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三聯生活週刊

我們說的形象不是那種一般意義上的“帥”,而是你是不是生動。

文 | 安妮 

1993年,劉天池在張藝謀執導的電影《活着》中飾演啞女鳳霞。那是她的第一部大銀幕作品,拍攝了8個多月。

有一天劉天池看演員通告,上面沒有自己的名字,張藝謀卻跟她約定第二天到片場的時間。“導演很嚴厲,他說:‘明天你父母要商量你怎麼出嫁,這和你沒關係嗎?’”

從那時起,攝影機長在了她心裏,以至於現在,當她以表演指導的身份在劇組工作時,總覺得恍如隔世。如今一部電影拍攝週期大約是一個半月,兩個月都算長,8個月是天文數字。“是演員變了嗎?變得浮躁,還是審美變了,時代變了?

專訪劉天池

三聯生活週刊:我以前看電視,很多影視作品中的男演員令人印象深刻,而且各有各的特色,現在好像都被“小鮮肉”這個詞統一概括了。

劉天池:對,這兩年我也越來越臉盲。別說市場上的男演員,我們中戲藝考的考場,走進來的男孩兒打扮、髮型都特別像。我覺得這算是互聯網時代的一個產物。

我不太上網。2015年的時候,我身邊的朋友開始跟我說,韓國有一種造星工業,(以前)經紀公司培養一個演員時間週期太長了,等一個演員成熟、變成好演員成本很高,造星工廠有一套生產線模式,可以快速養成符合市場需求的偶像。

我還挺疑惑,心想這怎麼可能呢?但是很快,我們的資本也開始接納這樣的方式,明星是可以批量生產的,他們被推成一個商品,然後快速運轉。

藝術院校的招生有嚴格的標準,但有一些市場導向會體現在考場上。每年表演繫有六七千名考生,男孩兒整容的不少,他們好多都喜歡把頭髮耷拉到眼睛上,我們不得不讓他把頭髮撩起來看他的天庭和五官,因爲中戲的目標是培養主角,男一號,形象是必須考慮的。當然,我們說的形象不是那種一般意義上的“帥”,而是你是不是生動。

現在很多孩子會參加藝考培訓班,有經驗的考官其實能看出他的輔導老師有多大年紀。我記得有個孩子,18歲,故作深沉地朗誦一篇老氣橫秋的文章,他可能單純模仿了臺詞老師的形態,卻忘記了自己與一個50歲上下的靈魂是多麼格格不入。相反,那些略顯青澀的面孔,情緒飽滿地講自己的事兒就特別打動我,我們還是更希望看到所謂“有趣的靈魂”。

三聯生活週刊:但從考進中戲到成爲男一號,中間的路很長,而且現在的市場環境應該給了他們不小的壓力。

劉天池:他們壓力特別大,而且很迷茫。現在流行一個詞叫“內卷”,藝術院校的內卷真是太嚴重了,而且卷的方向很奇怪。我們當年考進中戲就是天之驕子,你要是想當演員,練好功夫不怕沒戲演,一個班才十幾個人,競爭環境不那麼激烈。

現在其實客觀上對演員的要求是更高的,你不僅要會演戲,還得會唱會跳。進組拍攝週期這麼短,演員需要快速喫透角色,文學和美學基礎很重要。那麼演員應該多學一點,對吧?但今天的現象恰恰是演員好像應該少學一點,把自己弄得美美的就行了。

我留意到近幾年有一種輿論,說中戲出來的人好像也不過如此。因爲他們總有一半的心思不在學校裏,要去社會上活絡一下,去見製片人、去拍抖音、去做包裝……18~21歲正該是演員在職業生涯裏打底子的時候,作爲老師,我們希望幫他們打磨好,他們也不是不知道磨練演技的重要性,但社會的壓力在撕扯他們,精力就會被分散掉。

三聯生活週刊:現在很多劇組都有表演指導,這也是你重要的工作之一,久而久之,年輕演員會不會產生“演技不好也沒關係,反正表演指導會教我”的想法?此外,被“指導”的表演會更加流於套路化嗎?

劉天池:表演指導這個行當也魚龍混雜。這四個字意味着導演思維、老師思維、演員思維。我確實見過有拍不上戲的人去做表演指導,他們演一遍,再讓演員克隆一遍,非常可怕。

好萊塢也有表演指導,因爲美國有方法派的傳統,在好萊塢工業化的流程裏,方法派可以讓演員在表演指導的幫助下快速突破,叫“助燃劑”,那是能提高片場效率的。

在國內,我可能是第一個出現在字幕表上的表演指導。2009年拍《金陵十三釵》,張藝謀導演要找會說南京話的、形象上更接近大衆的演員去演戰爭時期家境貧寒的女孩子,選上來的演員有會計、有畫畫的,還有商場銷售等等,要讓她們具備基本的表演能力,就需要有老師教她們。陰差陽錯,大家好像就發現了一條路徑。

劇組有表演指導是有利有弊的,好處在於能給年輕演員安全感,幫助他們跟導演之間形成有效的溝通橋樑。

至於弊端,除了剛纔說的,不是所有表演指導都具備三種思維,更重要的是,這個職業在一定程度上剝奪了演員創作角色的權利。所以我常常想,對於行業來說,我希望表演指導這個職業不存在,到哪天,市場不再需要我們,它就擁有了足夠多的好演員。

三聯生活週刊:我們不是沒有經歷過好演員頻繁湧現的時期,現在是什麼變了?

劉天池:互聯網帶來的影響不僅僅指向一個行業,它對時代審美的改變是深層次的。我們那個年代,編劇都從生活裏找素材,轉換成藝術形象,再完成文本創作。那會兒沒有網絡文學的沖刷,沒有所謂的IP。但是現在,大數據會把“爽文”推到編劇面前。

大概從2017年開始,我跟編劇朋友們喫飯,他們每個人都很忙,都說“我手上有好多活兒”。你看這個措辭,當把“作品”稱作“活兒”的時候,可想而知,作者對這個東西本身就沒有情感。

以前我們拿到一個劇本,能特別強烈地感覺到角色的掙扎,它本身是有力量的,像《活着》,還有莫言的作品,改編成影視劇它是厚重的。IP盛行和造星工業並行,編劇更多的是寫手,演員更多的是明星,在資本框架下一拍即合,到創作階段就出現了另外一種現象:視覺效果被無限放大。演技、故事邏輯都被炫酷的視覺吞噬了。你一開始說演員曾經各有特色,現在演員被強大的工業系統包裝,都不像“活人”,怎麼有特色?

我雖然不樂觀,但也不悲觀,我們還有思考的能力,這種違背藝術規律的現象終會消亡。但它需要一個過程,當一切自然地回到正常的秩序中,付出的代價一定會返還。

三聯生活週刊:現在行業比以前有錢得多,卻反而不願意花時間了。

劉天池:以前這個行業叫文藝界,現在叫娛樂圈,我都不知道這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每個人都很着急,想讓錢快速變成商品。

三聯生活週刊:所以大家都在被推着走。在觀衆層面,推動力是什麼?

劉天池:審美。大衆審美的建立不是一天兩天形成的,每個時代有各自的審美標準。你看熒屏形象的變化,過去流行工農兵題材,觀衆喜歡的角色可能是質樸的,有一段時間大家喜歡看硬漢,那種陽剛的表達……仔細觀察,這些形象的湧現都在反映時代的變化,藝術作品從來不是孤立的,它始終與時代緊密掛鉤。

近幾年年輕人普遍非常焦慮,那些冒出來的流行語:喪文化、躺平、佛系……折射的都是渴望逃避的心態。“爽文”就爽在可以滿足一些幻想,觸及的可能就是年輕人想逃去的彼岸,工作已經這麼累了,他們會想看人性的糾葛嗎?新詞兒頻繁冒出來的時候就會出現導向,資本會敏銳地捕捉到,然後製造更多爽文、霸總、鮮肉……因爲市場有需求。

我們不能說某些人、某些團體就是始作俑者,當下的流行可能是下一種文化現象的拐點,而且是此消彼長的,就跟時尚一樣,有幾年流行喇叭褲,有幾年不流行了,再度流行的時候掛上“復古”的標籤繼續賣,都是不同的文化色彩。

三聯生活週刊:從宏觀來看可能確實如此,但對於今天的年輕人,剛踏入行業的迷茫演員們,他們正處於這樣的文化氛圍中,出路是什麼呢?

劉天池:首先必須知道,演員是一個職業。現在社會的認知把演員抬得太高了,但其實這個職業跟外賣小哥、老師、程序員等各行各業是一樣的,僅僅是個職業。

如果你能認同這一點,並繼續希望成爲一名優秀的演員,請回到生活中,去各種各樣的角落中活躍起來,發現每個人身上有趣的一面。如果你只會對着鏡子覺得自己最美、最好玩,那你跟這個職業毫無關係。

所以,先別想你是什麼類型的演員、擅長什麼角色、有什麼特點,先好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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