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今年春節,父母和我“逆向團聚”

在以年輕人爲主導的空間裏,父母與子女如何自處與相處?無論是“異鄉到故鄉”,還是父母“逆向團聚”,當空間發生轉移,兩種不同的生活節奏和人際相處模式也隨即碰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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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班推開出租屋房門的一瞬間,26歲的“滬漂”女孩陳依被久違的“媽媽牌”飯菜香氣驚喜到了。

陳依上週末剛和爸媽視頻“訴苦”,今年又要在除夕堅守崗位,誰知三天後媽媽便“突擊”來到上海,還帶來了自己最愛的自制香腸。

春節意味着團聚,返鄉過年也成爲在外工作的年輕人“每年必辦清單”。但由於“春運”車票向來緊張,加之近年來新冠肺炎疫情的影響,故土成爲回不去的遠方。而春節串門走親戚的潛在社交困擾,也成爲年輕人回家的絆腳石。於是,一種新的重逢形式興起:在符合疫情防控要求的前提下,父母去往子女所在的城市探望孩子,相互支撐,“逆向團聚”。

“逆向團聚”意味着什麼?武漢大學發展與教育心理研究所教師陳武指出,除了父母與年輕人之間的情感陪伴,它更意味着父母對傳統理念的轉變與超越。那麼,離開熟悉故土的父母和子女如何相處?以愛之名的“逆向團聚”,又能真正給父母和年輕人帶來什麼?

父母用愛陪伴年輕人,開始“異鄉生活大作戰”

今年和爸媽一起在北京過年,是黃閔閔本沒有預料到的。她在2021年迅速結婚,又在年底懷孕,人生進度條如同按下加速鍵。

黃閔閔爸媽特意從家鄉來到北京,在同一小區租了套兩居室照顧她。來北京不到一個月,他們已經把周圍的菜市場超市摸得非常清楚,哪家的魚最新鮮,哪家的水果甜,說起來頭頭是道。由於丈夫是東北人,黃閔閔的爸爸開始學起了東北菜;丈夫忙碌時,爸媽就陪黃閔閔去產檢。

“父母之愛子,則爲其計深遠。”黃閔閔感慨:“有了爸媽的幫助,生活上輕鬆很多。平時中午喫他們做的飯菜,能夠保障孕期的營養;情感上也會更貼近,每天都見面,生活小事能隨時分享。”

“早上出門前,看見媽媽穿了粉色的羽絨服,說:‘媽媽你穿這件衣服好少女。’小姑娘嘴可真甜。”在家庭羣裏看到媽媽發的“親子日常小片段”,就職於國企的85後女生張庭驚訝地發現,這件事自己都沒放在心上,老人卻記了下來。

2022年元旦,由於太久沒見到女兒一家,張庭的媽媽從家鄉縣城來到成都,小住兩個月,順便照顧放寒假的外孫女。平時張庭夫婦生活節奏平穩,能兼顧好工作與帶娃,本不需要老人特意來照顧孩子。但媽媽的到來讓張庭覺得,父母給大城市年輕人的幫助,可以超越生活中柴米油鹽等物質層面需求,帶來更多精神增量。

“雙職工家庭可以把生活保障做得很好,但小孩的成長不能僅僅關注衣食住行。”張庭發現,媽媽會記錄孩子成長的過程細節,“她的到來幫助我們拓展了生活樂趣,是錦上添花”。

張庭還發現,媽媽有很多年輕人不具備的發光“技能點”,比如園藝。“她養了很多花,家裏如同小花園一樣,她自己也做得很開心。”媽媽還善於拓展鄰里社交圈,“老一輩人更明白如何和街坊溝通,雖然我很外向,但和鄰居關係不太熟,畢竟當代年輕人都習慣‘原子化社交’。但是我媽就會幫我和鄰居嘮嗑,搞好關係,她覺得未來她回老家了,遇到點什麼事還能有鄰居幫我。”

以團聚之名,幫助家人接受新事物

在醫院病房裏獨自給手術後的媽媽陪牀三天後,90後女孩李暢覺得自己一夜之間長大了。

李暢的媽媽身體不太好,但她對於疾病總習慣拖着。李暢便和媽媽說:“今年春節我回不了家,你們不如早點來上海看我吧。”在李暢的撒嬌攻勢下,媽媽答應來到上海陪她過年,治療也變得順理成章。

在李暢看來,“逆向團聚”實際上是個巧妙的藉口。到達之後,李暢立即找朋友,完成醫院掛號、預約專家手術等流程,“當她被我哄騙到魔都,只能乖乖就範。”

“我媽一直是很依賴我爸的小女人形象,每年春節就像一幅刻在木板上的畫像,永遠在操辦整個大家庭團圓飯。”這一次,媽媽獨自來上海,李暢覺得那塊固定的木板破碎了,“那幅畫是可以由媽媽重新畫的”。

南京大學人文社科資深教授周曉虹曾提出“文化反哺”概念。他指出,在急速的文化變遷時代,親子兩代的適應能力不同,對新事物的理解和吸收快慢不同。面臨新處境時,父輩不再是絕對權威,而年輕人的吸收與創新能力,讓父輩有意無意間受到影響,在潛移默化中向後輩學習,接受新的事物。

隨着年輕人在大城市站穩腳跟,他們逐漸發現,在老家大家的生活觀念與方式是有侷限的,比如健康觀念薄弱,有病不會及時治;比如習慣過度節儉,不能及時滿足家裏每個人生活品質的需要。當他們在大城市受到新生活方式影響時,會自然而然地想把這些新理念或技術手段注入原生家庭。

“以‘逆向團聚’的形式給家人傳遞新觀念,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是角色的交換。”陳武認爲,隨着年輕人的成長與成熟,子女逐漸變爲“照顧者”的角色,一如當年的父母。“直接說服父母接受,可能效果不好,以團圓的方式引導父母去體驗新事物,可以打破固有思維模式,幫助他們‘再一次年輕’。”

李暢說,這次“逆向團聚”,給春節賦予了不同的定義,也比簡單回家喫個飯走親戚更有意義。“我們以愛和團聚爲名義,用新方式幫助家人接受新理念。”

離開故土的團聚,父母與年輕人如何自處與相處?

相較於返鄉過年,“逆向團聚”是一場遠離父母熟悉環境的新嘗試。它在滿足親人之間情感連接的同時,也面臨一些挑戰:在以年輕人爲主導的空間裏,父母與子女如何自處與相處?

90後女孩劉瑩從事文娛行業,每日早出晚歸。爸媽從江蘇來到北京已經一週了,並將陪劉瑩度過春節。

爸媽的到來讓劉瑩特別開心,家人終於不再是手裏那塊薄薄的屏幕,而是可以擁抱觸碰的實體。但隨着相處時間變長,過去回老家時會出現的問題,以另一種形式呈現出來。

剛到第一天,媽媽就一邊埋怨劉瑩不愛打掃衛生,一邊拿起工具開始做全屋大保潔,連劉瑩勸說她先休息兩天再做都不肯。第二天上班時,劉瑩便發現自己常穿的衣服找不到了,仔細一問才知道是媽媽整理時收了起來,但收在哪裏媽媽一時也記不起來,趕着上班的劉瑩只好隨意抓了一件匆匆出門。

下班回家,發現牙刷被集中放置,旁邊還有一把髒刷子。一時間劉瑩有些生氣,媽媽也不開心:我爲你整理亂糟糟的家,你還不領情?

心理學家Yuko曾提出Family Jetlag(家庭時差綜合徵)的概念,描述人們在假期與家人團聚時,會出現“倒時差”一般無法適應的情況。無論是“異鄉到故鄉”,還是父母“逆向團聚”,當空間發生轉移,兩種不同的生活節奏和人際相處模式也隨即碰撞。“儘管你與親人分開時已經有了全新的生活,但他們還是會用舊方式對待你——這不是你父母的特殊情況,而是人們都會習慣用熟悉的模式對待對方。頭兩天你們還因爲能夠控制自己,把最好的一面給對方,幾天之後就會無法對抗習慣,故態萌發。”

“衝突是必然的。”陳武指出,年輕人要做好心理準備,嘗試提前溝通,告知自己的生活節奏,比如在父母來之前通個電話:“爸媽,我們平時也習慣睡個懶覺。”避免把衝突的解決變成情緒的發泄,儘可能以不激烈的方式向父母誠懇、真實地表達自己的想法。父母也應認識到,孩子是獨立的個體,學會了解而非指導他們的生活,同時尊重個人習慣,真正感受孩子的工作和生活節奏、感受身邊的氛圍和人,更新既有認知。

當父母和子女闊別已久,他們會更希望參與到子女的生活中去,也想熟悉孩子所處的空間。但長期沒有見面,子女生活空間的陌生感會讓他們不習慣,忍不住改變很多格局。陳武認爲,父母“逆向團聚”時,所承受的難度和壓力更大,也會面臨陌生環境帶來的“排斥感”。“無論哪一方奔赴,迎接的那個人應該作好準備。子女可以做一些貼心安排,比如提前問問他們需要什麼,準備好房間,都會讓父母更安心。”

劉瑩也意識到,父母來到自己所在的城市生活,不習慣和無聊也在時刻困擾着他們,只不過被對自己的愛掩蓋。於是,劉瑩教媽媽學會用投影儀看自己想看的影視劇,週末儘可能帶爸媽去京郊散心,“他們最需要的就是陪伴,當他們被我安排,反而會很安心”。

其實,無論是幫助年輕人在異鄉生活得更好,還是“以愛之名”讓父母接受新的觀念和認知,“逆向團聚”的緣起就是父母與子女最樸素的情感滿足。和父母的感情連接是一場“雙向奔赴”,團聚本不分“正向”或“逆向”,有家人的地方就是家。

餘冰玥 來源:中國青年報

2022年01月21日 03 版

責任編輯:梁斌 SF0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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