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三聯生活週刊

當代的大銀幕上,一個蝙蝠俠很少能活過三年。

不談電視劇、動畫片和六十年代以前的古早改編,從1989到2022,我們可以看到十部蝙蝠俠電影——出自六個演員和五個導演——但只有克里斯托弗·諾蘭執導、克里斯蒂安·貝爾主演的蝙蝠俠完成了三部曲。其實,諾蘭本來也只想拍兩部。

反反覆覆的重啓,一方面證明了廣大觀衆對於蝙蝠俠的綿綿興趣,另一方面也說明了蝙蝠俠電影多麼容易搞砸。即使諾蘭搞的第三部,口碑也難免大倒退。

《新蝙蝠俠》(The Batman, 2022)北美上映後,評分(imdb 8.4)和票房(超過四億美金)都很高,主創團隊已然放出要做三部曲的風聲。是否能成,當然最後只有時間可以檢驗。就目前來說,內地觀衆對此番重啓給出的並非一致好評(豆瓣7.7)。

I。 蝙蝠俠的審美時差

蝙蝠俠爲什麼不可以像007那樣無限地續集下去呢?007更替導演和主演,卻有個一以貫之的穩定內核。而蝙蝠俠的每次重啓,卻從不單單是翻新一下盔甲、戰車、美女、反派之類的“看點”,而要把人物個性和世界調性全都推倒重來。

你可以說,“蝙蝠俠”本身就是一種很不穩定的易爆品。因爲他的成分太複雜了:他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偵探”,也是“穿斗篷的戰士”(Caped Crusader)、“黑暗騎士”。他既是舊世界的精英老錢,也是新時代的技術新貴。他半人半獸,幾乎是精神分裂和抑鬱症患者,也幾乎是摩登版的吸血鬼——你看維恩大廈是摩天大樓,但維恩莊園則屬於哥特小說。

不同的身份元素,代表了不同的敘事傳統、藝術風格和道德取向。比如扎克·施耐德版的蝙蝠俠,就直接放棄了“絕不殺人”的“幼稚”的原則(當然,這引起很大爭議)。

在蝙蝠俠身上,創作者很大的發揮空間,但自由度和難度總是一體兩面的。漫威的超級英雄可以用成熟的流水線去生產,但蝙蝠俠這枚炸彈,就必須派專人去手工拆解——弄好了是藝術品,弄不好就是廢品。而兩者的區別也許僅僅在於觀衆的審美時差。

依然記得小時候看到電視上介紹《蝙蝠俠與羅賓》(1997)的震撼:身着複雜白色盔甲、牙齒髮出藍色熒光的急凍人(阿諾·施瓦辛格 飾)架着一枚天文望遠鏡似的急凍炮,白色激光掃過之處,熙熙攘攘的城市立變冰雕……

二十多年前,“看大片”並不是那麼平常的事。等有了VCD,此片我重看過無數遍。再後來才知道,原來此片在美國是公認的超級爛片,是主演喬治·克魯尼和施瓦辛格不堪提起的生涯黑歷史。令我嘖嘖稱奇的宏大場面,被批爲浮誇、豔俗。此片口碑之差,直接令“蝙蝠俠”這個大IP慘遭冷藏七年。

小時候是沒眼力,但今天我依然認爲《蝙蝠俠與羅賓》不失爲一部另類傑作:嫵媚到造作的毒藤女(烏瑪·瑟曼 飾),城市中高達百米的人體雕塑,還有蝙蝠俠和羅賓在高空中,沒有降落傘,就踩一片金屬板有說有笑地滑行……諸如此類的誇張設計,可謂字面意義的天馬行空。其實,電影也是一種急凍炮,它凝固了一個時代的氣質。《蝙蝠俠和羅賓》保存了九十年代的無憂無慮和世紀末的沒心沒肺,當時愚蠢的狂歡,如今已成感傷的回憶。

諾蘭的黑暗騎士三部曲(2005-2012)是唯一沒有審美時差的蝙蝠俠。諾蘭的大獲成功洗去了前人的恥辱,但也無意中帶偏了後人的方向。《蝙蝠俠大戰超人:正義黎明》(2016)和《正義聯盟》(2017)也許是蝙蝠俠改編史上最慘痛的失敗,直接搞崩了整盤DC漫畫宇宙。

導演兼整個DC漫畫宇宙的總設計師扎克·施耐德,是諾蘭推薦的人選。施耐德迫不及待地把諾蘭式的“黑暗”和“深度”強行加到超人身上(甚至爲超人設計了一套純黑的戰袍),已然註定整個系列的失調。

《超人大戰蝙蝠俠》的致命問題,不在於他們的媽媽都叫“瑪莎”,而在於超人和蝙蝠俠本身缺乏真正的對比:他們都太苦情、太黑色了。他們都凌駕於“庸衆”,把拯救社會當成一種宗教般的苦行,但從來不相信社會的自愈能力。

對於電影裏的市民也好,對於電影外的觀衆也好,他們要求的都是崇拜,而不是參與。這就是DC被批“不接地氣”的根本原因。

2021年,千呼萬喚始出來的“扎導剪輯版《正義聯盟》”,挽回了他的聲譽。這主要不是因爲加長的時間彌補了劇情的倉促,而是因爲它展示了一個遠超故事本身的宏偉藍圖。比起“展望可能的未來”,更感人的是“緬懷一個已經不可能的未來”。

最後我想說說最早的——蒂姆·伯頓的《蝙蝠俠》(1989)和《蝙蝠俠歸來》(1992),尤其後者,是我心目中最好的蝙蝠俠電影。它證明,蝙蝠俠在黑暗的同時,也可以是童話。企鵝和貓女,是社會的畸零人,奇裝異服不爲譁衆取寵,反而是他們唯一的躲藏。他們首要的心願不是摧毀社會,而是獲得正常人的愛和承認。

只有蒂姆·伯頓真正說服我,企鵝人和貓女爲什麼在人類和動物之間情願選擇後者,並且讓我爲這樣的選擇而痛心。

諾蘭是高超的工程師,他擅長像調度片中的卡車飛機坦克一樣,讓抽象的哲學理念精確而直白地相撞、爆炸,連碎片的軌跡和殘骸的模樣,都在計算之中。

而伯頓是一個異想天開的詩人,在他設計的哥譚城裏,樓宇如樹木般彎曲,人們活在一個難以解釋的怪夢之中,生死的界限在縈繞的霧氣中變得模糊(比如貓女一次次不講理地復活,理由僅僅是她像相信咒語般相信自己有九條命),瘋癲與文明也許只差在積雪的路上打個滑……

也許兩百年以後,大家重看這三十年裏蝙蝠俠,會感嘆:諾蘭固然難以複製,但伯頓更是可遇而不可求。

II。 後小丑時代的蝙蝠俠

《新蝙蝠俠》(2022)的創作難點,一言以蔽之,就是如何復刻諾蘭的成功,但又不能被說成是復刻諾蘭

編劇兼導演馬特·裏弗斯花了很大的心思去重新發明“蝙蝠俠”:把他變成一個憤怒而迷茫的年輕人、把他的裝備變得更加粗糙和簡陋、把他出沒的環境在字面意義上變得更加黑暗,輔以黑色電影式的獨白、模仿喪鐘報時的配樂、涅槃樂隊的名曲……

羅伯特·帕丁森確實是扮演“新蝙蝠俠”的絕佳人選,《暮光之城》系列的吸血鬼角色證明了他的顏值,而《大都會》(2012)裏變態億萬富翁的角色證明了他的演技,而蝙蝠俠,如前所述,本來就是一個吸血鬼和億萬富翁的混合體。

《新蝙蝠俠》如同它返璞歸真的簡潔片名一樣,選擇回到這個人物最初的偵探身份(DC本是偵探漫畫Detective Comics的縮寫),用《七宗罪》(1995)、《十二宮》(2012)式的連環殺人案來串聯全片。

這些信息其實在影片上映前就放出來了,而且在各種影評裏還會不斷提及。一如《新蝙蝠俠》直接略過了衆所周知的起源故事,我也略過此片衆所周知的創新和優點。更值得說的是令人遺憾的部分:《新蝙蝠俠》儘管刻意求新,卻仍然籠罩在諾蘭的陰影裏,所有的彆扭,都與此有關。

重新發明蝙蝠俠是不夠的,必須重新發明蝙蝠俠的反派,因爲超級英雄的探戈必須有超級惡棍的配合,舞伴的水平決定了整支舞的水平。走出諾蘭版蝙蝠俠的陰影,更確切說,就是走出諾蘭版“小丑”的陰影。

《黑暗騎士》(2008)是諾蘭的一次超水平發揮,他成功地重塑了小丑,並且幸運地碰到了天才演員希斯·萊傑。小丑的邪惡魅力來自於他的不可捉摸,我們永遠無法聽懂他的笑聲。他顯然脫離了搞錢的低級趣味,隨手把堆積的鈔票付之一炬。他是無所顧忌的瘋狗,更一個冷酷的哲學家,用真人來實驗自己的人性假設,測試善與惡、秩序和混亂的界限。據說,若非萊傑猝然早逝,小丑還會出現在《黑暗騎士崛起》(2012)裏。事實上,諾蘭最終果然也沒有設計出超過小丑的反派。

在《黑暗騎士》的結尾,小丑對蝙蝠俠說,他絕不會讓良心的永恆戰鬥,僅僅取決於兩個人打架誰拳頭硬。而《黑暗騎士崛起》恰恰花了絕大部分篇幅去描寫年老的蝙蝠俠如何把拳頭練得和大塊頭反派貝恩(湯姆·哈迪 飾)一樣硬。《崛起》場面鋪得更大,但主要反派貝恩喪失了哲學拷問的深度,扁平爲一個滿嘴口號的仇富暴徒。

名噪一時的獨立電影《小丑》(2019)雖然同樣爲扮演者,天才演員華金·菲尼克斯贏得一座小金人,但這個小丑的人設比起諾蘭已經有所退化——他沒有理念,也沒有理智。而且,他確實沒有任何搞笑的才華(這點和它致敬的馬丁·斯科塞斯的《喜劇之王》(1982)具有本質區別),觀衆不可能因爲他很窮、很苦、有精神病,就爲他糟糕的脫口秀鼓掌。最後他同樣淪爲仇富者的空洞符號。

《小丑》裏有個挺巧妙的情節:小丑的媽媽騙他,說他爹是大富翁托馬斯·韋恩,等於讓小丑成了布魯斯·韋恩/蝙蝠俠的窮兄弟。而這個設定居然完全被《新蝙蝠俠》的大反派謎語人(保羅·達諾 飾)接過去了,他犯罪的核心動機就是:我和布魯斯一樣是孤兒,爲什麼他是富二代,我就要睡孤兒院?老韋恩突然去世,你布魯斯失去的只是父親,我失去的可是本來說好要捐過來的錢啊!

也就是說,謎語人的內心接近於華金版的小丑,犯罪手法則接近於諾蘭版的小丑(用歪歪曲曲的彩筆給蝙蝠俠留言、戴着頭套懟鏡頭喊話之類,包括最後胸有成竹地自首),只是立意低得多

《新蝙蝠俠》裏,蝙蝠俠確實是新的,但反派卻只是換了個馬甲的小丑,兩個人新舊不合拍,導致種種彆扭。全片雖然以探案展開,但真正令人印象深刻的仍然是動作戲(追車戲,黑暗之中只見槍火的打鬥)。

案子本身的手法並不複雜。比如謎語人要殺恨之入骨的布魯斯·韋恩,方法竟然是直接往他家寄炸彈。案子的看點主要是背後的動機,這些完全由字謎引導。其中最重要的字謎——“帶翅膀的老鼠”,很明顯指的就是蝙蝠,但蝙蝠俠卻最後纔想到這點。

新蝙蝠俠自稱“復仇者”,然而他最應該搞清楚的一件事,父母是怎麼死的,竟然還需要謎語人的一步步提示才摸到內幕的邊。謎語人,一個貧苦的孤兒,一個微不足道的小會計,論財力、人力、智力,到底憑什麼比蝙蝠俠知道更多高層黑幕呢?是因爲他把蝙蝠俠用來街頭格鬥的時間,都省下來上網了嗎?

從這一點來說,蝙蝠俠的整個探案,還沒有開始,就已經敗了。

電影在解開所有謎題以後,還安排了最後一場大戲:刺殺新市長,水淹哥譚城。這又是“大場面”的需要壓倒了故事本身。蝙蝠俠的身份從黑夜裏的偵探,突然轉型爲舉火引路的人民英雄,純屬說來就來的強行拔高。

而在新市長的勝選現場,謎語人突然冒出來五百個荷槍實彈的同夥(網絡粉絲),則令影片苦心經營的現實感瞬間淪爲兒戲。新選出的女市長,作爲合法的城市領導人,剛準備挺身而出,就被射倒了,這象徵城市的正常秩序無藥可救,只能靠蝙蝠俠這種特殊力量纔行。

至此,《新蝙蝠俠》似乎已悄然重蹈了扎克·施耐德的覆轍:預設一個浮泛的至暗環境,排除普通人的參與,而僅僅把他們看作需要拯救的對象,和麪目模糊的追隨者

最後,牢裏的謎語人又又又一次見到了“小丑”,據說這是導演爲第三部準備的大反派。你看,小丑早已證明了自己的故事裏,可以沒有蝙蝠俠,而蝙蝠俠卻始終離不開小丑。

哥譚是紐約的古稱,意爲“癡人之城”。莎翁有名句:人生如癡人說夢,充滿了喧譁與騷動。《新蝙蝠俠》雖然熱鬧喧譁,然而不論表面的藉口是“正義”還是“改革”,大家騷動的根本原因卻是那樣雷同——無非是“爹”和“錢”。新版貓女(佐伊·克羅維茲 飾)的理想,也僅僅是“隨便搶劫幾個基金經理”,遠走高飛。“我爹欠我一個富二代的人生”,這種中二的動機,沒必要反覆拿出來。借一句萊傑版小丑的名言:“這座城市值得更高端的罪犯”。

觀衆也值得一個更好的蝙蝠俠。當然,考慮到諾蘭也是在三部曲的第二部時才一躍封神,新蝙蝠俠還有機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