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來源於我是科學家iScientist ,作者竹子 語文

2021年8月1日,西非幾內亞蓋凱杜省南部的一座小村莊診所接待了一位病人。他有發燒、頭痛、疲勞、腹痛和牙齦出血的症狀,瘧疾檢測陰性。儘管得到了支持性護理,卻依然在次日死於出血熱。

症狀似乎有點眼熟?沒錯,說到非洲的出血熱,許多人腦海裏蹦出的第一個詞無疑都是“埃博拉”。然而這次患者的埃博拉病毒(Ebola Virus)檢驗結果是陰性,進一步結果則顯示:這是幾內亞出現的第一例馬爾堡病毒(Marburg Virus)病例。

馬爾堡病毒,舊稱馬爾堡出血熱,是目前已知最危險的病毒之一。此前這種病毒曾在歐非其他國家爆發,病死率(Case Fatality Rate,CFR,是指在一定時期內被診斷出患有該病的所有個體中死於特定疾病的人數的比例)平均50%,2005年在安哥拉大規模爆發時甚至高達90%。相比之下,世界各國新冠肺炎的CFR大多在10%以下,中國可達0.7%[1]。

該例馬爾堡病毒患者出現時,幾內亞的埃博拉疫情結束尚不足兩個月。又一種高死亡率流行病的出現,不僅讓幾內亞與臨近國家警鈴大作,也使全球衛生工作者因新冠而緊張的神經再次被觸動。然而八月的這起病例卻並未引起公衆太大關注,甚至鮮有人聽說。

爲什麼在新冠大背景下,這種新高危傳染病出現得如此悄無聲息?這究竟反映出非洲防疫的成功還是欠妥,受關注還是被忽視?

讓我們先從馬爾堡病毒本身說起。

什麼是馬爾堡病毒?

馬爾堡病毒的命名來自其首次被發現的地方——德國馬爾堡。1967年德國多地同時爆發了出血熱病例,檢測追蹤發現感染源來自德國馬爾堡的一個實驗室:他們爲研發小兒麻痹疫苗,從非洲烏干達進口了感染病毒的綠猴。但不到位的防護措施導致實驗員及其密接者感染了病毒,使得這次流行最終造成31人感染、7人死亡。

將馬爾堡病毒帶到德國的非洲綠猴Cercopithecus aethiops | Flikr, Celso FLORES / CC BY-SA, 2.0(https://creativecommons.org/licenses/by/2.0/)

這種病毒感染的症狀及傳播方式都與埃博拉病毒十分相似,在人與人之間經體液,包括血液、唾液、嘔吐物等途徑傳播,潛伏期從2至21天不等。它起病急,症狀從嚴重的高燒、頭痛、腹瀉、腹痛、嘔吐等,到多部位的嚴重出血、精神錯亂乃至休克、死亡都有可能出現。從發病到死亡的週期大多在8-9天,且對患者的摧殘非常嚴重,外表甚至用“魔鬼樣”來描述[2]。

事實上,兩種病毒都屬於單鏈RNA絲狀病毒家族(filovirus),蛋白結構類似,出現時間相差不過九年,均爲人畜共患病,可導致人與猴子、大猩猩等靈長類動物感染後出現嚴重的出血熱症狀。只是他們在病患體內引發的免疫機制不同,其中埃博拉病毒的毒性相對稍強一些。

馬爾堡病毒(右)與埃博拉病毒(左)同爲絲狀病毒,卷得各有千秋 | 參考文獻[3]

2021年9月,來自EpiAFRIC和阿斯彭研究所的Ifeanyi Nsofor研究員在接受《柳葉刀微生物》(The Lancet Microbe)採訪時表示了擔憂:“幾內亞8月初的這起馬爾堡病毒病例與2021 年和 2014 年的埃博拉疫情在同一地區發現,說明這裏人與野生動物過於密切的互動產生了影響,使得一些類似出血熱的人畜共患病從動物傳播到人羣。”[4]

非洲埃博拉和馬爾堡疫情以及可能宿主(非洲果蝠)的地理分佈(1967-2014) |參考文獻[5]

非洲抗擊流行病的雙重困境

當病毒從宿主動物轉移到人類身上,人羣間的傳播就開始了。幾十年間最嚴重的則是2004-2005年在安格拉的疫情,近一年時間造成了超過三百人感染身亡,而造成非洲地區流行病高死亡率與高散播程度的棘手原因,遠比病毒本身更復雜。

醫護的艱難處境

面對極其危險的病毒,醫護人員在極端的高溫下也必須着全身防護服,僅穿脫就一個多小時。更煎熬的是他們都很清楚,這種疾病幾乎無藥可醫[6]。而根據莫·易卜拉欣基金會(Mo Ibrahim Foundation, MIF)近期的一份會議報告[7], 非洲平均每10萬人只擁有135.2張病牀和35.4名醫生,而對於低收入國家,這個數字可低至“67.4張”和“9.6名”。

此外,至少17個非洲國家的醫院裏,一千人都分不到1張牀位。而ICU牀位更爲緊張,平均每10萬人擁有3.1張ICU牀位,低收入國家僅擁有0.53張。在41個非洲國家的公立醫院裏,只有不到2000臺可用的呼吸機需要爲數億非洲人服務,甚至有10個國家連1臺呼吸機都沒有。

醫療系統的信任困局

由於基礎衛生教育有限,大多數非洲普通民衆不相信看不見摸不着的病毒是病因,轉而認爲醫院纔是傳染源——畢竟送進去的病人大都沒有再出來。在恐懼的支配下,人們對醫療體系失去了信心,開始在家藏匿病人,不願接受治療,這又進一步增加了病毒傳播風險。此外,他們開始把醫護人員當作致病的罪魁禍首,因而出現過攻擊醫護人員及救護車隊,甚至殺害工作人員的過激行爲[8]。

醫護人員全副武裝搬運被馬爾堡病毒感染的患者屍體。而身着防護設備的醫護,在非洲民衆的眼裏更像是死神降臨 | 參考文獻[9]

醫療資源匱乏與醫療系統信任缺失的雙重困境下,消極抗疫的問題在非洲持續存在。這不僅體現在抗擊馬爾堡疫情的過程中,也同樣深刻影響了抗擊其他流行病的過程。以新冠疫情爲例,如果簡單關注紙面數據,非洲似乎遠不如歐美等地區嚴重——坦桑尼亞截至2021年底累計確診人數大概在三萬左右,死亡人數在七百人左右,遠低於人口總數相近的意大利和法國。然而實際上坦桑尼亞的新冠疫情“治癒率”也幾近於零,並且由於檢測能力的欠缺,必然還存在大批沒有納入統計的“隱藏”病例。據世衛組織估計,非洲每7 例新冠肺炎病例中就有6 例未被發現。

全球新冠肺炎病例地圖(每10萬人中的病例數) | WHO Coronavirus (COVID-19) Dashboard

全球新冠肺炎疫苗接種地圖(每100人中的接種數) | 來源:WHO Coronavirus (COVID-19) Dashboard

國際合作在非洲的辛與甜

有幫助,但並不萬能

從歷史上看,援助非洲的努力往往是自上而下的孤立活動,不僅決策來自遠離非洲大陸的機構,國際組織或合作國家對非洲的援助也通常集中在短期危機管理上,非洲自己的機構和專家很難自主建立可持續的防控系統——換言之,授之以“魚”要遠多於授之以“漁”。如2014年的埃博拉疫情,直到西非報告了近 2000 例病例和近 1000 人死亡,才被正式列爲全球衛生緊急事件。而在國際組織介入之前,非洲國家自己應對流行傳染病的能力顯然是薄弱的。

與此同時,非洲的可用資源本身卻很不足。在新冠初期有70多個國家對包括核酸檢測原材料在內的醫療材料出口實施了限制,非洲醫療用品的短缺情況直到 2020 年 6 月非洲醫療用品平臺成立後纔有所緩解。這件事既清晰地揭示了多邊合作和國際援助的重要性,也揭示了其脆弱性。

此外,非洲的公共衛生系統對外界援助或許也存在過度依賴的現象,導致一旦遇到全球性的嚴重問題,就很容易被忽視。九十年代中期美國總統艾滋病緊急救援計劃 (PEPFAR)和全球抗擊艾滋病、結核病和瘧疾基金等項目建立之前,已有超過1000萬非洲人因無法獲得現成的抗逆轉錄病毒藥物而死亡。

有困難,但仍在努力

面對物質層面與制度層面上的雙重困難,非洲的國家也並未完全放棄。繼2014-2016年西非埃博拉疫情爆發後,2017年非洲聯盟成立的非洲疾病控制和預防中心(Africa CDC)在新冠疫情期間起到了重要作用。

2020 年 2 月非洲出現首例新冠病例的同時,非洲CDC就成立了非洲冠狀病毒特別工作組 (AFTCOR)與各國公共衛生機構實現協作,四個月後建立非洲醫療用品平臺(AMSP),11月成立的非洲疫苗採購工作組 (AVATT) 迄今已使非洲大陸獲得了4億劑疫苗[10]。到目前爲止,尼日利亞的非洲傳染病基因組學卓越中心(ACEGID)已經對來自大約 30 個非洲國家的樣本進行了測序,還對來自其他國家的 1300 多名遺傳學家、公共衛生工作者和官員進行了培訓。

世衛組織及國際力量都幫助非洲國家制定了應對埃博拉和馬爾堡病毒非常完整的應對策略。考慮到疾病人畜共患的特徵,他們從疫情開始之前就持續監測野生動物狀態,疫情完全結束之後也進行了覆盤總結[11],這些幫助也確實提升了西非國家感染性疾病監測能力。

這類非洲國家間、以及非洲與其他國際力量間的協作,使許多非洲國家能夠充分利用可用資源,也同樣成爲了非洲大陸一定程度上緩解新冠大流行的部分原因[12]。

此次馬爾堡疫情的優秀答卷

馬爾堡病毒的出現通常伴隨極高的死亡率,然而面對多突變、難預防的傳染形勢,加上新冠病毒的影響,此次疫情卻成功地被控制住了:從2021年8月3日馬爾堡病毒在幾內亞的病毒性出血熱實驗室被檢出,到2021 年 9 月 16 日疫情宣佈結束,44天時間裏總共只報告了一個確診病例[13]。

在首位出血熱病人死亡幾小時內,一隊由專業人員組成的醫療小組就趕到事發現場,採集病人口腔拭子樣本送往實驗室快速檢測,並由數個研究機構確認。與此同時173名接觸者也被迅速找出並檢測跟蹤,直至世衛組織建議宣佈疫情結束。

迅速反應、國際合作,還有運氣加持

這次幾內亞的疫情如此迅速地解決,其實離不開這片土地在與不同傳染病長期鬥爭中積累的經驗:接連暴發的埃博拉病毒、新冠和拉薩熱等疫情,使得幾內亞對於流行病的應對活動成爲一種常態,也習慣於廣泛檢測各種傳染病病原體擁有隔離設施和控制傳染病的專業知識,這些因素都有助於早期疫情的發現和應對[14]。

隨着時間推移,無論是非洲自身的公共衛生能力還是對非洲國際援助的方法和投入,都取得了很大進步,2021年幾內亞馬爾堡病毒的迅速處置可以說是一次成功的多邊合作的成果。幾內亞衛生部積極參與了與世衛組織(WHO)、美國疾病控制中心(CDC)、國際醫療行動聯盟(ALIMA)等機構的合作,共同採取措施追蹤接觸者並搜索病例[15],最終得到了這次值得高興的防控成果。

但不可否認,此次順利防控也有“幸運”的成分在。假如恰好有密切接觸者不幸被感染而未被發現,這次疫情會不會真的造成暴發,爲脆弱的幾內亞醫療系統再添一份重擔?會不會又像當年的埃博拉疫情一樣,直到大批悲劇發生,才引起其他大陸的注意?儘管非洲的公共衛生系統相比以往取得了顯著的進步,但這種情況依然完全有可能出現,而時至今日,馬爾堡出血熱的有效藥物和疫苗仍在研發階段,大多數醫院不得不以支持療法爲主[16]。

受制於經濟條件受限、醫療資源匱乏、科學思想落後、教育水平不足,乃至政治上封閉等種種原因,許多非洲國家在抗擊流行病方面經常遭遇特殊困局。各類傳染疾病與洪水等週期性自然災害侵襲,再加上社會政治的動盪,使得醫療保健系統十分脆弱。很難想象下一次流行病襲來的時候,我們還有可能這麼幸運嗎?

非洲大陸醫療的未來

正如本文開頭所指出的那樣,此次馬爾堡病毒疫情並沒有被太多遠離西非土地的人們關注到,那麼我們爲什麼又需要看到這次在公衆視野中幾乎“隱形”的疫情呢?

說到底,在社會高速發展,人口流動愈發頻繁的當下,非洲人民的命運是無法輕易與全球其他地區的命運——包括我們自身的命運——分割開來的。國際援助的意義並不完全在於幫助相隔遙遠的人們解決他們眼前的問題,而是在一種層面以適當的方式“授人以漁”,也在另一層面用合適的途徑防患未然,最終達到互利共贏、兩全其美的效果。在未來,非洲亟待建立自己完善的醫療系統,我們也與此同時持續關注全世界落後地區的醫療健康狀況。

畢竟無數辛苦努力的建設才換來了這一次防控馬爾堡病毒的“好運氣”,這無疑是提醒我們,在期待全人類互利共贏、消除疾病的道路上,我們對待任何疾病都無法掉以輕心。

參考文獻

[1] Alimohamadi, Y。; Tola, H。 H。; Abbasi-Ghahramanloo, A。; Janani, M。; Sepandi, M。, Case fatality rate of COVID-19: a systematic review and meta-analysis。 Journal of preventive medicine and hygiene 2021, 62, (2), E311-E320。

[2] (WHO 2021.8.7) https://www.who.int/news-room/fact-sheets/detail/marburg-virus-disease

[3] Vaccines Against Ebola and Marburg Viruses Show Promise in Primate Studies。 JAMA 2005, 294, (2), 163-164。

[4] Bagcchi, S。, Haemorrhagic fevers in Africa。 The Lancet Microbe 2021, 2, (10), e496。

[5] World Health Organization, Ebola and Marburg virus disease epidemics: preparedness, alert, control, and evaluation。 In World Health Organization: Geneva, 2014。

[6] Eisenstein Z。 Fears grow over Angola Marburg outbreak。 Reuters。 Swissinfo。 Available from http://www.swissinfo.org/sen/swissinfo.html?siteSect=143&sid=5662180&cKey=1112803529000; Internet; accessed May 6, 2005。

[7] https://mo.ibrahim.foundation/sites/default/files/2021-06/2021-forum-report.pdf

[8] Ligon, B。 L。, Outbreak of Marburg Hemorrhagic Fever in Angola: A Review of the History of the Disease and its Biological Aspects。 Seminars in Pediatric Infectious Diseases 2005, 16, (3), 219-224。

[9] Ligon, B。 L。, Outbreak of Marburg Hemorrhagic Fever in Angola: A Review of the History of the Disease and its Biological Aspects。 Seminars in Pediatric Infectious Diseases 2005, 16, (3), 219-224。

[10] https://www.nature.com/articles/d41586-021-03821-8

[11] World Health Organization, Ebola and Marburg virus disease epidemics: preparedness, alert, control, and evaluation。 In World Health Organization: Geneva, 2014。

[12] https://www.nature.com/articles/d41586-021-03821-8

[13] https://www.who.int/emergencies/disease-outbreak-news/item/marburg-virus-disease---guinea

[14] https://www.bbc.com/news/world-africa-51403865

[15] https://www.who.int/emergencies/disease-outbreak-news/item/marburg-virus-disease---guinea

[16] Cross, R。 W。; Bornholdt, Z。 A。 et。 al。, Combination therapy protects macaques against advanced Marburg virus disease。 Nature Communications 2021, 12, (1), 18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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