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李晉、馬麗 

最終元宇宙帶給我們的是社會關係的整合、多元的綠洲,還是一個個更加封閉的碎片,這不僅僅是一個技術的問題。

今年10月底,臉書Facebook創始人和首席執行官扎克伯克在線上會議中提出,Facebook將要全面轉型爲一個“元平臺”(meta platforms),並從多方面打造一個“元宇宙”(Metaverse)——一個“沉浸式”的虛擬和現實相結合的“元宇宙”。

在此之後,儘管伴隨着質疑和批評,但“元宇宙”這個詞無疑成爲了被資本、社交媒體、大衆關注和追捧的熱點,也被各種技術平臺和公司賦予了不同的詮釋和解讀。與之相關的概念股和數字貨幣、乃至遊戲產品的價格也都大幅上漲。

幻想和現實

目前,儘管人們對於元宇宙的概念詮釋多種多樣,但都是以類似的理論和技術兩個層面,在進行修辭的擴展。當我們仔細考察這兩個層面時,就會發現,這些闡釋缺乏真正的理論和技術基礎。

在理論方面,人們一般將“元宇宙”的概念追溯到科幻小說和電影,作爲其理論的來源。這包括1992年的科幻小說《雪崩》或者電影《黑客帝國》系列和《頭號玩家》等。這些作品刻畫出了人們未來的生活狀況的可能維度,那就是,虛擬和現實之間的界限在人們的意識中很難被區分,或者兩者將被重疊,來塑造人們的意識。只有技術才能夠將幻想變爲現實,將理論應用出來。這也就是引出了元宇宙的另一個關鍵層面:技術。然而,這也是最爲人所詬病的部分。

無論是扎克伯格講演時,人們所需要佩戴的裝備,還是人工智能和區塊鏈等技術,都不是橫空出世、讓人深感新奇的。所謂的三“R”的概念,甚至比先前提到的科幻小說出現的時間更早。

按照定義,VR(虛擬現實)通過模擬產生虛擬世界,AR(增強現實)通過技術將虛擬信息疊加到真實環境中,給人以同一的時空意識。MR(混合現實)則被認爲是VR和AR技術的更進一步疊加,相對於AR將虛擬信息投入到真實物理環境中的不同在於,MR則具有了更多的交互性,會將現實的場景投射到虛擬世界中。事實上,VR的應用目前已經以娛樂遊戲的形式而變得家喻戶曉。相比之下,後兩者(AR和MR)因爲疫情後線上會議和在家辦公的普及,成爲這些技術應用一個潛在的可能外,扎克伯格給人們應許的新世界,其實並沒有任何超越《頭號玩家》中綠洲的亮點。唯一不同的是,現實中的元宇宙仍舊缺乏實現這種設想的技術。

這並不是科技公司第一次給人們承諾要推出一個烏托邦了。在2012年,谷歌就推出交互式設備谷歌眼鏡,也是廣受追捧,甚至《時代》雜誌將其評爲2012年最佳發明。後來,這個產品的發展結果不盡人意,谷歌眼鏡不僅因過高的售價(1500美金),讓人望而卻步,更被指控容易侵犯個人的隱私。然而,真正導致這項產品失敗的根本原因,還是在於它能夠應用的範圍非常的有限,實現應用的成本卻非常昂貴。

從Facebook到元宇宙

在扎克伯格的演講中,他提到,“元宇宙”的功能,除了像過去Facebook這種類型的公共空間外,還將會更注重安全和隱私。用戶在私人空間中,“可以決定什麼時候和其他人相處”,“什麼時候獨處”。

自從2004年Facebook創立開始,這間科技公司一直爲人所詬病的就是對人隱私的侵犯。在影射Facebook起家之路的電影《社交網絡》中,其中那間科技公司的創始人,就是以盜取哈佛大學女生的照片信息放置在FaceMash這個網站,吸引了大量的瀏覽量從而一舉成名。在2020年,Facebook也被多家主流媒體批評是美國政治兩極化和各種陰謀論的主要溫牀,並且給未成年人提供有害的信息。

今年10月初,正是扎克伯格宣佈元宇宙的概念前夕,Facebook內部吹哨人前產品經理豪根(Frances Haugen)通過美國哥倫比亞廣播公司(CBS)公開了自己的真實身份。在此之前,她已經將Facebook的內部資料和文件交給了《華爾街日報》,並且公開指出Facebook爲了流量,沒有對有害於青少年的信息進行監管和處理。此外,當政治諮詢公司“劍橋分析”被指控利用Facebook的5000萬用戶隱私數據,影響到英國脫歐公投和2016年美國大選時,Facebook爲這項醜聞,向美國聯邦貿易委員會支付了50億美金的和解費用,卻只是爲了保護扎克伯克免於承擔個人責任。同時,Facebook的一些投資人目前正在控告Facebook。豪根一針見血地指出,當公共利益和Facebook的利益相沖突時,“Facebook總會選擇優化自身的利益,例如賺更多的錢。”她所說的,與扎克伯克在元宇宙的演講中完全相反,這位創始人如今向人們許諾說,“我們建立服務不是爲了賺錢;我們賺錢是爲了建立更好的服務。”

Facebook當年的成功很大程度上是重新定義了人們的社會交往模式,也就是人類社會的信息交流從單向主導型媒體的信息傳遞,轉變到互動式的過程。這種轉變正是基於目前網絡經濟的模式基礎。而近二十年發展的結果,也是需要人們反思,爲何在這種看似分散、多元化的信息交互中,公共理性和有效交流的聲音卻越來越少,如Facebook這類的公司不僅沒有正面促進人們的社會網絡關係,反而成了小到個人情感焦慮,大到社會-政治危機的導火索,甚至成爲了左右人們認知獲利的壟斷力量?

2020年,《華爾街日報》一篇題爲“扎克伯格是如何學會玩政治的?”的文章就指出,在特朗普執政期間,扎克伯格成爲了一位活躍的政治操盤手,藉助政治獻金試圖以政治手段打壓自己的競爭對手如蘋果和TikTok等。這些事實都迫使人們去問,Facebook到今天的元宇宙,是在創造一個更爲合理的人類交往的公共空間?還是在對其進行着根本性的破壞?

思想家哈貝馬斯近來對自己過去所提出的公共交往理論進行了批判性的反思。在如今的數字時代中,這種虛擬、匿名的社交公共工具是否具有真正的公共領域的結構?按哈貝馬斯的觀點來看,這種虛擬空間,不再具有真正公共領域所具有的包容性和代表性。它更像是一個原本屬於私人領域的傳播方式,被膨脹到了公共領域中,而且屏蔽了不同的聲音,消除了理性的對話和思考,最終只剩下它自己所標榜的被當成真理,其他都是虛假,讓消費社會人們之間的交往更加兩極分化,甚至最終會扭曲現實世界。哈貝馬斯給出了一個例子就是,美國前總統特朗普天天通過發社交媒體,來博取自身的支持者,最終導致的是,甚至其整個政黨需要調整自身來適應這位總統的自我認知。

疫情和技術社會

在歷史上,每一次疫情大流行,除了給人類社會帶來痛苦和巨大的衝擊外,也會觸發思想和技術的變革,例如,14世紀歐洲黑死病的爆發,一方面成爲了歐洲的文藝復興和宗教改革其發源的自然-社會背景,另一方面也因爲人口的銳減而迫使技術革新的出現。

同樣,今天的疫情對於許多傳統行業的衝擊巨大。在北美和歐洲,疫情後在家辦公的普及和網絡購物的大幅上漲,已經衝擊了傳統的地產業,特別是在寫字樓、商用樓的租用方面。從這點而言,元宇宙中提出的交互式辦公等無疑有發展的潛力。此外,疫情所導致的各國對於生物製藥等技術的大力投入,無疑也會成爲人類技術進步的一個推動力。然而,儘管我們可以懷着希望之心去思考元宇宙、區塊鏈等各種新概念和新技術,這將有可能帶給我們更美好的未來,但是,這種樂觀卻並非意味着不加反思的盲從和追捧。

技術社會學家芒福德就曾提醒我們:“人類在尚未完善複雜的機械來體現自己的才幹和興趣之先,自己首先就變成了機器。”從歷史上來看,技術的發展導致了組織化的人類,沒有一次技術進步,不是加深人類社會的階層化和組織化。這就是技術社會的一個困境。用當下時髦的話語來說,就是,每一個人都似乎是困在算法中的機器。

因此,如今我們仍舊面對這樣的難題,例如“區塊鏈這種去中心化的技術真正能夠同樣影響到外在的社會結構嗎?”還是它已經被外在的社會結構重新進行了等級化?同樣,我們可以問,元宇宙是否仍舊是現實社會的人們主觀慾望的某種投影,還是真的是一片新的綠洲?它將如何塑造我們公共的交往模式和結構?……

在沃卓斯基姐妹的《黑客帝國》第一部中,電影已經向我們提出了一個挑戰:在那裏,人們體驗到的美好的物質現實,人們的感知都是那臺超級計算機所模擬出來的虛幻鏡像。然而,當主人公尼歐(Neo)從這種虛擬幻境中醒來時,眼前是經歷了世界大戰毀滅之後的芝加哥,到處破敗不堪,斷壁殘垣。

這時,抵抗大型計算機的領袖墨菲斯(Morpheus)迎接尼歐這位救世主,並且不誤嘲諷地說,“歡迎來到實在界(現實)這個大荒漠!”熟悉西方典故的人知道,墨菲斯這個名字是羅馬諸神中的睡神,掌管着人的夢境。在精神分析理論的眼中,這似乎是人類未來一個隱喻,一旦我們脫離烏托邦的幻象,面對現實的荒漠時,至少需要夢成爲生活空間中偉大的藍圖和希望。就如元宇宙體現出我們一種內在的渴望,布洛赫在《希望的原理》中所言,“只有當道路正確、小心翼翼地前行時,我們纔會重視這種渴望的力量”。最終,元宇宙帶給我們的是社會關係的整合、多元的綠洲,還是一個個更加封閉的碎片,這不僅是一個技術的問題,而是取決於我們每一位懷着憧憬卻又忐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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