵黃葛樹,種在它原來的位置。

十來年時間,南山又變得鬱鬱蔥蔥了。

(原文刊發於《天津文學》2024年第4期)

編輯:朱陽夏    責編:陳泰湧    審覈:馮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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