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婦科檢查,爲什麼令她們如此牴觸?

來源:三聯生活週刊

《中國育齡女性生殖健康研究報告2022》顯示,在調查31個省市的3100多名女性中,有月經週期不規律、陰部及白帶異常等婦科症狀的女性佔比71%,但出現婦科症狀後選擇就醫的女性只有57.5%。

與此同時,在豆瓣“代表月亮消滅婦檢陰影”小組裏,有兩萬四千人在表達自己對婦科檢查的困惑,討論令人沮喪的婦檢經歷。婦科檢查爲何如此讓女性牴觸甚至懼怕?

實習記者|彭麗

面對婦科檢查:緊張,焦慮,抗拒

在白帶不正常很長一段時間後,小江還是選擇了去就醫。按照醫生開的檢查項目,她需要做一個分泌物提取和陰道B超。醫生讓小江脫了褲子躺在檢查牀上等着,被醫生提醒忘記脫內褲後,她只能害羞地下牀再脫一次,因爲太過緊張,小江腿開始忍不住發抖。

這不是小江第一次做婦檢,但她每次上檢查牀,都會忘記自己應該做什麼。婦科的檢查牀特殊在它有兩個腿託,女性檢查之前需要先把褲子脫掉,平躺在檢查牀上,兩條腿放到腿託上抬起來,將下身完全展露在醫生面前。

“鞋得脫吧?褲子全脫嗎?是要把小腿放在鐙子上,還是把腳底踩上去?”小江覺得每次在這個場景裏,自己“大腦就會故意停止運轉”,拒絕記住這裏發生了什麼,那種抗拒、緊張的感覺讓她只想趕快走人。

小江的醫生拿出了一根比普通棉籤更大更長的醫藥棉籤,在小江下體“捅”了幾下,害羞、緊張和疼痛之下,小江忍不住叫出了聲。“醫生嚇了一跳,說哪有那麼疼,但是對我來說真的很疼。”

接下來是陰道B超,將B超探頭放入陰道進行超聲診斷,可以對盆腔器官包括子宮、輸卵管、卵巢進行相應檢查。在探頭上套上薄膜或避孕套,然後將探頭深入陰道內4-5釐米,再從B超機中查看所檢查部位的情況。不出意外,不同於棉籤的探頭同樣讓小江痛到飆淚。檢查結果顯示,小江是黴菌性陰道炎,這是很常見的婦科疾病,約75%的女性一生中至少患過一次黴菌性陰道炎,還有40%~45%的女性經歷過兩次或以上的發作。

結束檢查後,小江把這個經歷分享到了豆瓣“代表月亮消滅婦檢陰影”小組,她對婦檢的緊張、焦慮和抗拒引起了許多組員的共鳴。小組裏有兩萬四千多名組員,很多人會在上面分享和小江類似的困惑與經歷,她們對很少在小組外被討論的婦科檢查有很多的話要說。

豆瓣“代表月亮消滅婦檢陰影”小組

創建小組的人叫顧梨,2021年上半年,她在一次體驗有些糟糕的婦檢經歷之後決定創建這個小組。當時,顧梨月經不調,決定去一家常去的上海三甲醫院掛號看看。在她的印象中,這家醫院醫生專業、院區很大,服務也不錯。

但這次,排在她前面的患者因爲配合不好被醫生訓斥,輪到她時,她感覺醫生的表情已經有些不耐煩,在她陳述病症時打斷了她好幾次。顧梨覺得不太舒服,但也還能理解。她做的是普通內檢,醫生藉助窺陰器對陰道進行檢查。檢查一開始,顧梨就感受到了“劇烈的刺痛和絞痛”,忍不住叫了出來。醫生聽到她的叫聲後更加煩躁,抱怨她的檢查“難做”。在這種抱怨聲中,顧梨的疼痛感加重,想要停下檢查。

“醫生開始不停地問你考慮好了嗎,實際上她手上的動作又還在繼續,這個時候你就知道你要幹嘛了,你就是把嘴乖乖閉上,再疼都不能一聲,這樣她態度會平靜下來,就會好一些”。顧梨覺得此時的自己毫無還手之力,反抗只能到此爲止,那個窺陰器還在她的體內,如果扭動身體將會更痛。

檢查完後,顧梨在檢查室裏擦乾眼淚纔出來拿自己的樣本,她不敢直視醫生的眼睛,怕被發現自己哭了,但“羞愧又委屈”的感覺揮之不去,她躲在醫院的衛生間大哭了一場。

由復旦大學健康傳播研究所和媒體八點健聞聯合發佈的《中國育齡女性生殖健康研究報告2022》顯示,月經週期不規律、痛經、月經量異常增多的月經症狀患病率最高,達50.8%,陰部及白帶症狀的患病率爲30.2%,沒有任何婦科症狀的女性只有29.90%。

與大部分女性都要面對婦科疾病的現實相對照的是婦科疾病的低就醫率,2224名出現婦科症狀的女性中只有57.5%的女性選擇就醫,42.2%的女性選擇不就醫。婦科疾病十分常見,婦科檢查卻讓很多女性避之不及,甚至留下陰影。

牴觸:來自生理和心理

上海長海醫院婦科醫生顧仲毅向本刊表示,婦科檢查的體位有些特殊,醫學上稱爲膀胱結石位,患者脫掉褲子,把腿分開,需要在別人面前暴露隱私部位,這裏面夾雜的羞澀、不安和焦慮本來就會帶來很大的心理壓力。另外,醫生使用器具伸到陰道里面把它撐開也會讓人覺得不舒服。“對患者來說,婦檢在生理上和心理上都是一種折磨,當然大家都很牴觸,醫生也是可以理解的。”

心理上對暴露隱私部位的牴觸是女性選擇婦檢需要跨過的第一道坎,有很多女性停在了這裏,選擇忍耐或自行用藥。《中國育齡女性生殖健康研究報告2022》的數據顯示,出現不適的婦科症狀後,選擇自我護理的人中自行用藥的比例爲39.3%,不處理的人佔比19.4%。

美國作家蘇珊·桑塔格有一本書叫《疾病的隱喻》,她在書中考察了諸如艾滋病、結核症等疾病如何一步步被隱喻化,從身體的疾病轉換成一種“道德評判或政治態度”。患者不僅要面對身體上的折磨,還必須考慮疾病背後所連結的道德意涵。在中國的社會語境下,婦科疾病常常與性和不潔相連,患者從決定就醫、與醫生討論到進行婦檢每一步都揹負着隱形的道德壓力。

對於年齡較大的女性來說,跨越的難度更大。嚴莉今年51歲,是西安高校的一名老師。直到結婚後、生孩子之前,爲了配合生育她纔去醫院進行了自己的第一次婦檢。“我們那個年代的人不會提這個,大家都會覺得這是不該拿出來提的事,生孩子之前更不會說要去做婦科檢查。”

讓嚴莉受到的衝擊的是她第一次在婦科遇到男醫生。大約在十年前,她在婦科診室,發現是一位男醫生帶着幾個實習生一起檢查,實習生裏還有男實習生,“我當時就跑了,不敢去,回去和我老公說,哇婦科竟然是男醫生在檢查,我不去了。”雖然這麼多年過去,嚴莉已經能慢慢接受讓男醫生看病,也明白去醫院檢查的重要性,但她還是能省則省,“只要是能過得去的病就不想去看,自己在家喫個消炎藥,忍一忍這陣也就過去了。我總是覺得尷尬,本來天氣不冷的,你一上那個檢查牀你就覺得冷得發抖。

嚴莉的女同事們同樣如此,每次單位組織體檢,她們都會把婦科檢查放到最後一項,再一起去做檢查。“我們單位有個女同事生病住院了,大家說要一起去看看她,被她拒絕了,因爲她覺得自己生的是婦科病,就有點不好意思。”

另一方面,婦檢本身帶來的不適感也會讓很多人望而卻步。無論是小江的檢查項目陰道B超還是顧梨普通內檢所用到的窺陰器,都是侵入性的器具。更重要的,所有的檢查動作,平躺着的患者都不能用眼睛看到,只能通過醫生的反應和身體的反饋來感知,這無疑增加了患者的不安。也因此,醫生的手法、是否潤滑,病人的放鬆程度都很重要。

“代表月亮消滅婦檢陰影”小組裏,也有人提到,自己“婦檢遇到了超級溫柔的醫生,想哭”。在帖子的描述中,醫生的溫柔主要體現在,醫生能夠理解患者的緊張,不但給予安慰,而且會講解自己正在做的檢查動作。這種講解讓患者“從原來的緊張慢慢放鬆下來了,真的不疼了好神奇”。

顧仲毅表示,檢查技術目前很難有改進的空間。以窺陰器爲例,因其外形酷似鴨嘴也被稱爲鴨嘴鉗,分爲大中小三個型號,醫生會給大部分患者使用中號鴨嘴鉗。105mm×26mm的規格,進入陰道大約7-9mm,撐到最大的時候它的上脣距離下脣有2-4cm。藉助窺陰器,醫生可以看清楚陰道內部和宮頸,判斷它們的健康狀況。經過幾輪的改進,現在的窺陰器設計已經很成熟了。對於部分女性來說,感到不適可以爲她們選擇小號的窺陰器,但撐開的視野、暴露的範圍也會相應縮小。“做婦檢你要做好的話,每個角度都要查得很仔細,時間自然會更長,病人的痛苦程度可能也會增加,這也沒辦法。

北京協和醫院婦科醫生仝佳麗稱,平常自己去做婦檢也會“怵得慌”,不舒適的感覺確實存在,這種時候醫生與患者的溝通以及患者對醫生的信任程度也就更加重要。“很多人的不適和疼痛都是來源於她對這件事的未知和恐懼,你告訴她婦科檢查實際沒有想象的那麼痛苦,而且做完婦科檢查可以解決她一部分的焦慮,可能她慢慢就接受了。婦科檢查的疼痛並非說是讓人受不了的疼痛,更多是種不適。當然我們也會去培訓我們的學生,用什麼手法,怎麼打開,沒有手法、太暴力的確實疼。”

醫生的難題

生理上的痛慢慢緩解後,顧梨依然沒從那次婦檢中抽身出來。在檢查牀上她感受到的暴力、不被尊重以及自己的無力反抗讓她無法假裝傷害沒發生過。

顧梨評價自己是個不怕事的人,遇到是非曲直,一定要跟人掰扯清楚。她曾在某租房平臺租到了甲醛含量超標的房子,自己偷偷蒐集證據、撥打市民熱線、尋求媒體幫助,不惜在小區裏與平臺人員大吵一架,最終拿回了所有的房租。因此,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她想不明白,當時躺在檢查牀上的自己爲什麼那麼害怕? 

爲了弄清楚原因,她主動去和朋友們聊這件事,幾乎所有的女性朋友都會告訴她,難受是正常的,婦檢就是這樣。而大部分男性朋友在共情之外還會表示不解,爲什麼不馬上制止醫生呢?“這明明是別人的問題,好像一下變成了我的問題,是我沒有做好,是我太懦弱了。”

這樣的回覆讓顧梨感覺受到了二次傷害,“當你身體被折磨、被完全壓制的時候,你可能只會有求生的反應。尤其這畢竟是個私密處的檢查,你會打心底裏覺得不好意思。而且我們本來就特別地尊重醫生,當你覺得不舒服而醫生又很強勢的時候,不知道爲什麼你就會覺得很羞愧。”

最終,爲了讓大家能有一個分享婦檢經歷、理性討論婦檢不被評判的平臺,顧梨創建了“代表月亮消滅婦檢陰影”小組。隨後,這個小組被很多和顧梨有同樣經歷或是對婦檢有諸多困惑的女性發現,一年時間已經有兩萬四千人。有的女性因爲醫生手法上的暴力陰道疼痛或下體出血,有的女性因爲太痛叫出聲被醫生訓斥“都有過性生活了叫什麼”。手法上的暴力會給患者帶來身體上的傷害,態度上的暴力則帶來了心理上的傷害,變成了很多人不願婦檢的原因。

矛頭指向了醫生,然而除了人品和職業素養不一外,醫生也要面臨工作強度和觀念的影響,從而影響患者的看病體驗。仝佳麗13年前剛進入婦產科工作時,每個醫生半天只需要完成5個病人的看診,隨着需求的提高,慢慢增加到了現在的15個。但實際從各個渠道掛號的病人遠超15個,在30-40個之間。這就意味着醫生與每位病人問診的時間平均不到10分鐘。這個數量基本上是我們醫生能承擔的極限。” 

顧仲毅也給出了同樣的數字,專家門診可能更多。有的病人比較簡單,就是普通的炎症,時間不會太長,有的人是腫瘤病人剛開完刀,需要把開刀病史都看一遍,很複雜,“可能一個病人的頭疼程度就可以抵過20個”。分給每個患者的時間不定,但醫生的負載是恆定的。

候診室裏複雜多變的情況也會影響醫生的情緒,“人本來是要一個一個進來,但有的人可能前面做的檢查回來複查了,他就直接進來了,影響到別人看診,你突然進來我也會不舒服,大家都是人嘛。”在時間緊張、工作量很大的情況下,醫生很難把自己維持在一個面對患者的最好狀態。當醫生的狀態不一樣時,給到患者的反饋也就不同。

如果遇到不太配合的患者,醫生的態度顯得更爲重要。“有的人你叫她脫褲子,她可能扭扭捏捏站在那裏,半天也不動,後面還有很多病人我當然還是會急的。或者你讓她放鬆,她怎麼都放鬆不下來。”這種時候,顧仲毅會讓患者先緩和一下情緒,或者在病情不緊急的情況下先回去調整幾天再來看病,“但你肯定是要理解她,不能覺得她這樣就不對,因爲確實女性來看婦科心理壓力還是很大的。”

顧仲毅也提到,女性婦科就診體驗不好也與醫學不太注意情緒影響有關,無論是醫生還是患者,往往都容易專注治病本身,忽視情緒問題。“(理想情況下),我們肯定要動作輕柔、安撫病人的情緒,但有時候門診實在太忙,我們也就是儘量不出錯,很難特別去安慰病人,可能職業性的安撫幾句,主要還是關心病情的發展,對她們內心的焦慮處理得比較少”, 顧仲毅說。在婦科這樣患者情緒壓力本來就很大的門診中,患者自然很難擁有較好的就醫體驗。

根據顧仲毅的觀察,一些患者自己也不太意識得到心理方面的需求,“大多數人是你把病治好了,她心裏隨之也就舒坦了,你要真的跟她討論半天,可能她還會覺得奇怪,因爲在我們國家好像看病從來都是這樣的,醫生和病人的觀念都沒有轉變過來。只要對她態度耐心一點,多解釋,她已經覺得已經是心理上最大的安慰了,但這其實也是不平等的。”

顧仲毅舉了一個例子,在他們醫院設立了一個流產關愛門診,專門針對流產後女性的身體和心理疏導。流產會給女性帶來很大的心理創傷,不僅要關注後續的恢復和避孕情況,心理方面的關懷也十分重要。但像婦科門診這樣給女性帶來的焦慮和壓力隱性又私密,還沒有得到大家的關注。

(文中小江、顧梨和嚴莉均爲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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