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聞記者 鄒佳雯 彭友

6月25日,嚴雲度過了自己的21歲生日。

在世21年,他不知道怎麼解釋自己的存在——沒有身份證,也沒有戶口本,全身上下只有一張棄嬰證明,在他15歲那年開出來的。他形容自己的人生21年,用了“狗血”一詞。

‍澎湃新聞記者 彭友琦 鄒佳雯;拍攝:彭友琦;剪輯:彭友琦(07:58)

2001年,嚴雲在湖南懷化農村出生,生母把他帶到上海後離開,一歲不到的嚴雲被扔給當時已有家室的“父親”嚴波。嚴波和好心的鄰家王奶奶一起撫養了孩子。

“平靜”在嚴雲小學前被打破,一紙親子鑑定顯示,嚴波並非生父。

從被以爲是“私生子”到生父不詳,嚴雲的落戶問題始終沒被有力推動。直到2014年,王奶奶家的二兒子建立家庭,符合並願意辦理收養。原以爲收養辦成後,嚴雲將擁有戶口,但因“超齡”,收養證明沒能辦成。

2021年,嚴雲一度靠近夢寐以求的身份證——公安機關找到了他的疑似親生母親林虹。如通過親子鑑定找到生母,按照流程,可以推動辦理戶口繼而辦證。然而,服刑出來的疑似林虹聲稱“沒有這回事”後便失聯。僵持許久,心願再次破碎。

上海疫情之下,嚴雲沒有做過一次核酸,包括居委在內無人能解決沒有身份證這個難題。抗原的普及讓家裏人和居委免於擔驚受怕,但嚴雲的麻煩一點沒減少——整個六月,任何一個需要場所碼的地方,都會把他攔住。

從發覺自己被親人拋棄,到知道身份證、戶口本爲何物卻不可得的21年裏,嚴雲時常自問,“我這麼大一個活人站在這片土地上,爲什麼不能證明我是誰,我在這兒?”

家庭

在普陀區一個老小區,嚴雲和王奶奶住在一間幾十平方米的老公房裏。

房子有一大一小兩個臥室,一個衛生間一個廚房間。這幾年,王奶奶家的大兒子大兒媳住了進來,房間更顯狹小。一家人喫飯時,要把大臥室靠牆的桌子抽出來,才能拼出一張完整的飯桌。

這個容納着嚴雲的家庭並不富貴,王奶奶年近八十,頭髮花白,身上有典型的老一輩節儉,每天早上五點鐘趁着半價電費洗衣服。一老一少有着顯然的代溝,隨着嚴雲漸漸長大,二人大多以沉默相待。

嚴雲是奶奶在他一歲生日宴後帶回家的。

2001年,疑似生母的林虹將他生在湖南懷化的一個農村,後帶來上海。嚴雲沒有出生證,一歲不到時,林虹獨自離開,將孩子留在了“父親”嚴波處——回湖南生孩子前,林虹曾在嚴波的鋪面做營業員。

這把嚴波搞得焦頭爛額。這個有家室的男人當時已年近50歲,感到一人無力支撐這個從天而降的奶娃娃。辦完嚴雲的一週歲生日宴,他委託當時租在自己的商鋪做生意、家住附近的王奶奶一家,幫忙一起帶孩子。最初,嚴波一個月會付些錢給王奶奶家,作爲辛苦費。

那年,王奶奶58歲,已經退休,有兩個兒子,但尚無孫輩。看到孩子的第一眼,她就喜歡上了。一歲宴的合影照片裏,老人抱着小小的孩子,臉貼臉,嘴角流淌笑意。

王奶奶真心喜歡又心疼這個孩子,想盡辦法滿足他,“比親孫子都親,一個是他長得可愛又‘好玩’,我很喜歡的;一個是我也怕別人說我不用心。”王奶奶回憶,她平時會帶着小嚴雲趕大超市的班車,買好喫好喝好玩的給孩子。小時候的嚴雲在兩個家庭打轉,但顯然更喜歡奶奶帶。每次到嚴波家裏,他就鬧着喊“屋屋去”,這個“屋”,就是王奶奶家。

待小嚴雲如此親的奶奶,那會兒雖已對孩子的身份問題隱隱有擔憂,但沒有想過爲他辦戶口。“我總覺得,這事情他爸爸會出力的。”

“爸爸”

嚴雲不會喊“爸爸”。採訪中,說起這個曾以爲是父親的人,他直呼其名。

2020年3月,嚴波在上海逝世,嚴雲和王奶奶一家沒有被通知去他的葬禮。在嚴波生命的最後時光,嚴雲和王奶奶曾去醫院探病,“我看他倆,客客氣氣的”,王奶奶說。

嚴波留在嚴雲身上留下的烙印不淺。嚴雲和奶奶日常用流利的上海話對話,唯獨在叫“奶奶”時,嚴雲喊的是“阿孃”(娘讀第四聲)。王奶奶說,這是祖籍寧波的嚴波帶着嚴雲叫的。

派出所開出的一張“撿拾棄嬰(兒童)報案證明”顯示,嚴云爲嚴波和王奶奶二人所撿拾。事實上,生母不辭而別後,嚴波留下了孩子,並承擔主要責任撫養了他。而或許因爲不便爲“私生子”上戶口,嚴波起初待嚴雲特別好。買牛排,買進口牛奶,買小玩具,嚴波從不吝嗇。

“世界上沒有不透風的牆”,王奶奶搖頭。孩子要上小學了,嚴波和王奶奶開始張羅,實在無計可施了,他們通過向媒體曝光,特事特辦爲孩子爭取到了去上小學的機會。也是在這個當口,嚴波瞞着王奶奶,帶嚴雲做了親子鑑定。

2008年8月,來自華東政法大學司法鑑定中心的鑑定檢驗報告上寫着:“根據國際慣例可以排除嚴雲與嚴波在血緣上存在親子關係”。

嚴波傻了。繼而,他被巨大的憤怒侵襲,“我被這個女人耍了。”王奶奶記得嚴波這樣說。

王奶奶回憶,自此,他對嚴雲的態度“打了折扣”。雖然小學時期的嚴雲大部分時間還是在嚴波家度過,但父子關係漸行漸遠。

“他說嚴波對他不好,我說隨便他對你怎麼不好,他到底把你留下來了。如果他當時不收留你,現在你也不知道在哪裏。”王奶奶嘆氣說。她記得嚴雲接了話說,如果嚴波不收留,說不定他現在也會被別的人收留,“說不定我就已經是有身份證的人了。”

王奶奶不知道怎麼回覆他。

“收養”

父親不是父親,奶奶不是奶奶。在嚴雲的成長中,戶口問題被一再擺上檯面,又一次次擱置。時間一年年倏忽而過,2014年,事情一度迎來轉機。

這一年,王奶奶家的二兒子餘明成婚,組建了家庭。眼下通過沒有血緣關係的嚴波辦理戶口,已不大有着落,大人們便把希望寄託在餘明夫妻身上——他們符合收養資格,或許可以通過辦理收養手續,爲嚴雲帶來一個戶口。

嚴雲說,他一直記得餘明夫妻爲他奔波的那些年。炎炎夏日裏,夫妻倆騎着電瓶車進進出出,曬到脫皮,短袖下的手臂曬出明顯分層。社區、民政局及相關部門,他們來回地奔波、提交材料、等待審覈。誰都是第一次辦理這樣的手續,千頭萬緒的,未曾想,這條路一走就是四年。

而四年過去,這條路到底沒有走通。

《中華人民共和國收養法》(1999.4.1起執行,2021.1.1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的實施而廢止)

2021年1月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實施之前,收養遵循《中華人民共和國收養法》。

《收養法》第四條和第六條規定“喪失父母的孤兒、查找不到生父母的棄嬰和兒童、生父母有特殊困難無力撫養的子女”三類不滿十四周歲的未成年人可以被收養,此外,對於年滿三十五週歲的無子女的公民收養三代以內同輩旁系血親的子女,可以不受“被收養人不滿十四周歲”的限制。

非常遺憾的是,2014年的嚴雲已經堪堪逼近十四周歲的年齡闕值,在一來二去的手續辦理中,他“超齡”了。

這多少讓人唏噓。2021年1月1日《民法典》正式施行後,刪除了關於被收養人十四周歲的限制。如今,在年齡上只要是未滿十八週歲的未成年人,在同時滿足其他條件後,均可以被他人收養,即成爲被收養人。

但記者仔細閱讀收養細則後發現,2021年後的餘明夫妻,因某些家庭原因,不具備收養資格。王奶奶家的大兒子沒有結婚,同樣無法收養嚴雲。

收養的路沒有走通。但與此同時,派出所關注到了孩子的問題,通過向同住人、鄰居等調查取證,給嚴雲辦出了另一張證明——2016年,一張棄嬰證明出現在他的面前。

這是嚴雲人生第一張身份證明。“鑽心。”15歲的他不知該拿出怎樣的表情。相比“證明”,“棄嬰”二字更爲醒目。

21年

成長的大部分時候,嚴雲顯而易見得不快樂。屋子裏的牀頂着兩面牆,他憑着看電視劇的經驗,推斷牀的大小或許和大學生宿舍的差不多大。他的身量剛剛夠撐滿這張牀,但睡覺並不安分,時常做夢,夢裏被人追、被人脅迫、甚至被人打,然後驚醒。

沒有戶口和身份證的日子過了21年了。世界乘着信息化的浪潮高歌猛進,嚴雲眼睜睜地看着自己與這個世界脫軌, “別人唾手可得的東西,對我來說都遙不可及。”

上學靠媒體曝光,特事特辦;就醫費勁地和院方申請,走特殊通道;動車實名制後,被剝奪了坐火車出市的自由;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逛些公園都要身份證;沒有自己的註冊手機號、銀行卡;因爲身份不明沒有地方收他工作……嚴雲可以隨口報出這些麻煩。不是現金可以解決的地方,他幾乎永遠都在和人“打招呼”和做“情況說明”。

會有人不相信這樣的 “情況說明”嗎?嚴雲從記憶的暗格裏翻出數年前的經歷。

2017年,餘明叔叔曾帶着一家人自駕去浙江義烏玩,入住酒店時,前臺對着嚴雲問了很多,一家人其後在酒店放下行李,出門玩耍。

人在義烏小商品市場時,嚴雲一家接到了酒店的電話,“希望你們回來再接受一下調查”。隨後,嚴雲被請到了當地派出所,在民警的面前,他再次解釋了自己沒有身份信息的原因。此時,他已隱隱有些不耐,然而,回到酒店後,嚴雲發現自己只要出現在酒店公共場合,酒店的安保就把眼睛“黏”在他的身上,並試圖靠得離他近一點。

“不知道我犯了什麼錯,感覺自己像個犯人。”嚴雲形容那一段的心情,語氣低落。而在日常生活中,他也曾在地鐵站被偶然抽查身份證,他擔心自己會和民警交流太久,第一反應常是把民警拉到一邊,再行解釋,“我總覺得過路人在看我。”如果想去文娛景點,他往往要隨身帶着棄嬰證明的複印件,然後被從特殊通道放進去。

失學

更多的麻煩隱藏在更深層面。嚴雲只讀到初中,且沒有學籍檔案,這是他心中的難言之痛。而特事特辦來的上學機會,其實讓嚴雲並不好過。

因爲不知道怎麼辦理入學,嚴雲小學晚上了一年。

他向記者展示了2008年的一紙“入學申請書”,申請人落款是王奶奶。她向區教育局領導請求“希望所在學校對孩子的身世保守祕密,以免孩子受到心靈傷害和歧視。”但這一點在入學第一天就被輕易打破——作爲一個“特事特辦”的孩子,嚴雲這天被攝像機跟着拍了一路。

王奶奶想起小學時候的嚴雲。三年級以前,他是班裏個子最矮的那一批男生,王奶奶常看他一個人悶悶的不開心。多年後奶奶才得知,小學生嚴雲的不快樂源於——“老師在課堂上說,你也知道自己身份特殊,但是請不要給班裏成績拖後腿。”

被同學嘲笑是沒人要的孩子,自身成績跟不上,甚至羞於回家——“父親”嚴波的房子幾近動遷,“搖搖欲墜”,房間裏還有牌局。放學後,嚴雲會特地繞路回去,他擔心被同學看到自己破敗的家。

所幸,進入初中後,和同學、老師之間的不愉快少了很多。不過,因爲沒有身份,初中的統考甚至中考,成績對他而言都沒有意義——它們不會被記入任何檔案,也無法讓他升學。於是在嚴雲的初中成績單上,如果說6、7、8年級的成績尚有可圈可點之處,那麼9年級的成績,帶着些窮途末路的絕望——數學成績只有3分。

四年的初中生活,他得到了一張在籍學生學籍證明,證明函上寫,本證明僅限“體育運動員辦理註冊、學生參加部分競賽、採集各類報名照片、居住證延期辦理”用途。

2017年,16歲的嚴雲初中畢業,更迷茫的生活自此開始。因爲沒有身份證明,掙錢的道路幾乎都被堵死。看劇、刷綜藝、刷微博、出去漫步、和僅有的幾個朋友聊天,幾乎構成了他這五年生活的全部。而隨着上海疫情的暴發,他的生存空間進一步被縮小。

爆發

失控的“黑戶”人生裏,嚴雲時常感到情緒處在斷絃邊緣。2020年,這根弦一度繃斷——嚴雲反覆強調,這是他做的最後悔、最不可挽回的事情——他失控掐了奶奶。

奶奶一再地強調,“他本性不壞,他是我看着長大的,他只是個可憐孩子”,但在那一刻,她也被失控的嚴雲嚇壞了。

那天,嚴雲因突發頸椎疼痛,獨自前往醫院看病。保安在第一道便攔下了他。通過警方的調解,嚴雲進入醫院,但又無奈地卡在了掛號這一關。折騰半天,他垂頭喪氣地回了家。

悲憤、感嘆命運不公和身體的疼痛同時向他襲來,回到家時,他胸腔的氣焰幾乎壓不住,反映在臉上是一派鐵青。奶奶當然看出了異樣,上前問他怎麼了,但就是這一句詢問,讓嚴雲情緒決堤。

他暴走了。水龍頭被他一掌拍掉,電視機被砸爛,他拿着平板電腦往桌沿敲去,眼見一下沒敲爛,又追加着猛砸幾下。老人被嚇壞了,但還是衝到他眼前,他想都沒想,手伸向老人的脖子。

在手指碰到老人脖頸的一瞬間,嚴雲感覺自己醒了。那一刻,他的手指尷尬地掐在奶奶的脖子上,氣焰還沒下去,但他已意識到自己對最疼他的奶奶做了什麼。爲時已晚。

“我感覺不認識他,”老人家形容那天的嚴雲“變態”。家裏沒有其他的人在,她對自己帶大的孩子第一次生出恐懼,這份恐懼促使她打電話向兒媳婦哭訴。聞此,家裏震動,馬上表示,這家留不下嚴雲了。

小區居委治保兼調解主任趙琴記得那天的場景。兒媳婦們拖着嚴雲來居委會告狀,王奶奶自覺不該把事情搞大,但也只能硬着頭皮一起跟去。那天,社區民警也來了,經過各方教育,嚴雲心裏也早生愧疚,當着一衆人的面向奶奶撲通跪下,哭着道歉。

在此後的兩年時間,這一事成了折磨嚴雲的又一個心魔,他始終懊惱、不忍回憶。此外,這也成爲奶奶一衆直系親屬情感的出口——奶奶年事已高,這個沒有身份證的孩子難道要在家裏養一輩子?親屬們的動作幅度大了起來,2022年疫情期間,家庭矛盾一點就着,嚴雲被掃地出門。

提到這,奶奶嘆了口氣,“我當年不應該告訴他們的。”想了想,奶奶又喃喃,“或許這會成爲一次轉機,推動嚴雲拿到證件呢。真是這樣倒也好了。”

居委會的趙琴也由此一直和嚴雲一家保持溝通,她也心疼這個小夥子。趙琴告訴嚴雲,你千萬不能變壞,有錯可以改,原則性的問題一定要牢牢把守住,“不然就算你以後得到身份證,你的一輩子還是會毀了的。”

從家裏出去的那天,嚴雲緊緊地抱住奶奶,奶奶回抱他。如今,這場戰事還未歇,嚴雲借住在同小區的好心人家中,不知什麼時候能回到他的小屋。

母親

守護了嚴雲二十年的奶奶很想回到過去。她覺得,回到過去就“懂了”,“到福利院拐個彎(辦手續)就好了,哪怕不是拐彎,送進去也改變他一生了。”奶奶眼睛有點失神,“也許到福利院,別的人家收養了他,那我們就是陌路人了。”

嚴雲想不明白,“我這麼大一個活人站在這片土地上,爲什麼不能證明我是誰,我在這兒?”他跟着奶奶上信訪辦,自己找媒體希望爆料,最近也把自己的事情捋順,嘗試投市長信箱。

2021年,他再一次靠近了夢寐以求的戶口和身份證。事實上,在經歷了收養失敗後,林虹的存在更是嚴雲可以上戶口的最大“法門”——如果嚴雲經鑑定與她存在親子關係,則可以通過這層關係,通過合法合規的途徑給嚴雲上戶口,繼而辦身份證。

嚴雲不願意提母親,儘管他愛喫咸和辣口味,這或許正是隨了來自湖南的母親。他手裏還留了一張林虹的一寸照片,他把照片給戶籍民警作爲找母親的線索。

紅底照片上,女人穿黑西裝,頭髮茂密,眉眼生的好。王奶奶對林虹是有印象的,不過在她看來,林虹和嚴雲長得幾乎完全不像。“林虹長了一張湯圓似的圓盤臉,嚴雲的臉型偏窄偏瘦,大概是像爸爸。”只可惜,沒人聽過、見過這個臉型或許窄瘦的父親。

2000年,林虹在嚴波的鋪子裏經銷土特產,當時門面的鄰里叫她“長腳”營業員。2002年5月18日夜,林虹出走。在嚴波留下的自述材料中,林虹此後未再現身。嚴雲3歲後,林虹還與他們電話聯繫,嚴雲7歲後,聯繫就斷了。

記者從公安部門瞭解到,2021年2月,甘泉路派出所民警接到求助,開始着手工作。民警通過工作獲悉,林虹可能在浙江,服刑出來沒幾年。2021年10月,民警與林虹戶籍所在地派出所——湖南會同縣金竹派出所發函溝通,同年11月份拿到了林虹的電話。

衆人以爲,這下終於有了希望,願望卻再次落空。甘泉路派出所何警官將電話撥過去,第一下,林虹接了,“沒有這回事”,她說。此後再撥打電話、發送短信,女人便音信全無。

何警官把這件事情告訴了王奶奶,王奶奶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敢把電話打過去,這種得了電話卻無法撥出的恐懼說不清道不明,也“害怕打多了,她會不會換一個手機,那樣我們更加找不到她。”

生母拒絕配合的事情也傳到了嚴雲的耳朵裏。他生氣到幾乎要衝出門,他想當面質問這個女人,爲什麼不要他,如果真的不要他,又爲什麼要生下他。但他顯然不能夠。

那麼,如果疑似親屬拒絕親子鑑定,是否可以強制其完成?對此,上海沃弗律師事務所鄒憶恆律師告訴記者,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第一千零七十三條規定,對親子關係有異議且有正當理由的,父或者母可以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請求確認或者否認親子關係;對親子關係有異議且有正當理由的,成年子女可以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請求確認親子關係。

“對親子關係有異議的成年子女是可以發起訴訟,請求確認是否有相關親子關係的。不過,這尚在民事訴訟的範疇內,而非刑事訴訟。他可以起訴他這位疑似生母,並且需要提供相關證據,但是要注意,疑似生母仍有一定概率會不出庭、不配合。”鄒律師解釋,“當然,如果該疑似生母配合做了親子鑑定的,鑑定結果顯示二人存在血緣關係的,那麼他們在法律上就屬於親子關係。”

期待

2022年2月,上海戶籍民警準備出差尋找林虹,後因疫情耽擱。之後,甘泉路派出所通過發函的形式,請求林虹戶籍所在地警方協助尋找林虹的下落。普陀警方告訴記者,對方已經收到並答應協助請求,目前滬湘兩地公安正在積極尋找林虹中。

採訪中,嚴雲告訴記者,他喜歡漫威,覺得自身和緋紅女巫旺達的命運有幾成相似,而美國隊長是他最鍾愛及渴望的角色。“一個先天條件這麼差的人,但還是逆風翻盤了。”嚴雲看着美隊的故事,有時候會想象那是自己所在世界的平行世界。“這種想象會給我一些力量。”

2021年,嚴雲曾有過一次“人生高光時刻”,靠自己的雙手掙到了1000塊的兼職費,這份甜他品味至今。當時是國慶,朋友介紹他去浦東奧特萊斯的一個櫃檯兼職幫忙。“連去了四天,第一天去的前夜,我覺得自己不睡覺都可以,去的那天早上鬧鐘一響就彈起來,兩個小時的地鐵坐過去。我想說自己要體面一點,專門穿了皮鞋,結果站了8個小時,真的站麻了……”嚴雲講起來滔滔不絕。

費用是過了一段時間從朋友那兒轉給他的,朋友被告知之後不要再帶身份不明的人來。但拿到了自己掙的第一筆錢,嚴雲覺得太快樂了,“我不滿足,我還想要很多這樣的體驗。”拿到錢的那天,小夥子顛顛地拿着錢問奶奶想要什麼禮物,王奶奶說,我什麼都不要,你人生還很長,存下來會有用的。

嚴雲一直暢想自己得到身份證的生活。頭一件事,就是要拿着身份證去堂堂正正地找份工作,需要出苦力的也行,最好包住。最有意向的是醫美行業,他想如果有機會要學點這方面的專業知識,這是他的興趣所在。

嚴雲說,最重要的是,要掙錢報答奶奶和家人們,也彌補曾對奶奶犯下的錯。“我這樣的學歷,一開始應該很難掙到什麼錢,但是我肯定要努力去做,最最重要的是,一定要獨立起來。”他也想象着,再往後一步,如果能掙到一點錢,他想和朋友出上海轉轉,到時自己買票,去哪裏都可以。

王奶奶也想帶嚴雲出去。王奶奶祖籍廣東中山,有一位八十多歲的大哥尚在那兒,她想象着,等疫情好轉,方便異地出遊,要過去找一趟大哥。“如果嚴雲身份證能辦好,我一定帶他去。他是我的家人。”

“我真的希望他以後能好,少喫點苦,他不好的話我心裏真的很難受。”王奶奶眼裏有淚。

幾日沒回家的嚴雲此時正在另一間房打包東西,不知怎麼聽到了,人沒有露面,聲音傳過來,“放心吧奶奶,我必須會好的。”

(文中 嚴雲、嚴波、王奶奶、林虹、餘明 均爲化名)

責任編輯:吳劍 SF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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