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疫情過去,希望還能像憧憬已久的那樣,和這道風景一起定格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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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的三亞總是熱鬧。落霞似火,海水湛藍,翠綠的熱帶植物中和着陽光的燥熱,在海風間搖晃出片片蔭涼。

這原本是享受陽光與海浪的好時節,但突然而至的疫情,讓這個以旅遊著稱的百萬人口城市突然“冷”了下來。

8月1日,三亞市出現一名新冠肺炎確診病例,短短6天,當地累計發現感染者828例,並已出現省內擴散和外溢。8月6日凌晨6時起,三亞宣佈實行臨時性全域靜態管理。

然而,還有衆多遊客未及離開。據三亞市政府副市長何世剛估算,滯留三亞的遊客約有8萬多名。未來,他們要在完成七天風險排查、經評估無風險後方可離島。

6天裏,遊客們的計劃被打亂。有人提前返程,有人連夜改簽,有人登上飛機,卻在起飛前的最後時刻被勸返,也有人在一次次焦急等待中,被互助的善意打動。

被打亂的計劃

疫情之初,離開三亞的“條件”並不複雜。根據防疫政策,8月2日零時起,經三亞離島的旅客需憑48小時核酸陰性證明,或憑24小時內採樣記錄辦理乘機、乘車手續。

在遊客小吳的計劃中,她會在8月4日清晨5點左右,搭乘飛機離開三亞,回到家鄉江蘇。

起飛前一天,小吳順利完成了核酸檢測。行李已經裝好,一切都已就緒,直到她在臨睡前看到最新通知——8月4日零時起,離開三亞區域需持48小時內兩次核酸檢測陰性證明。

距離起飛時間已不足5小時,小吳決定去機場碰碰運氣:“政策是臨時變化的,應該會照顧我們這批最早的乘客吧。”

但幸運並沒有降臨。8月4日凌晨4點,當小吳趕到機場時,被告知因核酸檢測結果不滿足條件,只能退票或改簽。

“我們到機場時,已經有一羣人在和機場的工作人員爭論,最終的處理結果是給我們全額退款。”小吳回憶,當時她和其他乘客在機場的D18窗口,10人一批排隊辦理退票手續。

窗口周圍擠滿了人,從4點排隊到6點,小吳最終選擇了退票。她重新購買了一張8月9日去往河北的機票,決定直接返回學校。“當時的考慮是,只有那天的機票價格和之前一致。4日到8日的機票,價格翻了一倍。”

來自上海的遊客陳女士和家人,此前經歷過長達兩個月的封控,原本是想到三亞來“散散心”。7月31日晚10點,籌劃了一個多月的旅行終於落地。一家人計劃去海邊,去森林公園,把10歲女兒喜歡的景點重新玩一遍。

陳女士還記得,8月1日那天,女兒在酒店旁邊的海域遊了一天,盡興又快樂;當晚,一家三口在海邊散步,沒有任務掛心,沒有手機干擾,風輕輕拂過臉龐,輕盈得像鬆軟的雲團。

而彼時的他們並不知道,疫情已悄無聲息地襲向這個城市。8月2日,一家人前往大東海景點,排隊時,聽到周圍的遊客都在討論三亞發現陽性病例。保險起見,三人當天就去做了核酸檢測。

但讓陳女士沒想到的是,那天成了他們此行的最後一次安心遊玩。8月3日,三亞新增病例超百例,氣氛一下子緊張起來,酒店的旅客陸續訂機票離開。陳女士猶豫了,預期兩週的旅行纔剛剛開始,他們捨不得就這麼戛然而止。不斷安慰自己“三亞一直挺安全的”,一家人放棄了離島。

每天,他們需要趕早去排隊做核酸檢測——儘管酒店周邊增加了3個臨時核酸檢測點,但只在上午提供服務,一旦拖到下午,就只能去附近唯一一個常態化核酸檢測點,排一次隊,往往得花4小時。

8月4日凌晨,感到“情況在變壞”的陳芸和男友,決定把機票從8月5日改簽到8月4日晚。當天早上6點,他們從房東處借來電瓶車,去四公里外做核酸檢測。

然而,因爲結果遲遲未出,他們最終只能再次改簽到6日。其間的30個小時裏,陳芸幾乎每分鐘都要刷新一次檢測結果頁面。

歷經兩天的波折,在返程的航班上,陳芸的北京健康寶彈窗了。這對年輕的情侶準備在長沙中轉,自行隔離七天,之後再做打算。這趟計劃很久的放鬆之旅,以兵荒馬亂的方式畫上句號,但陳芸說,這已經算是“最好的結果”。

遊客鄭先生也遇到了同樣的問題。當時,他所在的小區核酸檢測點,結果要近24小時纔出。8月5日下午,他帶着48小時內三次間隔時間不足24小時的核酸陰性證明,到機場“碰碰運氣”。幸運的是,他最終得以登機。

當晚8點40左右,飛機準時起飛。他喜歡這座海風溫柔的城市,但看着漸遠的燈火,鄭先生還是鬆了口氣。

飛不走的航班

等待離開的日子裏,小吳發現,她身處的天涯鎮,一處核酸檢測點的通道從兩條擴到了5條,排隊的時間縮短了;但遊客們要面臨的問題,不再只是核酸檢測時間,“8月7日的航班都已取消,現在還不知道9日能不能順利登機。”

對於許多人來說,返程變得未知。

6日清早6點,遊客小昂離開酒店,發現自己預訂的車被取消了訂單。幾小時前,三亞全市進入臨時性全域靜態管理,除保障社會基本運行服務、疫情防控和緊急特殊情況外,三亞全市範圍限制人員流動,暫停城市公共交通。

拖着行李,她和同伴好不容易打到了一輛被其他乘客取消的車,半路又被交警攔了下來。出示機票、核酸證明後,她們才得以抵達機場。

這一趟旅行,兩人計劃了兩週。她們的家在內陸重慶,原本滿心雀躍地“想去海邊體驗一下衝浪”。出發前,她們每天都查看三亞是否出現疫情,但沒想到,8月1日早上剛落地,晚上就通報了確診病例。

等待登機的四個半小時裏,小昂聽到機場大廳的廣播不斷播報航班取消的消息。每取消一個航班,她的心就被攥緊一次,最後一小時,她甚至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只要不露宿街頭就好。”

但幸好,她們乘坐的飛機如期起飛。機身飛離地面的那一刻,小昂終於放下心來。落地重慶後她才聽說,那天早上,有的航班甚至已經上客,“但最終還是沒飛得了,旅客們又下來了。”

遊客王先生搭乘的航班就是其中之一。4個小時的協商未果,那趟航班的200名乘客還是滯留在了三亞。

王先生還記得,那一天原本一切順利,一家三口打了兩輛車,到機場後通過了核酸結果查驗,並於10點20分登機——比預計登機時間還早了25分鐘。人員到齊,艙門關閉,只等飛機開始滑行。意外出現在最後一刻。

“機長說剛接到塔臺要求,飛機正在跟塔臺協商。當時我們就覺得不對勁了,等了將近一個小時,機長告訴我們,根據三亞市政府的新政策要求,需要大家都下飛機。我們這架飛往上海虹橋的FM9538次航班,應該是當天被攔下的第一架航班。”王先生說。

下午2點半左右,警察登上飛機,滿頭大汗地解釋,政府已經安排好了免費食宿,會有人照顧大家。王先生一家下了飛機,在機場二樓外,他們看見了五六輛大巴排成一串,“一車車地往外拉人。”王先生和妻子決定,回到之前住過的酒店。

就在王先生在飛機上焦急等待時,遊客唐女士和丈夫正將行李託運,接受安檢,往登機口走去。她和丈夫計劃搭乘12點05分飛往上海浦東機場的航班,這是他們能改簽的最早一班飛機。

一路上,唐女士聽到廣播不斷提醒乘客,某次航班被取消。“那時我就有預感,我們可能飛不成了。”距離預計的登機時間還有3分鐘,唐女士和丈夫走到登機口時,發現乘客們已經將登機口團團圍住,不停地爭論——航班果然臨時取消了。

“我知道機場的工作人員也沒辦法,但身爲乘客,我也懂得大家的心情,我們不停排隊做核酸、沒睡好覺,好多人累得蹲在地上。” 唐女士說,當時她和丈夫本打算到火車站試試,但最終決定還是先找一家酒店住下再說。

後來他們得知,鐵路部門當天對三亞地區全部做了禁售處理,市民不能通過鐵路離開三亞,恢復時間另行通知。不僅如此,當天涉及三亞的航班,隨後也被要求全部取消,已經在三亞機場的計劃航班只能空機飛出三亞,機場只出不進。

就是盡點綿薄之力”

據三亞市政府消息,6日當天受航班取消影響,約3800名遊客在機場滯留,三亞市及時將滯留遊客分89批次安全轉運,並安置到市區的11家酒店。

原本準備在6日返程的陳女士一家也在其中。她告訴新京報記者,政府安排的酒店食宿免費。根據最新政策,他們要完成7天風險排查,經評估無風險後便可離島。

但對於那些無法離開、只能自費居住在酒店的旅客來說,住宿費就成了一筆不小的開支。

6日下午,返回之前退房的酒店後,王先生一家發現,酒店房價已從前一晚的1000元/晚漲至1300元/晚。“酒店前臺工作人員告訴我們,要一次性支付一週,如果一週內我們找到回去的方法,也會把未住日子的錢退給我們。”

遊客們遇到的問題,也在三亞市政府的關照列表內。當日晚些時候,三亞市召開新聞發佈會,表示三亞已成立訂單退訂工作專班,酒店爲滯留在住遊客提供半價優惠續住服務。

7日,三亞市政府在新聞發佈會上明確表示,遊客續住要在原住酒店房價(即5日已入住房價)的基礎上給予半價優惠,新入住遊客要按在攜程官網公佈的最低價格的基礎上給予半價優惠。

王先生告訴新京報記者,目前,酒店已經按638元/天計算房價,並退還給他3372元。

新京報記者以遊客身份致電三亞市旅遊和文化廣電體育局,一名工作人員表示,如果酒店方拒絕提供半價服務,或者變相提價,遊客可要求酒店退回差價,也可撥打12345進行投訴,“目前我們也在排查整頓,督促各酒店落實半價政策。”

而更多遊客遇到的,是那些主動降價的熱心老闆。爲了幫助遊客減輕住宿負擔,在三亞海棠灣開民宿的趙老闆做了一個決定——6日起,民宿所有房間每晚一律100元,直到大家可以正常出行、離島。而原本,它們每晚的價格爲200元至1000元不等。

“我們就是盡點綿薄之力。”趙老闆說,6日之前,她已經幫許多提前離開的客人免費取消了後面的訂單,但是一些客人因爲航班取消或是高速勸返,只能滯留在三亞,不得不返回民宿。

得知這一情況,趙老闆立刻關閉了網上大部分的預訂窗口,將更多房間空出來,用以接待滯留遊客。“一天100元的費用,包含了水電費、布草清洗費和清潔費,是客人住宿一天我們所需的運營費用。”

有的客人想按原價支付,被趙老闆拒絕,“如果收下,我會覺得很不安心。這個時候掙錢,我認爲是發國難財。”

不僅如此,她還聯繫了同在三亞做民宿的同行,說服了三家民宿一起收留滯留遊客。“希望生活能早些恢復正常,讓大家都能儘快回家。”

流動的熱心

全域靜止下,熱心仍在流動。

唐女士和丈夫去新酒店的路上,遇到了一位好心的司機。由於當時已經很難再叫到車,夫妻倆本已做好支付高價車費的準備,但沒想到的是,“那位司機是從打車平臺上接的單,價格也完全按照平臺來。”

唐女士說,去往酒店的路上,街巷蕭條了不少,許多店鋪都關了門,那位司機見狀,便主動帶他們去了一家小超市,讓他們買些喫的喝的,以備不時之需。“他還告訴我們,萬一真的遇到了困難,就給他打電話,他給我們送喫的。”

而在兩口子心心念念想說感謝的司機劉師傅看來,這些小事算不上什麼,“這些不就是應該做的嗎?”

劉師傅今年47歲,2019年從哈爾濱來到三亞養病,因爲腦溢血後遺症,說話不像從前那樣利索。2021年,閒來無事的他買了輛車,在三亞做起了網約車司機。見的人多了,曾經的急脾氣也慢慢和緩了下來,“這對我的恢復也有好處。”

8月1日,還在跑車的劉師傅得知三亞出現疫情,很快,疫情又成了具象化的影響:出行訂單變少了,平時每天能拉二三十單,從2日開始就減少到每天十幾單;因爲封控,許多地方去不了,只能在吉陽區和天涯區活動。

出車變成了一件麻煩的事。每天,他要向社區報備,核酸一天做兩遍。儘管如此,他依舊按時出車,早上7點出門,中午休息兩三個小時,再接着幹到晚上12點纔回家。

他碰見許多像唐女士一樣的客人,疫情以來,他載的乘客去得最多的地方,就是機場、火車站和醫院。按照規定,乘車時,核酸檢測時間要在24小時以內,但遇見實在着急的乘客,劉師傅有自己的打算:“有的人核酸檢測時間距離24小時剛過一點點,着急去醫院做核酸,我也會載。”

不變的是始終如一的價格。在他看來,做人要講良心,“賺錢不是目的,有些錢沒必要掙。每個人來到陌生的地方,難免會需要別人的幫助。碰到疫情,計劃被打亂,遊客們多少會有些焦慮,我算是東道主,能幫一些是一些。”

這兩天,三亞市的疫情形勢更加嚴峻。6日晚8點多,劉師傅將最後一單着急看病的客人拉到醫院,發現自己再也無法接單,“如果有人聯繫我,我還是會按照平臺的價格,將乘客送到目的地。”

8月7日,三亞鳳凰國際機場所有進出港航班取消。遊客們待在酒店,繼續等待疫情平穩。

李月馨笑稱自己“擺爛了”,“順其自然在這兒待着,等到什麼時候可以走了,我們再回去。”

這次出行,她和朋友本想體驗一把趕海,但如今,他們只能每天早起做了核酸,然後窩在民宿看電視。傍晚去住處附近的海邊,成了他們一天中不多的盼頭——橙色的夕陽垂在天邊,點綴着零星的椰樹葉,紅色的晚霞映照在海面上,濤聲陣陣。

疫情之前,李先生和未婚妻將婚紗照的拍攝地選在了三亞。在他們心中,這裏碧海藍天、風景秀麗。他說,等到疫情過去,希望還能像憧憬已久的那樣,和這道風景一起定格幸福。

新京報記者 | 左琳 杜寒三 徐巧麗 李冰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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