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芯片行業的人才爭奪戰正熱烈上演。

陳一今年碩士畢業,但早在去年秋招之時,他就拿到了8份芯片企業offer,最高年薪開到了50萬元,最低年薪也有30萬元,同時附有股票期權。在其他行業,股票期權對於一個應屆畢業生來說,或是遙不可及的“待遇。

權威數據顯示,當前芯片行業的人才缺口超過20萬人。[1]

而一家知名人才解決方案公司發佈的《2022人才趨勢報告》指出,2022年跳槽薪酬漲幅榜上,芯片行業薪水漲幅居首位,超過了50%。

拿到了8份offer的陳一,在同學裏還不算突出,他的有些同學甚至手握10多份offer。

據教育部統計,2022年全國各類高校畢業生首次突破1000萬人,與此同時,受疫情和國際形勢影響,就業市場用人需求下降。但陳一們不僅絲毫未受整體就業形勢的影響,還很“喫香”,因爲他是芯片相關專業的畢業生。

企業間“競拍式”搶人

陳一的8份offer來自五個城市,這些芯片企業齊齊向陳一遞出橄欖枝。

爲了搶人,芯片企業使出渾身解數。一家知名電子科技有限公司人力資源部門負責人王女士,工作一年比一年忙。

在她印象中,2020年以來,芯片企業之間的搶人異常激烈。尤其2021年,行業內捲到從5月份就開始了“秋招” 。各大網站及媒體的招聘廣告投放、內部推薦等各種方法都用盡。“各家公司開出的薪資待遇一個比一個高。”說起2021年的秋招大戰,王女士打開了話匣子。

2022年,行業搶人仍在持續。脈脈品牌市場中心總經理柳志卿表示,2022年以來,脈脈app關於芯片跳槽的話題量不斷上升,和去年相比提高了20%,無論是發帖還是參與度,都越發活躍,WAU(周活躍用戶數)比去年增長50%。

王女士表示,應屆畢業生的拒籤率直接反映人才爭奪的激烈程度。這兩年,芯片相關專業畢業生人手至少6-8個offer。“真的是不惜成本搶人,這也使得行業內卷很嚴重。薪酬越開越高,企業成本超負荷。”

在衆多選擇中,陳一最終去了長沙的一家上市公司,在他看來,“平臺比較重要”。

“985、211高校的碩士生,40萬左右的年薪絕對是很輕易可以拿得到的。”知名人才服務有限公司資深獵頭Grace在接受每經記者採訪時表示。對於獵頭而言,應屆畢業生並不是他們瞄準的“候選人”。他們接觸的更多是有數年經驗的工程師。

“3年工作經驗的,年薪50萬元~70萬元;5年左右的,年薪可達70萬元以上,能力強的甚至到100萬元;工作經驗到8年左右的候選人,基本上年薪都要到100萬了,沒有的話他是不會動的。” Grace對芯片行業的工程師待遇瞭如指掌。

Grace提到,芯片行業的薪酬上漲主要是通過人員跳槽來推動和體現。因此,這個行業甚至出現了新老員工工資倒掛的“怪象”。“在這家公司待的時間較長的人,他可能還沒有新人的薪水高。實在太缺人了,公司如果開不到與市場平級的薪水,是沒辦法從外部吸入新鮮‘血液’的。”

不過當老員工工資被倒掛時,他們又很容易被挖。Grace遇到的一名“候選人”就是這樣。薪資被倒掛的他,在接到另一家企業欲以雙倍工資挖他的消息時,很快向公司提出了辭職。他的公司在他提出辭職後,二話不說給他加薪100%,薪水加到與挖人單位提供的一致。候選人開始猶豫,挖人單位坐不住了,再提出在雙倍薪資基礎上再加薪10%。“真的就像競拍一樣。”Grace感嘆道。

E課網創始人賴琳暉告訴每經記者,由於缺人,芯片企業的用人門檻在降低。比如,某家芯片設計公司由於招不到他想要的人,只能退而求次招了一批非芯片專業的人。然後請他們公司做帶薪的崗前培訓。“培訓這幾個月,員工沒有產出,公司還要正常付工資。對用人公司來說,成本是非常高的。說實話是被逼得沒有辦法。本來是想去菜市場買魚,菜市場沒魚了,就變成要自己挖個池塘養魚了。”

據賴琳暉介紹,E課網近年業務量增長很快。2021年,E課網深度培養並協助他們找到工作的學員有2000多人,“這裏面,在校學生和在職轉行的比例是1:1。在職轉行學員只要好好學習,就業問題不太大。”

賴琳暉稱,IC設計人才招聘可分爲五個層次,Level 1是985高校集成電路專業的28所示範性微電子學院人才,Level 5是985/211理工科專業未掌握IC設計技能的人才。“我畢業那會,十幾年前,國內芯片企業較少,Level 1的人就已經能滿足企業需求。現在,行業缺人,芯片企業的招人門檻放寬到Level 4。E課網在做的事情就是把Level 3~5的人才培養後,使其素質向Level 1~2靠近,同時把其他專業不對口的學生培養成level3~4的人。”

2021年,李林作出了他職業生涯上的重要決定。逮住時機,他從國企職員成功“半路”轉行到半導體行業,目前在一家外企芯片廠做芯片測試。他回憶應聘過程稱,他所在的企業本來只招研究生,而他是本科生,且本科專業是與芯片不太相關的電氣專業。這導致他的簡歷投了許久,企業才決定給他一個面試機會。

這也側面看出,芯片企業的用人門檻的確是不斷下降。

初創公司是薪酬主“推手”

深圳一家公司西安分公司技術負責人王得利,還在不斷面試求職者組建團隊。他們公司成立於2011年,是pre-IPO企業,旗下顯示觸控芯片出貨量累計達1億顆。西安中心是去年成立的,原本計劃兩年要招100人。

目前爲止,王得利還沒完成招人目標。“我們作爲頭部企業,對手也會從我們這裏挖人。”他告訴記者,從行業的員工薪酬來看,公司內部很卷,公司與公司之間也很卷。“企業有了資金的支持,一些企業,爲了下一代產品開發,哪怕犧牲當前利潤也要把人挖過來。”

王得利說,芯片行業是各個層次、各個環節都缺人。芯謀研究分析師張亞也告訴每經記者,芯片行業基本上從大企業到小企業,從技術人員到普工,都缺人。

缺人的原因,在於人才供求關係嚴重失衡。根據中國半導體行業協會統計,去年集成電路各環節銷售收入繼續增長,芯片製造規模增速達24.1%,在三業中增長最快;其次設計業增速爲19.6%,封測業增速爲10.1%。2021年,芯片設計業規模首次突破4000億元。製造業規模也第一次超過3000億元。[2]

據Grace觀察,“年輕人基礎薪資比較低,去年上漲幅度可達到100%-150%;而比較資深的人,薪資基數高,上漲幅度可能在30%-50%。”她表示,行業的薪酬上漲並不是靠企業自主普遍上調員工薪酬拉動,而是通過人員跳槽來體現。

王得利也提到,芯片行業中層次人才跳動非常誇張。“他們甚至半年一跳、一年一跳。”相對於資深工程師或核心技術人員,具有數年經驗的中層次人才最容易被挖走。“資深工程師大多數挖不動,因爲他們的薪酬動則上百萬,然後還有期權。挖中層是最划算的,50萬或80萬(年薪),再加期權,然後再帶個小項目,他們就可以(被)挖走了。”

對此,賴琳暉也有體會。“現在這個行業,人才在一家公司待的時間長度明顯降低非常多。以前一個工程師在一家公司呆三年以上是非常正常的。但現在半年跳、三個月跳都覺得很正常了。”

Grace在接受採訪過程中也提到,從搶手情況來看,3-8年的工程師最受歡迎。半導體行業是一個人才成長緩慢的行業,一兩年經驗的工程師獨立做項目的概率較小,三年以上工作經驗的工程師獨立性更強。

賴琳暉認爲,半導體行業的工資其實是被大量的初創網紅公司炒起來的。“對它們來說,它們揹負了很多壓力。拿到很多融資,一年之內一定要把團隊建立起來,這時挖人的成本是可以接受的。傳統的成熟公司其實是被迫接招。招同一個人,原來只花20萬,現在要花40萬,沒辦法。”

一家芯片企業的資深工程師羅舟也持有相同觀點。他認爲,行業高薪,主要是因爲創業公司之間互相挖人。初創企業工資本身就高,而“初創公司之間的人員流動發生了,你再挖一次,就相當於第三次挖同一個人。這個被挖者的薪酬可能就會高些。” 經歷過半導體行業起落週期的羅舟,對行業薪酬飛漲直言“心態上沒有太多變化。”在他看來,當前芯片行業有點急躁,一些公司追求短平快,一年半年就要出貨,這促使他們不惜成本挖人。

2021年,我國芯片半導體行業的投融資總金額達到了3876億元,遠超2020年全年的1098億元。[3]國產替代熱潮下,新的主體不斷湧現。來自中國半導體行業協會的數據顯示,去年芯片設計企業數量達到2810家,同比增長了26.7%。不過,這2800多家企業中,人數少於100人的小微企業高達2351家。[4]    

人才供給短期無法改變

“缺人肯定是缺人的,芯片行業缺人的集中爆發是在2020年左右。核心原因就是行業公司數量急劇上升,而供給端,這幾年沒有太大的變化。這個行業的缺人問題,短期內也沒辦法改變。” 賴琳暉向每經記者表示。

權威數據顯示,2020年我國直接從事集成電路產業的人員約54.1萬人,同比增長5.7%。但根據全行業人才需求預測,到2023年仍存在超20萬人的缺口。[1]需要注意的是,20萬是直接缺口,其他如技術普工、上游材料和設備領域的缺口還未在統計範疇。

2020年,我國集成電路相關畢業生規模在21萬人左右,但僅有13.77%的學生在畢業後選擇從事集成電路相關工作。[1]

Grace在半導體行業摸爬滾打了很多年。在從事獵頭工作之前,她從2000年起一直在一家芯片企業做HR。她對國內芯片行業的人才缺口有較深的記憶,她告訴記者,2007年前後,國內一般的芯片公司已經較難招到好學校的畢業生,因爲這些學生都去了國際大廠。後來,互聯網興起,半導體行業的人才被互聯網行業大幅分流。“那個時候,互聯網對我們衝擊非常大。我記得很清楚,我那會去學校巡講校招,我們半導體行業的薪水跟互聯網行業開出來的薪水真的沒辦法比,剛畢業就能差一倍左右。” Grace說。

張亞也告訴記者,集成電路行業一直有不少校企合作、產學研結合,但互聯網時代太猛,他們給的薪資也高,芯片行業搶不過。

2018年之後,半導體行業的薪酬慢慢追趕,同時,互聯網逐漸飽和。

爲解決人才供應的問題,國家也有努力。2015年7月,教育部等6部門公佈了首批9所建設示範性微電子學院的高校名單以及17所支持籌備建設示範性微電子學院的高校名單。[5]

今年2月,教育部公佈的《2021年度普通高等學校本科專業備案和審批結果》顯示,2021年有26所高校新增備案的集成電路設計與集成系統專業。在這之前,國內芯片相關專業在高校都屬於二級學科。

成都一家射頻芯片設計企業相關負責人張勇告訴記者,集成電路專業的畢業生更適合做工程工藝、封裝。“所以,一般我們要跟流片廠、封裝廠對接,從他們那邊招人。高校集成電路剛出來的人,其實不太適合來我們這個企業。”“因爲他來了也做不了任何事情,他沒有在產線上待過,也不知道產線上這些東西的構成。”

記者瞭解到,集成電路畢業生在進入企業工作前,一般都需要經過崗前培訓。

上文提到的王女士也透露,公司將應屆生招進去後,會有成熟的員工作爲導師一對一帶教六個月。通過試用期留下的新人,在未來一年半,將繼續有導師帶領進行實操性工作。也就是說,企業對應屆畢業生手把手教學需兩年。

王得利表示,芯片行業現在基本上要求設計人員必須是985、211高校。“因爲他們的邏輯比較強,溝通交流起來不會出太多問題。芯片涉及模擬、數字、後端、封裝、測試,任何一個環節都有太多知識融合在一起。只要某一點出錯,整個芯片就出錯。芯片各個環節都需要保證,一旦出現一些邏輯錯誤,造成的資金損失可能是幾千萬甚至上億。”

這也是部分芯片企業不敢用應屆生的原因。

張勇說,應屆畢業生更願意去大廠,而且大廠願意要他們。因爲大廠體系成熟,他們也缺“螺絲釘”。他認爲,畢業生到大廠可以得到更好的歷練。

人才熱背後:是個公司就要做芯片?

從國企轉行做芯片測試的李林,入職後的第一件事也是接受系列培訓。培訓2~3個月後,李林進入工作狀態。“先簡單上手,你想真正入門的話,可能至少要花兩年左右時間沉澱。”

像李林這樣被吸引轉行到半導體的人不在少數。“行業薪資上漲,對於行業發展是利大於弊。因爲這樣能吸引到足夠多優秀的人進來,一個行業的發展,沒有人才是發展不起來的。” 賴琳暉說。

應屆生方面,每年5月,騰訊等一批互聯網大廠會進行秋招提前批招聘。去年,一批芯片企業也跟進開展秋招提前批,其背後目的正是爲了攬收互聯網大廠流出的人才。

脈脈招聘市場總監、脈脈人才智庫業務負責人王俠君告訴記者,從行業來說,近年來,互聯網、IT系統集成、智能硬件等行業均有大量人才流出到集成電路行業。

在羅舟看來,現階段的半導體產業和互聯網產業剛開始時有點像,不同的是,當前中國芯片的發展模式是以加工爲主。“有點類似深圳模式,做組裝。”IP一直是國內半導體行業的短板。

“國內芯片企業,光註冊的,去年大概兩三千家。但事實上在做芯片的(公司)有13000多家。是個公司就要做芯片,因爲有補貼。其實挺奇怪,這些公司的盈利模式到底是什麼?” 羅舟認爲,當前的芯片行業泡沫大了一些,“現在(這個行業)倒不是在解決卡脖子的問題,而是做替代性的產品。就是想辦法用更便宜的價格替代掉別人。”

張亞對此也有提及。他告訴記者,芯片行業,一些企業在做低端重複性工作。企業一些人出來創業,也是做與原公司類似的東西,搶原來公司的訂單。“對行業發展其實不好。”

羅舟提到,隨着新增一級學科的高校人才補齊,他預計芯片行業的薪水屆時會有一定下降。“再過兩年,一些芯片公司會被洗牌倒閉。這些創業公司的人就要以很便宜的價格去找工作,甚至找不到工作。”

王得利則認爲,中國的消費市場足夠大,芯片行業會一直往前發展,缺人將是常態,因爲“永遠有新的機會,永遠需要新的人去做這個事情。”

不少企業及行業人士告訴記者,芯片行業其實更缺的是高端人才。賴琳暉提到,缺人也分層次,初級人才最容易補,通過高校供應和培訓可以滿足,高端人才缺位纔是問題的關鍵。王得利也告訴記者,對於他們公司而言,更缺的是高端人才。

“我們現在缺的是頂尖的研發人員,其他的不缺。”張勇也這樣向記者直言。

(應採訪者要求,文中陳一、羅舟、李林、張勇均爲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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