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白巖松:要想盡辦法說得對、說得準,這纔是政協委員要賣力的地方

3月4日下午3時,全國政協十三屆五次會議在人民大會堂開幕。

今年是全國政協委員白巖松履職的第10年,此次全國兩會他帶來了“三份半”提案。“以前參會我會提1到2份,今年就提得多了一些。有一份算半個提案,我還在完善,爭取今年提交。”

從“001號”提案建議各個城市公園免費開放,到建議設立醫師節,再到新聞發言人制度建設、延遲退休、啓動老年就業市場等等,白巖松用“權利、公平、進步”三個關鍵詞來概括自己近10年來的提案內容。

政協委員不是說了算,但要想盡辦法說得對、說得有‘提前量’、說得準,這纔是政協委員要賣力氣的地方。”白巖松說,很多事情就是這樣,小聲音匯聚成大聲音去推動。

談及在爲羣體發聲時可能被誤解,他坦言,“不說話不做事就不會捱罵,但能不說、能不做嗎?要去做!很容易想明白的道理,那就繼續去做該做的事情吧。捱罵了沒關係,不要着急,最後的結果讓時間去判斷。

兩會前夕,白巖松接受新京報記者專訪。

老年就業市場

“啓動老年就業市場,已經擁有了基礎和現實緊迫性”

新京報:去年全國兩會你曾關注延遲退休,今年又提出要儘早研判和啓動老年就業市場。爲何多次關注這個話題?有現實基礎了嗎?

白巖松:2019年全國兩會,我就提出要儘早研判和啓動老年就業市場。但當時可能覺得年輕人就業壓力已經很大了,考慮老年就業市場,社會一時接受不了。因此這條被列爲了意見建議,沒有被作爲提案立案。

去年第七次人口普查結果出來,全社會對老齡化有了突飛猛進的認識,國家也提出要積極應對人口老齡化。人社部也表示,正在會同相關部門研究延遲退休具體的改革方案。

數據顯示,2021年年底,中國60歲以上人口總數已達2.67億,其中60—65歲的人口總數接近7000萬人。如果將女性55-60歲的人口統計在內,就是一個更加龐大的數量。在中國平均預期壽命已接近78歲的前提下,啓動老年就業市場,已經擁有了基礎和現實緊迫性。

在中國老齡化社會快速到來的前提下,“年輕老人”是一筆巨大的財富,他們既擁有就業能力,相當大比例也擁有就業渴望,啓動老年就業市場,有很多好處。比如在2021年新出生人口僅爲1062萬人的背景下,“年輕老人”是一支龐大的就業隊伍,可以延長中國的人口紅利。在老齡化社會面前,老年人繼續工作,這使他們更擁有活力,更有利於健康。

此外,老年人有事幹,就會成爲社會的正能量,對老年人的子女來說,也是巨大的幫助。雖有養老保險和退休工資,但從長期來看,老年人就業獲取收入,可以更好提升生活質量,而不是生活質量下降。僱傭老年人就業,不用再交保險和養老金,會使企業更容易節省成本。相當多數量老年人所擁有的工作經驗和能力也是社會需求的。

新京報:啓動老年就業市場,應該堅持哪些原則?

白巖松第一是自願原則。第二是儘量不擠佔青壯年就業市場原則,開闢新的老年人就業領域。第三是法律和政策先行原則,爲老年就業市場的平穩發展,做好準備。第四要堅持漸進性原則,在就業壓力依然很大的前提下,啓動這項工作更是爲未來做準備。

新京報:具體來說,你建議應該怎麼做?

白巖松:首先要法律先行。針對老年就業市場的啓動,明確取消並懲治就業市場上的年齡歧視。同時,目前很多老年人就業與企業籤的勞動關係,根本不受《勞動合同法》保護,也需要進行相應的規範。在政府相關部門成立探索並推動老年人就業的相關機構,領導老年就業市場的成長,組織專家學者啓動老年就業市場的研判。在就業市場和相關的就業招聘中,試點開設老年人就業櫃檯,開招聘專場,尋找並擴大屬於老年人的就業崗位。在宣傳輿論層面,通過相關工作的開展,讓公衆對老年就業市場,有更多的瞭解和建議,共同推進這一項工作。

目前試點進行的延遲退休政策採用自願原則。要探索以政府購買服務的方式,給予一定報酬或補助,並按照志願原則,鼓勵退休的文化、教育、科技、醫療專業人士,回出生地西北、西南、東北、少數民族地區提供三年週期的專業工作,補彌這些地區的人才外流。當然也鼓勵其他地區的退休專業人才去參加這個項目或回家鄉基層工作三年一個週期。

有些國家已有成熟的老年就業市場,並對聘用老年人的企業有不同的補貼。韓國平均70歲纔會結束工作,也有相關成熟的老年就業市場。中國老年人口正以每年接近1000萬的速度在快速增長。而老齡化初始,“年輕老人”的數量佔大比例,這也正是推進老年人就業市場的好時機。未雨綢繆,一舉多得,希望中國能擁有讓各方都受益的老年就業市場。

非婚生子女權利保障

“對非婚生子女權利的保護已上升到整個社會的範疇”

新京報:你還提出要確保並落實非婚生子女權利。非婚生子女權利保障目前有哪些障礙?

白巖松2021年1月1日開始實施的《民法典》第1071條明確規定:非婚生子女享有與婚生子女同等的權利,任何組織和個人不得加以危害和歧視。這個條款再次明確了非婚生子女的權利,同時,對《婚姻法》第25條的相關內容有了進步性的改變,把“任何人”改成了“任何組織和個人”,不得加以危害和歧視。這也就意味着,對非婚生子女權利的保護上升到整個社會的範疇。

但在現實生活中,由於長期存在“私生子”這個概念背後的歧視觀念、對法律的認知水準、各地的發展差異及一些法律法規仍遵舊例而未做出調整等原因,導致非婚生子女在權利的維護方面時常遇到障礙。比如在有些地方沒有結婚證,不符合生育政策爲由就無法辦理生育登記也導致無法上生育保險,孩子的權利得不到維護,母親的權益也同樣受到侵害;比如,原衛生部發布《人類輔助生殖技術管理辦法》第13條規定,實施人類輔助生殖技術應當符合衛生部制定的人類輔助生殖技術規範的規定,但後者明文禁止了給不符合國家人口和計劃生育法規和條例規定的夫婦和單身婦女實施人類輔助生殖技術,也就意味着杜絕了這種可能;還有,目前男性可以保存精子延續自己的生育權,但女性卻受政策限定無法凍卵,生育權無法在技術進步的現在與未來得以保護。這一切都阻礙着非婚生子女權利的真正落實。

新京報:對此你有哪些建議?

白巖松:社會快速發展,導致非婚生子女的情況已經越發複雜,傳統的道德評判和觀念已經落伍於時代的現狀。在現實越發明顯的需求中,在女性的生育權作爲人權規範之一應受到保護及未成年人權益最大化的原則下,我認爲,首先要做好《民法典》1071條規定的宣傳,並利用司法程序中與此有關的判例推進整個社會對非婚生子女觀念的轉變。

同時,要清理撤銷與《民法典》1071條規定相悖的法規與政策,全國一盤棋,儘快消除地區在行政過程中的差異,使各地非婚生子女都擁有同樣的權利。聆聽專家意見,進行相關的學術準備,條件成熟時,將“非婚生子女”這種提法變更爲“親生子女”的一部分,消除社會當中對非婚生子女的另眼看待。此外,還要認可單身女性的生育權並修改《人類輔助生殖技術管理辦法》第13條的規定,使沒有結婚證的單身女性也可以獲得準生證,並得到人類輔助生殖技術的幫助,實現生育權。

當然,我提案關注的是非婚生子女的出生及出生後在各種行政行爲方面的平等與便利,而與非婚生子女有關的父親認定,撫養權,生活保障及遺產繼承等等都有明確相關法律保障,不在此次提案的關注內容當中。

兩會前夕,白巖松接受新京報記者專訪。

建議把“殘疾人”改成“殘障人”

“平等是最大的尊重”

新京報:建議把“殘疾人”改成“殘障人”,是出於怎樣的考慮?

白巖松:這算我的半個提案,我會用這一年的時間去完善。從“殘疾人”到“殘障人”,不要小看這一字之差。像我這個年齡段經歷了改革開放的人,見證了“殘廢人”改成“殘疾人”,這是一個巨大進步。可“殘疾人”這個詞是一種俯視視角,還是把他們當成病人。我知道有大量的殘疾朋友已經願意自稱是殘障,用殘障替代殘疾,完成了由歧視到俯視再到平視的過程。我與殘障人士打交道,該怎麼聊怎麼聊,不會刻意去突出什麼,平等是最大的尊重。

我期待對“殘障人士”的說法能被社會認可,消除障礙,平等對待。去年東京殘奧會上,中國選手劉翠青和陪跑員徐冬林摘得女子400米T11決賽金牌,並創造了新的殘奧會紀錄。讓人感動的是,兩人之間靠着一根10釐米的牽引繩完成了默契的合作,完美闡釋了什麼叫做“你是我的眼”,這就是陪跑的價值。現在很多城市開始慢慢增加陪跑員,今年我想去涉足這個領域,做一些調研和研判,幫更多的盲人朋友開始跑步,享受跑步的樂趣。

10年履職

“政協委員要做好調研、做好功課,不能什麼熱門就提什麼”

新京報:擔任兩屆10年政協委員,最大的履職感受是什麼?

白巖松:我有幸做了10年政協委員,從述職角度來看,我沒有缺席過一次會議,每次開會在盡政協委員該盡的職責。這麼多年履職過程中,我內心堅持一點就是,政協委員不是說了算,但要想盡辦法說得對、說得有“提前量”、說得準,這纔是政協委員要賣力氣的地方。如果政協委員因爲說了不算,就對說沒有了興趣,那要政協委員幹什麼。因此政協委員要做好調研、做好功課,不能什麼熱門就提什麼,這樣會“神仙打架”,都趕一塊去了。

我記得我的“001號”提案是建議各個城市公園免費開放。去年我們去朝陽公園踢球,突然發現原來五塊錢的門票免費了。我第一次提出要設立醫師節,未被採納,隔兩年我又提了一次,現在大家知道8月19日是中國醫師節。關於新聞發言人制度建設和領導媒介素養,這10年我提過四份與此有關的內容。現在各級新聞發佈越來越規範,媒介素養也應像法律素養一樣,成爲領導幹部基本素養的應有之義。

看到身邊這麼多變化,這也許跟我的提案沒有直接的關係,但畢竟增加了一點點聲音。很多事情就是這樣,小聲音匯聚成大聲音去推動。回過頭看,這10年的提案其實主要圍繞着權利、公平、進步這三個關鍵詞。我會盡可能去提一些平常節目中不太好做、平常人關注不多但又很重要的問題。至於爭議的聲音,新聞人要把這些放到時間的長河裏去看,作爲政協委員也一樣。這個世界最遼闊的地方就在對和錯之間、黑和白之間、好和壞之間。有爭議就會有討論,就會有多元聲音的出現、匯聚,社會的進步就是在不同聲音的共振中推動的。

溝通與理解

“我知道說什麼樣的話是好的,讓自己人畜無害,大家覺得也蠻好,但有些話過不了我自己這關”

新京報:在發聲過程中,也可能存在誤解,甚至會捱罵。你怎麼看?

白巖松:誤解是常見的事情,否則就不會喊理解萬歲了。不說話不做事就不會捱罵,但能不說、能不做嗎?要去做!很容易想明白的道理,那就繼續去做該做的事情吧。捱罵了沒關係,不要着急,最後的結果讓時間去判斷。

換一個角度,如果你做一件事情就期待別人給你鼓掌,我覺得這還是一種交易原則,最後你除了捱罵什麼都沒得到。最重要的是你知道自己做的事的社會價值在哪裏。在代際傳遞過程中,年長者永遠應該爲年輕人、爲下一代去做事,要給年輕人希望和公平。當年輕人不在場的時候,你當然要替年輕人說話,但當與年輕人面對面的時候,就要告訴他如何面對社會。

現在很多人講“躺平”,“躺平”的背後是情緒,我很理解現在的情緒。作爲政協委員,不要擔心捱罵,如果我們提一定不捱罵的提案,後果是什麼?我跟很多朋友說過,幹了這麼多年新聞,我知道說什麼樣的話是好的,讓自己人畜無害,大家覺得也蠻好,但有些話過不了我自己這關。

12年前創辦《新聞1+1》時我就說,我正式開始了捱罵的時代。旁邊有人勸我做一個主持人多好,爲何要去捱罵做評論?我說不是我想做,而是新聞業走到了這一步,必須要去做。當時電視上還沒有新聞評論節目,當你開始做評論的時候,得罪完東得罪西,中間哪一句話不考慮前言、不考慮後語被單拎出來,就有可能捱罵。

我常對我的學生們說,與其抱怨不如改變,想要改變必須行動,可是行動就會面對各種各樣的聲音。著名哲學家羅素的一句話我特別喜歡。他說,“對愛情的渴望,對知識的追求,對人類苦難不可遏制的同情心,這三種純潔但無比強烈的激情支配着我的一生。”我給這句話加了一句,“對有可能改變的事情想盡辦法改變。”

很多人看到與己無關的事情,但天生覺得要去關注,這就是社會的進步。這是職責也是接力棒,是我做政協委員、做新聞應該做的。我很希望能與一些年輕的網友在現實中見面,大家有耐心互相交流,探討真實的世界。如果社會分解成一個又一個這樣的溝通場,很多事情就會迎刃而解。我也特別渴望疫情趕緊結束,其實我們當下的很多情緒、局勢變化,大多跟疫情有關。疫情過後世界慢慢打開,人們重新開始面對面,現實中很多麻煩會減少。

2020年疫情最嚴重的時候,我上過四五個月的網課,後來作爲老師的我和作爲學生的他們都無法忍受了我還是喜歡面對面坦誠聊天,你的態度、你的關懷、你與當代年輕人的溝通都在這個場域裏。

講好中國故事

“用人、用細節去講故事,擊中人類的共鳴,這是中國故事的核心”

新京報:通過北京冬奧會,你認爲我們應該如何講好中國故事?

白巖松:2月4日北京冬奧會開幕式一結束,張藝謀導演和他的團隊就來到了我們的演播室,半夜採訪他們。我說開幕式之所以特別好,是因爲背後有一種鬆弛下來的自信和從容。

前幾天在一個內部學術論壇上,我跟開幕式美術總監陳巖溝通時,他的一句話讓我印象非常深。他說,我們從過去“筆的時代”變成了現代科技的“馬良時代”。北京冬奧會開幕式把最好的中國故事藏在了具體業務中,藏在了喜聞樂見的二十四節氣、詩歌、一朵朵大雪花、一個被擊出的冰球、露出五環的冰立方等等美好細節中,而不是直接講大道理,這是人類共同接受的語言。

用人、用細節去講故事,擊中人類的共鳴,這是中國故事的核心。中國文化講求同存異,我們要先把“同”講好,這是北京冬奧會給我最大的啓發。塑造可信、可愛、可敬的中國形象,文化創作者要從那朵朵雪花中、從露出五環的冰立方中、從二十四節氣節氣中去尋找方法。

新京報:北京冬奧會你最難忘的是什麼?

白巖松:北京冬奧會上,一老一少兩代運動員令人難忘。在徐夢桃比賽的前兩天,我在節目中說,我是徐夢桃的粉絲。我跟她從來沒見過面,但平昌冬奧會後我就一直關注她,看她跌倒之後如何站起來。她以更樂觀的方式站起來了,我很高興。我曾跟同事開玩笑說,“徐夢桃奪冠,白巖松圓夢。”在這批老將運動員身上,能感受到不一樣的勁兒,特別珍貴。

但在蘇翊鳴、谷愛凌這一代運動員身上,感受到一種愛誰誰的鬆弛。他們說最多的一個詞是“玩”。玩單板也好、玩極限也好、玩坡面障礙也好,這個玩不是不認真,而是享受。蘇翊鳴的領隊說,閉門練技術練不出來,必須融入到文化圈子裏,要有發自內心的熱愛。

把這兩者結合在一起是北京冬奧會特別大的一個收穫。既要看到蘇翊鳴、谷愛凌身上輕鬆的、混不吝的、愛誰誰的熱愛,也要看到徐夢桃、範可新等這批老將背後的堅持。他們可能就是一家燒烤店支撐着一個家庭的夢想,生活打擊過你,甚至有很多負面的東西圍繞你,但依然能夠笑着站起來。

撰稿/攝影 新京報記者 何強 校對 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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