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報記者 倪兆中 南京報道

近年現實題材作品中,《人民的名義》和《突圍》都幾乎成爲現象級作品。不過相較於前一部作品的大火,《突圍》的播出一波三折,在經過多次刪改後才最終走上熒幕。

這部被周梅森稱爲“清明上河圖”式的作品,也一直是他最想寫的作品,卻因爲播出劇集的“轉場生硬”“剪輯混亂”“臺詞對不上口型”等指責,讓他遭遇了創作生涯中的差口碑,觀衆的負面評價令他很不好受。

周梅森出生於上世紀50年代,見證了當下社會的幾次重要變遷。而他自身履歷也頗爲豐富,幼年時就勤工儉學、半工半讀,成年之後又曾在煤礦工作,到政府掛職,這些經歷爲他創作現實題材的作品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周梅森說,他關心這個時代,是時代的受益者,因此一直密切地盯着時代的變化,既肯定它好的一面,同時監視它壞的一面。出現了問題,及時發出警報。作爲一個作家,要直面社會的矛盾和痛點,不能假裝看不見。

在周梅森看來,寫小說的關鍵在於描寫“人”。人物活了,作品就活了。而無論是位高權重的省部級領導,還是社會底層的販夫走卒,其身爲“人”的內核總是大同小異,只是位置不同表現不同。

有人說,周梅森一直用兩支筆創作,一支是電視劇本,一支是小說,兩不誤。近期,他的新作《大博弈》又即將面世,與前兩部作品不同,這是一部講述工業題材的作品。通過講述幾代人的奮鬥史,體現中國製造業在市場經濟時代的全新考驗下,把握時代脈搏勇於創新的發展精神 。

周梅森認爲,中國製造的崛起震驚了世界,改變了中華民族的面貌,這個不能不正視。“我覺得我們這個國家還是以農民工人爲主,他們是我們這個共和國的基礎,文藝工作者有責任有義務爲他們拍點東西。”

周梅森近日接受《中國經營報》記者專訪,談及了飽受爭議的《突圍》以及即將面世的新作《大博弈》,透露了《人民的名義》的一些幕後故事,分享了幾十年來的創作心得與人生感悟。以下自述根據其採訪整理。

談新劇:不信工業題材沒人看

《突圍》播出時正是我的另一部劇《大博弈》關機時,我在《突圍》開播的那一天參加了開播儀式,第二天就飛到了青島,參加了《大博弈》的關機儀式。目前後期精剪已全部完成,正在做音樂片頭等工作。

這部劇和我以前的劇都不太一樣,它有別於《人民的名義》,也有別於《突圍》。這部戲直面中國製造20多年來,走過的艱鉅複雜又悲壯的道路。我和導演包括出品方,都有一個共同的認識,想把它做成大工業風的作品。

現在講起工業風,很多人認爲很荒唐,但是中國製造幾十年來的崛起震驚了世界,改變了中華民族的面貌,這個是不能不正視的。這部作品大量的場景和鏡頭,都是在現代化大工廠裏拍的,我們的宣傳畫幾乎每一個主人公後面都是大工業背景。

很多人講,寫農民寫工人沒人看,我不信這個邪。我覺得我們這個國家還是以農民工人爲主,他們是我們這個共和國的基礎,文藝工作者有責任有義務爲他們拍點東西。這麼多年這類東西太少了,我們這部戲做一個嘗試,我不相信這樣的作品沒人看,因爲不管是什麼題材的作品,都要塑造人物,都要寫出一個好故事。

我可以毫不誇張跟大家講,我們的人物一個個都立起來了,我們的演員萬茜、譚凱、柯藍,一個個表演都很精彩,整個故事應該講是波瀾壯闊、蕩氣迴腸。我想這個作品可能是又創造了一種新的表現工業和改革題材的藝術形式。

談《突圍》:觀衆罵很正常

《突圍》從62集剪成45集,犧牲了1/3的線索,以至於讓觀衆覺得混亂。小說是從紀委書記跳樓開始的,由跳樓的紀委書記把線索一點點拉開。齊本安的上任,實際上是林滿江在沒有辦法的情況下,不得不用齊本安,林滿江壓了半個月本來不想用,這些東西全部被拿掉。

加上後來又用畫外音,配音完全對不上口型,因此觀衆罵很正常。即便如此,這個戲播出也夠火爆的,據統計播出期間有200多個熱搜,收視一直穩居榜首。

劇中,林滿江病死,石紅杏自殺,齊本安也沒有得到重用,這就是我們必須面對的現實。像齊本安,假設他上臺以後,老老實實地按大哥說的話做,林滿江不講嘛,哪一個新任者不替前任擦屁股,有事你就擔着唄,但這哥們是個老實人,一直謹小慎微,一看這堆爛賬傻眼了。

他僅僅是想安分守己,別把自己裹進去,但是他做不到。想清清白白做人,在一種腐敗的環境裏,尤其是在一把手腐敗的環境裏,他做不到,結局只能是這樣。他拉響了炸藥包,你想這樣的人,在哪一個單位新任領導者敢用他。

石紅杏自殺對我來說是最好的結局。很多人看到石紅杏自殺時跟我交流,覺得太殘忍。我說如果石紅杏不自殺,被抓走了,然後判刑10年,故事這樣發展,你們覺得殘忍不殘忍呢?她只能自殺,她不自殺故事也講不下去,尤其是閆妮演得好。這種狀況下,再把她抓走的話,對觀衆來說可能更不能接受。

祁同偉和林滿江也沒有被抓走,這兩個人物我倒沒有特殊的考慮。祁同偉的性格非常執拗,他要想勝天半子,因此不會接受別人的審判。有時候一個人物寫活了,他就不聽你指揮了,我本來是想把他擊斃。但是寫的過程中,我突然覺得祁同偉不會去接受審判,也不會向陸毅飾演的侯亮平開槍,最終審判祁同偉的只能是他自己。因爲他明白了,他欠反貪局長一條命,把命還了兩不相欠。我覺得這都符合人物的個性,他的性格決定命運。

而林滿江,他小時候就受傷害,他是一個革命家庭的後代,但是被革命家庭拋棄了,因爲戰爭年代那種殘酷的環境,沒有辦法。這個傷害,伴隨着他一輩子,他一輩子要決定出人頭地,要勝過他的前輩。林滿江的外祖父,最高當過漢東省的副省長,如果不出事,林滿江有可能來到漢東當省長,他憋着一口氣,哪怕當一天也要當。在這一點上,林滿江和祁同偉倒有相似之處,都從底層上來,然後憑着自己的努力拼搏走上高位,最終也是因爲自己的野心太大,落了一個非常不好的結局。

談創作:作家必須直面社會矛盾

在創作時,我覺得最重要的是寫人物,不管是電視劇還是小說,人物活了,作品就活了。人活起來了,他會帶着情節往前走。我寫小說沒有什麼提綱,大體知道要寫一個什麼事兒,然後會列出幾個人物來,人物於是開始行動,開始走,很多時候寫的過程就走樣了。

比如祁同偉,寫着寫着覺得不對了,覺得沒有人審判他,就改掉了。像李達康,本來是作爲腐敗分子設計的,寫着寫着覺得這傢伙不能腐敗,應該讓高育良腐敗,就改掉了,因爲人活起來了。

要把人寫活,就要了解他,瞭解生活。比如寫的這個人是市委書記,你要對市委書記的政治生活、家庭生活很瞭解,瞎編是不行的。我有大批這樣的朋友,從省部級幹部,到一些下面的小官員,很多都能交朋友。

創作官場小說時,我也是隨着腐敗問題越來越深入,看法也在不斷轉變。一開始我寫《人間正道》時,貪污腐敗比較少,幹部相對比較清廉,有些人最多就是混混日子,不幹活。後來隨着經濟的不斷好轉,腐敗分子就越來越多。所以我寫官場小說,也隨着這個形勢的變化,不斷調整自己的視角。

即便在這種情況下,我想還是要給讀者和觀衆帶來一些希望,讓他們看到前方不遠處的光明,尤其是近年來腐敗嚴重的情況下,更是要追尋心中的光明。

我很關心這個時代,我是改革開放的受益者,不希望改革開放在我們這代人或者在下一代人手上失敗。不希望文化大革命那種混亂的局面再出現。因此我的文學一直密切地盯着時代的變化,既肯定它好的一面,同時監視它壞的一面。出現了問題,及時發出警報。

我在創作時談不上什麼顧慮,如果說一個作家一開始寫作怕這怕那,那你別幹了。我對自己的要求,就是必須直面社會的矛盾、社會的痛點,你不能假裝看不見,如果你假裝看不見,那麼你的作品就很虛假、虛僞。

在作品中,我都寫到了民營企業的困境,一個是小服裝廠的老闆,一個是鋼鐵廠的老闆,都是把企業搞垮了,這也是幾年來民營企業的困境。你見到了,就應該在作品中有所表現。

談王立科:想不到他會對號

王立科會對號,我是真想象不到的,他當時是江蘇省委常委、政法委書記,他講《人民的名義》對公檢法公安幹警進行了污衊,有很大的負能量。我也是後來才知道的,當時我只知道一件事。正在熱播期間,大概播到11集吧,突然間導演李路找我,說最近出了點事你知道吧。我說什麼事,他說公安那邊來電話,要求把所有涉及公安的鳴謝全部拿下來。

公安兄弟給我們這個戲做了很大的貢獻,我們鳴謝第一個就是公安廳,下面一大串鳴謝公安。我說什麼意思?他說據說有領導很惱火,大發雷霆,我說那還有什麼可說的,拿掉吧。

拿掉以後我以爲這事就完了,後來有人給我打電話,說你過馬路小心一點,別碰上車禍,我知道這是有人對號了。後來才知道,李學政到多年以後,就是王立科出事以後,他才把這個事捅出來。

這部劇引起了很多單位和部門對號,但是也有好處,文藝作品本來沒有改變社會的功能,但是《人民的名義》做到了,改變了很多東西。比如說丁義珍式的窗口,改變了不少,再比如說公安參與經濟糾紛,後來很多地方公安部門下了文件,不準介入民間經濟糾紛。

我以前寫歷史小說,沒有這些事,但是從我搞當代小說創作,從第一部作品開始就有人對號入座。所以我還是無所謂的,沒有辦法,你選擇了做一個面對現實的作家和編劇,你就要面對這些壓力,這很正常。

談掛職:改變了文學創作方向

我在20世紀90年代中期,在江蘇省徐州市人民政府掛職做過一年的副祕書長,那短暫的一年,改變了我的文學創作方向,從那以後,我就開始進入了當代題材小說的寫作。因爲這一年裏,我在研究這個體制,市委怎麼運作的,政府怎麼運作的,一些政府決策如何落實到基層去。

同時,我也感受到了權力給一個人帶來的影響。我經常舉一個例子,當時我在徐州市人民政府有一臺車。我學開車的時候,因爲眼睛色盲,紅燈亮了看不見,譁就衝過去了。把那個警察氣得要死,揮着小旗就走過來了,還沒到跟前一看那個車,然後一個敬禮,放行。

後來我好多次說,我們很多官員的失足,就是從第一次違法沒有得到禁止開始的,如果第一次得到禁止,如果那個警察吊銷了我的執照,罰款,我就老實了,後面再也不敢違法了。

這就讓我理解到了權力對人的侵蝕,非常重要。它對我後來的十幾部當代小說的寫作,打下了重要的基礎,是非常紮實的一課,等於是獨立式研究生,研究政權,研究權力的運作和權力對人的影響。

我曾提到過退休,事實上作家、編劇怎麼可能退休呢,除非倒下不幹了。那麼我說退休了,不寫了,是講反腐題材不寫了,這類題材現在是沒法做的,做得不好就要賠大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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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郝成 校對:顏京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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