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想起⺟親禹秀英、以及⽀離破碎的家,21歲的陳昌雨心口像刺入了⼀把⼑,隱隱作痛。

他從小由母親拉扯大。記憶中,⽗親陳繼衛經常不在家。

據裁判⽂書⽹披露的信息,陳繼衛是雲南省宣威市人,出生於1978年。2001年,他因搶劫罪被判有期徒刑⼗年,2007年提前刑滿釋放。2013年,他又再次被刑拘,因犯掩飾、隱瞞犯罪所得罪,被判有期徒刑三年。

他第一次入獄時,兒子陳昌雨不滿1歲。陳昌雨記得,小的時候,他對父親沒有概念。後來,看到其他⼩朋友滿臉⾃豪地說起⽗親,他開始充滿期待,每天盼着他早點回家,⼀家⼈團聚。

他沒有想到,2007年春天,⽗親出獄回來後,給這個家帶來的並不是快樂與幸福。

陳昌⾬說,⽗親經常家暴⺟親,每次,母親選擇隱忍,陳昌雨很害怕,父親也毆打他。成年後,陳昌雨想過反抗父親,但他最終沒有反抗。他也曾問過母親,爲什麼不乾脆離婚?母親回答他,自己一把年紀了,如果離婚,未來該怎麼辦呢?

直到2021年3月14日深夜,母親與父親住的房子起火,兩人被燒傷,一起住進了雲南省曲靖市第一人民醫院,父親不久後出院。

曲靖市宣威市熱水鎮政府辦公室一名工作人員此前告訴澎湃新聞,他們通過走訪得知,當事人的父母存在複雜的感情糾葛。案發時只有當事人的父母在場,事發後兩人的說法存在矛盾。“他父親說是他母親向他潑汽油、點的火,他母親說是他父親潑汽油、點的火。”

據鳳凰網報道,禹秀英的醫院報告顯示:顏面、頸、軀幹、四肢多處汽油燒傷。陳昌雨後來知道,醫生幾次下達病危通知書。

但一開始,母親並沒有告訴他,自己已被火燒傷,陳昌雨還是從鄰居那裏知道的。他從廣東打工地匆匆趕回來,看到母親燒傷的模樣,很長一段時間,每天偷偷跑到樓梯間哭泣。

爲了救治母親,他借網貸以及親戚的錢,至今有十來萬未還。

初中畢業後,陳昌雨到處打零工。其間,母親也跟着他一起外出打工了一段時間。兩年前,陳昌雨去了廣東打工,一個月工資三四千塊錢。

母親住院四十多天後,借來的錢很快花光了。因爲沒錢支付醫藥費,陳昌雨給母親辦理了出院手續,準備籌到錢後再送母親去醫院治療。

2021年7月28日,陳昌雨回廣州結算工資,準備回來送母親去昆明一家醫院治療。他沒想到,母親突然病情加重,搶救無效過世。

同年10月16日,陳昌雨看到母親的屍檢報告:因燒傷導致感染性中毒,休克死亡。四天後,雲南省宣威市公安局對陳繼衛涉嫌故意傷害罪立案調查。之後,曲靖市人民檢察院對陳繼衛涉嫌故意殺人罪提起公訴。與此同時,陳昌雨與禹秀英父母對陳繼衛提起刑事附帶民事訴訟,希望法院追究被告陳繼衛犯故意殺人罪(蓄意謀殺)的刑事責任,並要求判處死刑,請求法院判處陳繼衛賠償禹秀英的醫療費、喪葬費、被撫養人撫養費等43.5萬餘元。

案子於今年7月21日在曲靖市中級人民法院一審開庭,陳昌雨在21日晚間告訴記者,庭審結束後法庭宣佈休庭,沒有當庭宣判。

[以下是澎湃新聞記者與陳昌雨的對話:]

[以下是澎湃新聞記者與陳昌雨的對話:]

(⼀)

澎湃新聞: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父母發⽣衝突的?

陳昌雨:事發第⼆天,鄰居告訴我說,他們吵架了,我媽被燒傷了。我很擔心,打電話問我媽,但她不說,她不想我擔心。於是,我讓⼩姨回家來看看。我當時在外地打工。⼏天后,⼩姨告訴我,我媽燒得⾮常嚴重,已經下達過一次病危通知書,讓我趕緊趕回來。2021年3⽉22⽇,我⽴即請假趕了回來。

澎湃新聞:你回來看到⺟親燒得有多嚴重?

陳昌雨:她全身浮腫,⿊黢黢的,像⼀個煤球,外⾯裹着紗布,⽆法動彈。我看着她,完全認不出她了。那時候,醫院下達了第二次病危通知書。我媽看到我後,⽤嘶啞的聲⾳問:“你怎麼來得這麼快!”我當晚就趕到了,她以爲我第⼆天才到。我看着她躺在病牀上,不停地喘⽓,⼀個字⼀個字地吐出來,話都講不清楚,當場就崩潰了。

澎湃新聞:你⽗親有燒傷嗎?他當時的情況怎麼樣?

陳昌雨:我剛回去時,他們住在⼀個病房裏。陳繼衛的⼿和腿也都燒傷了,但能下地⾏⾛。

澎湃新聞:他當時是什麼表情?你有問他發⽣了什麼嗎?

陳昌雨:⼀開始,我沒有叫他,他也沒喊我,我們對視了⼏秒。後來,我問他,你感覺怎麼樣,要不要喫點東⻄?他說他喫不下。我問他到底發⽣了什麼,他沒有回答我。

澎湃新聞:你⺟親是怎麼描述事發經過的?

陳昌雨:她對公安描述了事發的整個過程,我是在現場聽到的:那天晚上,她睡在沙發上,困,冷,起來找了⼀牀被⼦蓋。陳繼衛到外⾯提了⼀壺汽油進來,“嘩嘩譁”地潑了⼀屋⼦。我媽去搶油壺,結果身上也潑到了。她問陳繼衛,你要做什麼?你到底怎麼了?我⼜做錯了什麼?陳繼衛說,前一天晚上,我媽餵豬的⽔放少了。突然⼀下⼦,陳繼衛就點着了⽕,我媽臉上最先起⽕,接着滿屋⼦都是⽕。

(⼆)

澎湃新聞:你是什麼時候報的警?

陳昌雨:回家的當晚,我看到她被燒成那個樣⼦,⽴即報了警。

澎湃新聞:你⺟親⼀開始爲什麼沒報警?

陳昌雨:我媽說,她當時就想報警,但她全身燒傷了,動彈不了,自己拿不了⼿機,⼜不敢讓護⼠報警。另外,陳繼衛以前經常打她,我媽有些害怕。

澎湃新聞:報警後,你⽗親是什麼反應?

陳昌雨:他當時向公安承認,說他不想活了,於是潑油點了⽕。但沒多久,他換了病房,不願意見我。

澎湃新聞:他當時有沒有勸你不要報警?

陳昌雨:沒有,但陳繼衛弟弟勸我不要報警,說我要是報了警,他們就不再負責我媽的醫藥費。最開始的時候,陳繼衛幫我媽交了5000元住院費,後來都沒有出過錢。他把家⾥的⼗多頭豬、四五頭⽜和大貨車全部賣了,把所有的錢都帶⾛了。我沒有錢,只能四處借錢給我媽治病,借了十幾萬,現在還欠着十來萬沒有還。

澎湃新聞:公安什麼時候開始⽴案調查的?

陳昌雨:我3⽉份報的警,當年10⽉,我媽的⼫檢報告出來了,他們⽴案。⼀開始,公安以“故意傷害罪”⽴案,後來,檢察院改成“故意殺⼈罪”起訴。

澎湃新聞:你對此怎麼看?

陳昌雨:我希望替我媽討回公道,讓陳繼衛受到應有的懲罰。

(三)

澎湃新聞:你⼩時候在哪⾥⻓⼤?

陳昌雨:我從⼩在熱⽔鎮(父親陳繼衛老家)⻓⼤。⼀開始,我和我媽借住在別⼈家⾥,後來,爺爺奶奶隔了半間房出來給我們住。記憶中,陳繼衛⼀直不在家,都是我媽⼀個⼈帶着我⽣活。

澎湃新聞:記憶中,⺟親是怎麼把你帶大的?

陳昌雨:⼩時候,我媽經常揹着我去地⾥⼲活,她唱歌給我聽,講故事給我聽。有的時候,她把家⾥的洗⾐盆放在⽥埂上,讓我⼀個⼈在盆⾥玩。我經常在盆⾥撒尿,然後把泥巴抓到洗衣盆⾥,弄得⼀身髒兮兮。後來,她做了心臟搭橋手術,身體不太好,幹不了重活。她做手術時,陳繼衛從監獄出來了。慢慢地,我長大了,開始理解她,也心痛她。我上初中的時候,我媽在縣城餐館打工,一個月2000塊錢,供我讀完三年初中。在我心裏,她是一個漂亮、善良又很堅強的⺟親。

澎湃新聞:⼩時候對⽗親有什麼印象?

陳昌雨:我不到一歲,陳繼衛就被抓了。我對他⼏乎沒有印象。他出獄後,也很少管我。

澎湃新聞:記憶中,⽗親有關⼼過你嗎?他給過你零花錢嗎?

陳昌雨:陳繼衛出來後,⼀直做⽜販⼦⽣意,我經常看到他褲兜⾥裝着⼀百⼀百的紅票子,但他⼏乎沒給過我錢。有的時候,我媽沒有錢了,讓我找他要錢。他⼏塊、⼗⼏塊地給過我⼏次。我覺得,陳繼衛可能從來沒想過⾃⼰是⼀個⽗親。

澎湃新聞:你⽗⺟之間的感情怎麼樣?

陳昌雨:他們經常吵架。

澎湃新聞:吵得多厲害?有報過警嗎?

陳昌雨:2018年春天,我在家門口打遊戲,聽到屋子裏爭吵,我進去一看,陳繼衛拿着刀對着我母親。我嚇住了,問他要幹什麼,然後我們爭吵了起來。當天下午,我帶我媽去了診所打吊瓶。第二天,我打電話報警,對方回覆說,這是家庭糾紛,他們管不了。

澎湃新聞:你母親有考慮過離開家,或者離婚嗎?

陳昌雨:那事之後,我媽跟着我去了外面,一直到2020年。在這之前,她離家出走過三次。去年,我媽過年回家看我奶奶。陳繼衛知道後,帶着⼀幫⼈找到我外婆家,我媽就又跟着他回去了。這⾥也有很多其他因素。我媽從沒想過離婚,她跟我說,二十多年的⻘春都給了陳繼衛,現在⼀把年紀了,離了婚以後怎麼生活呢?而回去起碼能給我⼀個完整的家。她沒料到,她這樣一次次的妥協,不但沒有給我完整的家,最終讓我失去了唯⼀的⺟親。我很後悔,當時不該同意她回去,就不會發⽣後來的事情。

(四)

澎湃新聞:你⺟親跟你⽗親那邊的親戚關係怎麼樣?

陳昌雨:我媽性格很好,她跟我爺爺奶奶以及村裏人的關係都很好。有一段時間,陳繼衛弟弟在外⾯打⼯,也顧不上家⾥老人。爺爺奶奶⽣病時,我⺟親到處籌錢,送他們去醫院治病。

澎湃新聞:你跟你爺爺奶奶的關係怎麼樣?

陳昌雨:我們的關係很好。2014年,爺爺去世,那時我上初⼆,很傷心。我有時想,如果爺爺還在世的話,可能也不會鬧成現在這樣。爺爺過世後,奶奶跟着陳繼衛的弟弟⼀起⽣活。她有殘疾,不能說話,只能打⼿語。

澎湃新聞:你起訴⽗親後,奶奶有沒有責怪你?

陳昌雨:今年2⽉,我回去辦理與⺟親的親屬證明,⻅到了奶奶。她責怪我報警,導致陳繼衛被警察抓⾛了。我跟她說,陳繼衛燒死了我⺟親,應該受到懲罰,她就不說話了。我們打⼿勢交流。

澎湃新聞:你會不會有“衆叛親離”的感覺?

陳昌雨:有,⽗親這邊的親戚都不怎麼理解我。媒體報道出來後,他們也說,“怎麼這樣呢”,也有親戚責怪我報警。所以我每次回去,⼼情就不太好。

澎湃新聞:我發現,你⼀直叫你爸爸“陳繼衛”,爲什麼?你從什麼時候開始直呼他名字?

陳昌雨:以前我叫他“爸爸”,因爲他是⻓輩,是賦予了我⽣命的⼈。⺟親去世後,我開始叫他名字。

澎湃新聞:你理想中的⽗親是什麼樣⼦?

陳昌雨:我不知道。

責任編輯:朱學森 SN2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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