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立法減少核電比例到全面重振核電工業，法國能源戰略爲何大轉向？

文 | 韓舒淋  

編輯 | 馬克

在歐洲持續的能源供應緊張和價格居高不下的背景下，法國總統馬克龍改變了法國的核能發展戰略。

當地時間2月10日，馬克龍在法國東部Belfort的演講中提出，法國將從2028年開始新建6個核電機組，首臺機組在2035年前投運，並在此基礎上再新建8臺機組，到2050年新增2500萬千瓦核電裝機；不僅如此，現有核電機組將在符合安全條件的前提下繼續延壽運行，壽期從40年延期到50年以上。

這是目前歐洲國家裏最明確的核能發展計劃，也是法國核電政策的大轉向。馬克龍在這場名爲“掌控我們的能源命運”的54分鐘演講裏，系統闡述了其能源政策。除明確核電發展之外，馬克龍也強調了減少能耗和發展新能源。

法國高調重振核能

法國是全世界核電在電力結構中佔比最高的國家，電量佔比約爲70%，遠高於其他國家。其核電裝機容量達到6137萬千瓦，僅次於美國。

法國此前曾計劃逐步降低核電的佔比，擁抱新能源。2015年8月，法國通過《能源轉型綠色發展法案》（ETGGA， Energy Transition for Green Growth Act），該法案擬定了法國能源轉型的路線圖。根據該方案和之後的調整，法國計劃到2035年核電佔比從2015年的75%降低到50%，最高裝機控制在6320萬千瓦以內。

按照這一目標，法國除在建核電項目之外，將幾乎不會再建設新的核電機組，而原有核電機組在達到預定的40年壽期之後就將面臨退役。2020年，法國Fessenheim核電站退役，該電站的兩臺機組投產於1977年。當年法國政府還列出了下一步計劃退役的7個核電站，計劃從2025至2026年開始啓動新一輪的機組退役計劃。

目前法國在運的56臺核電機組中，有46臺投運於1990年以前，這意味着如果不延壽，2030年前大部分核電機組都將面臨退役。

馬克龍新宣佈的能源戰略，在新建核電機組和舊核電機組延壽兩方面，都是巨大轉向。

馬克龍首先要求法國電力公司（EDF）研究核電機組延壽運行到50年以上，同時提出新建核電站的計劃。他表示計劃先建設6臺EPR2型機組，再增加8臺機組。首臺新機組2028年開工，2035年投運。到2050年，新建核電機組總容量達到2500萬千瓦。相關計劃將在2022年下半年接受公衆諮詢，2023年提交議會討論，以修訂能源發展的相關立法。

EPR是原阿海琺、現EDF下屬的法馬通設計的三代反應堆技術。該技術也出口至中國台山，有兩臺機組已投運。此外，在芬蘭、法國和英國分別各有一臺機組在建，其中芬蘭和法國的兩臺EPR建設進度都嚴重拖期。

馬克龍表示，EDF已經在EPR2上開發了超過100萬工程小時，相比在法國弗拉芒維爾在建的EPR有了顯著進步，並將吸收此前在法國、芬蘭的建設經驗。

除了大型反應堆技術，馬克龍也在發言中重申了他去年11月提出的對新型反應堆技術的支持政策。具體而言，法國政府將投資10億歐元支持小型反應堆（SMR）技術、新型反應堆技術和減少核廢料的核燃料循環技術的研發。

這筆投資是“法國2030”中的一部分，該計劃是馬克龍政府擬定的新興技術投資計劃，涵蓋10個領域，小堆等核反應堆技術位列第一。

復興核能的同時，重振核電產業鏈也是馬克龍的重點。

馬克龍此次發言所在的工廠，是原阿爾斯通旗下的蒸汽輪機生產工廠。2015年，通用電氣（GE）完成了對阿爾斯通電力和電網業務的收購，其中就包括這座工廠。但收購之後 GE逐步陷入困境，近年來不斷出售資產，公司自身也在去年底宣佈了拆分計劃，而原阿爾斯通的許多業務都出現了裁員。

就在馬克龍發表演講的同一日，法國電力公司和通用電氣宣佈達成協議，法電將收購GE的部分核電蒸汽輪機業務，主要包括GE的核電常規島蒸汽輪機設備製造業務，而 GE將專注於相關服務業務和重水堆、小堆等核電技術開發。換言之，通過此次收購，Belfort的蒸汽輪機工廠也將隸屬於法電旗下，重回法國核工業體系。

歷史上的法國核工業體系裏，法電是運營、投資方，阿海琺是核反應堆設計、核蒸汽系統（NSSS）及核燃料循環供應商，阿爾斯通是主要的常規島設備供應商。

福島事故之後，全球核電發展受阻，阿海琺在出現嚴重虧損之後重組，反應堆設計部門被法電收購，成爲法馬通；阿海琺更名爲歐安諾，專注於核燃料循環後處理業務；阿爾斯通包括蒸汽輪機在內的能源業務則被出售給GE。

如今歷史輪迴，峯迴路轉，法電正在成爲未來法國核能發展的中堅力量，並集中了法國核工業體系中除後處理之外的主要環節。

馬克龍表示，重新掌控能源命運，不僅意味着不再依賴進口化石能源，也意味着法國要掌握生產核能所必備的知識和關鍵設備，能源主權要建立在工業主權之上。

多重挑戰下的戰略抉擇

可再生能源帶來的供應新挑戰和過去一年歐洲持續不斷的能源供應危機，是法國復興核能的兩大原因。

馬克龍在發言中強調了能源安全和清潔的重要性。他表示，如果沒有穩定、廉價的能源，就沒有穩定的工業，如果沒有電力的低碳，就沒有能源和氣候轉型，如果國家在能源問題上沒有選擇權，需要依賴其他國家來保障能源供應，就沒有真正的主權，也就無法維持對居民穩定的能源供應、無法保障工業的競爭力。

過去一年裏，在經濟復甦、傳統能源投資不足、新能源波動性問題日漸突出及地緣政治等多重因素影響下，歐洲能源價格劇烈上漲，氣價、電價都處在高位，且面臨供應危機。在當前俄烏衝突的背景下，形勢更加嚴峻。此外，最近法國有部分核電機組出現運行事故臨時檢修，也都立刻推高了歐洲的現貨電價。

如何兼顧能源供應和減少碳排放？馬克龍開出的藥方，一是降低能耗，在未來30年內將能耗降低40%。其中包括工業、建築的節能創新，促進工業生產減碳，投資電動汽車、儲能、氫能等。

二是投資零碳電力，包括新能源和核電。在減少化石能源的過程中，更多能源需求將從化石能源轉變爲電能，電力需求將增加60%。

在新能源方面，到2050年，光伏裝機需要新增十倍達到100G W，海上風電將達到40GW，陸上風電將在現有的18.5GW的基礎上翻倍，並繼續投資水電、生物質等可再生能源。爲此，法國也將投資光伏、風電、儲能，以加強能源領域的全產業鏈工業主權。

核能的未來角色，是歐洲主要國家能源戰略最大的分歧。馬克龍爲其雄心勃勃的核能復興戰略做了辯護，新能源的波動性和電量需求的增長，無法保障法國能源供應的安全，因此，核能必不可少。

馬克龍表示，如果法國不繼續投資核能，未來30年就需要90座海上風電廠，而此前法國10年才建成一座；如果完全依賴間歇性的可再生能源，將不得不高價進口化石能源。對於福島事故之後的全球核電衰退，他表示法國沒有選擇激進棄核，核工業經歷了懷疑和危機，如今正是復興的時機。

事實上，歐洲能源危機下，核能和天然氣正在歐洲重新引起重視。

2月2日，歐盟委員會通過了一項關於應對氣候變化的補充授權法案，將滿足特定條件的核能和天然氣歸爲可持續投資的“過渡”能源（EU taxonomy for sustainable activities）。這一法案爲可持續的投資活動設立分類標準，供各國參考，制定相應的財務、稅收、管理政策引導可持續投資。該法案將提交歐洲議會審議，如果通過將從2023年1月1日起生效。

法國是這一法案的重要推手，而其鄰國德國則是堅定的反對者。德國在福島核事故後選擇棄核。該法案在歐委會通過後，德國氣候和經濟部長哈貝克（Robert Habeck）和環境部長萊姆克（Steffi Lemke）發佈了聯合聲明，反對將核能納入分類，但未對天然氣作出評論。

哈貝克表示，將核能納入可持續分類是錯誤的決定，核能高風險且昂貴，即便是小堆技術等核電新技術也有類似問題，不能視作可持續。萊姆克表示，德國政府明確反對將核能納入可持續投資分類，把核能視作可持續與德國和部分其他歐盟成員國的可持續理念不一致。

馬克龍則表示，將核能納入可持續投資分類極爲重要，這將促進核能項目的投資，尤其是法電當前正處在經營困難之中。馬克龍還強調了對法國電力公司的長期支持，他表示，將在6年內動員100億歐元來加強法電的資產負債表，確保法電在短中期內的財務狀況和融資能力。

作者爲《財經》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