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玉娟

突然的裁員

生活在上海的李艾,是一名“程序媛”,今年初,她從一家外企跳槽,加入了跨境電商平臺Shopee,成爲其中的一名後端開發人員。

回憶起拿到這家被稱爲“東南亞小淘寶”的明星公司offer時,李艾曾激動不已。然而,與經濟觀察報記者對話時,在這個平臺“待了才半年多”的她卻說到,8月初就萌生了裸辭想法,只是還沒等到自己遞交辭職申請,反倒先被裁了。

9月19日午後,HR突然把李艾叫去了辦公室,“給n+2,賠3個月工資。”原來,李艾所在的部門“是在今年纔開始在上海招人的”,而今包括她在內“至少有60%的人”被優化掉了。

據李艾講述,8月末以來,公司內已經有個別部門開始減員,當時的她就設想“今年不被裁,明年也會跑。”當這把裁員的“大刀”突然“砍”向自己時,李艾雖然毫無準備,但因賠償金可觀,她並沒有拖沓,“當天光速簽字走人了”。

被裁第二天,看到社交媒體上發出的關於“Shopee裁員”的消息和討論,諸如:部門裁員比例高達90%,有部門一整個被“團滅”了等等。“我們部門已經算是重災區了。”李艾覺得外部有些消息說得太誇張,她透露,Base在上海的其他Shopee核心一點的部門,有的裁員比例在15%,“各業務部門根據情況,進行具體的調整優化,沒有一個統一的裁員比。”

當然,不只是上海,僅9月19日當天,北京、深圳等地的Shopee員工們也接到了優化調整,部分崗位被削減的通知。另據記者採訪獲悉,在Shopee國內啓動的這輪裁員動作中,有不少人是初入社會的應屆畢業生。“第一次距離裁員這麼近。”一位深圳Office的Shopee員工,結束新人培訓,上崗未滿兩個月,卻在9月19日這天看着曾經一起“腦暴”討論的同事們,一個個從工作軟件羣裏退出、離開,“一下子走了四個人。”他不免擔心起自己,是否能熬得過試用期。

區別於上述員工的忐忑不安,同一天,同樣Base在深圳,同爲應屆畢業生的沈浩,在HR約談後被裁了。

自去年8月末至11月初,兩個多月的秋招時間,阿里巴巴、字節跳動、華爲……各大廠輪番面試後,沈浩說,自己“被狠狠地蹂躪了一番”,直到一條短信通知讓他找到了希望。

去年11月中旬,Shopee通知沈浩在2022校招後獲得了錄用資格。然而,這團希望之火僅燃燒了短暫的幾個月,待到沈浩正式入職兩個月後,噩耗傳來。“被裁,賠償正常。”沈浩在上交電腦、離開工位前,連同工牌拍了一張紀念照,“我再次畢業了”。

Shopee擴張後遺症

涉世未深的沈浩,突然被裁,十分苦惱於接下來的擇業方向,與之不同的是,離開Shopee後的李艾,決定在衝下一份工作前,先休整一段時間。

“之前招太多人了,現在拼命裁。”李艾在去年尋找新崗位時,就發現Shopee在各大招聘平臺上表現得“財大氣粗”,“技術開發崗的薪資,比其他同類電商平臺起薪就高出至少5K-10K”。

去年,Shopee這家公司“加錢搶人”的瘋狂擴張狀態,也讓在企業戰略與風險管理方面專注研究的鐘明夢印象深刻,“很多社交平臺上,都是這家公司超高薪挖人的信息。”

成立於2016年的Shopee,本是“東南亞小騰訊”之稱的Sea紮根電商領域的一個業務平臺,主攻東南亞市場,與阿里系的Lazada直接對標。

其實,騰訊投資支持的Sea,在做電商業務之初就與阿里有所競爭,Sea的創始人李小冬更是將在Lazada擔任區域董事經理的馮陟旻挖來,在Shopee擔任CEO一職。

和合首創(香港)執行董事陳達告訴記者,對於勁敵Lazada,“知彼”的Shopee採取的是國內互聯網巨頭搶食市場的標誌打法,“燒錢換增長,瘋狂補貼”。

依據東南亞電商聚合平臺Iprice此前數據顯示,2017年第三季度,Shopee就超越了Lazada,成爲越南流量最大的電商平臺;之後到了2019年,Shopee更是在GMV上全面反超了Lazada,後者成立於2012年,在東南亞市場提早耕耘了4年時間,卻被“後起之秀”Shopee打敗了。

乘着勝勢,Shopee自2020年以來,持續擴張。首先是內部團隊壯大,光IT部門員工規模就增長破萬人;其次是對外業務,逐步輻射至全球多個國家,除了在越南、泰國、印尼等市場設立業務站點,還向巴西、印度、法國、西班牙等新興市場擴張。“它想跟亞馬遜PK,得燒掉多少錢搶客戶?”澳盈資本創始合夥人肖毅對經濟觀察報記者說,Shopee在東南亞市場之所以佔據優勢,是因爲“東南亞買家跟國內客戶的採購思路差不多,是一種成本思維,哪裏便宜、哪給的補貼多,就會去哪兒。”但歐美市場則不同,用戶思維、使用黏性以及市場教育都已經固化了,他認爲Shopee去到新興市場投入的成本會更高。

自2022年以來,Shopee接連關閉法國、印度、西班牙等站點。其中,法國站僅運營了4個月,印度站和西班牙站運營了不過半年時間。“燒了很多錢換流量,但市場增長又不如預期。”鍾明夢認爲,Shopee對市場的判斷和預期出現了偏差。

陳達並不認爲Shopee摸索新興市場是一種戰略失誤,“互聯網公司本身就會有一個試錯玩法。”他以Shopee2021年的經營數據爲例來說,營收51億美元,同比增長超一倍,高達136.4%;GMV高達625億美元,同比增長76.8%。

這一業績高增長助長了Shopee向外擴張的信心,當然,陳達從其對海外站點的關閉舉措來看,這是“試錯馬上果斷止損”的結果。在他看來,除了新興市場的不確定性外,Shopee站穩腳跟的東南亞市場,也受新冠肺炎疫情衝擊較大。

曾有過跨境電商領域創業經歷的肖毅,覺得“出海”生意依然火,他發現Shopee在東南亞和南美市場以銷售爲主,而在中國則依靠賣家開店爲主,“它想借助中國的供應鏈優勢發展自己。”

但需要注意的是,“疫情對於國內供應鏈轉移和採購成本增加,使得國內相關產業鏈的優勢和東南亞沒太大區別了。”在肖毅看來,這也成爲Shopee國內規模調整背後不可忽視的影響因素。

母公司Sea正“去泡沫化”

就在Shopee國內裁員消息發出前夕,9月15日,其母公司Sea的創始人兼CEO李小冬發出一封內部信,其中表示,“領導團隊已經決定,在公司實現自給自足之前,我們不會接受任何現金酬勞。”

就在9月初,Sea(股票代碼:SE.US)曾對外宣佈,騰訊首席運營官任宇昕已辭去公司董事會職務,與此同時,騰訊已就其所持Sea股份向其公司董事會授予不可撤銷的投票代理權。公開資料顯示,騰訊在2022年初已減持Sea的14492751股A類股份,將持有Sea的股權從21.3%降低至18.7%,彼時Sea的股價在206美元/股,騰訊直接套現超30億美元。

經濟觀察報記者注意到,自2021年9月20日至2022年9月19日美股收盤,整整一年時間裏,Sea的股價從327.5美元/股跌至59.8美元/股,相較去年10月的高點,如今的Sea市值已經縮水約1700億美元。“原來的估值過於泡沫化。”陳達一直專注美股研究,他看到亞馬遜都已經從高點跌了很多,“高增長卻不賺錢的公司,都在殺估值。”顯然,市場給Sea的估值正在向下走,“它想要活下去,只能降本增效。”在陳達看來,騰訊減持動作已經證明,Sea無法再靠投資人的錢去維繫擴張了,“它沒得選擇。”

肖毅也有同感,特別是在當下全球經濟下行壓力大的環境背景下,“全球的融資都不會過於樂觀”,他認爲Shopee以及母公司Sea的商業模式,難以再憑高估值講故事了,“融資困難,現金流緊張也是其戰略收縮的關鍵誘因。”

記者看到,不只是Sea的股價暴跌,其於8月16日公佈的2022年第二季度財報中顯示,Shopee第二季度整體調整後EBITDA虧損額高達6.481億美元,相較去年同期虧損5.798億美元,虧損面繼續擴大。

“經濟下行,大股東撤資,各種負面buff疊加。”鍾明夢覺得,當下Shopee母公司已經存在資金鍊壓力,“血虧”的業務部門必然會優化。她還從人才管理視角分析,Shopee激進擴張的發展戰略,勢必會導致內部薪資倒掛等問題,這樣傳導產生了人才開發機制不健全現象,另外,她也聽聞Shopee被詬病“毀offer”及人才安撫不當問題,“這在平臺發展後勁不足時,會給企業聲譽帶來負面影響。”

鑑於當前宏觀形勢的不確定性升高,來自富途證券投研團隊的分析人士認爲,與國內互聯網行業降本增效相同,Shopee首先將資源集中在覈心業務上,後期需要關注其“降本”後的經營效果。

“裁員更要花錢。”陳達覺得,Shopee的虧損面擴大很正常,而裁員在接下來也會帶來一定的滯後性影響。他預判,Shopee在未來兩三個季度的經營數據會進一步體現降本增效。

上述富途證券投研分析人士關注到,Shopee關閉了墨西哥、哥倫比亞和智利本地業務,還完全退出了阿根廷市場,“專注於東南亞市場,以實現盈利。”其認爲,若降本增效的效果達到預期,後續Shopee的營收增長恢復,還會釋放更大的利潤空間。

陳達也有共識,“如果Shopee真得可以把運營效率提高起來,能賺到錢,它的估值預期也會好起來。”在他看來,Shopee依然具有高增長的邏輯。富途投研分析人士也從行業角度指出,東南亞電商滲透率目前整體處於較低水平,5%-15%範圍內的滲透率,與中國大陸25%的滲透率相比,尚有較高空間。

不論此前出現的撤站調整還是近期的裁員優化,都說明其在相應市場並沒有取得良好的收效,“這跟目標市場的競爭現狀有關。”在電子商務研究中心B2B與跨境電商部主任、高級分析師張周平看來,這也與Shopee的平臺模式有一定的關係,他認爲,根植於東南亞市場的Shopee,先發優勢及對市場的理解更透徹一些。

(受訪對象要求,文中李艾、沈浩爲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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