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7月上映,年內口碑最高的院線電影《隱入塵煙》,在內娛影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地一筆。超長而又緩慢的口碑滲透,讓它成爲了今年最大的黑馬。

電影沒下院線,便上了優愛騰芒等視頻網站,可以免費觀看後,影院票房成績不降反升,這在中國電影史上從未出現過。

最終,僅有幾百萬的製作成本,它博弈到了上億的票房。

本質上還是國內電影市場對優質內容的飢渴。

它拍攝了一衆大腕導演們不會選擇觸及的落後貧困地區,拍出了偏遠農村生活的不易。兩位男女主角馬有鐵和曹桂英,是底層農村的底層。男主馬有鐵是個大齡單身漢,終日與一頭驢爲伴,女主曹桂英手抖跛腳,幹不了體力活,還偶有小便失禁。

電影是個悲涼又溫暖的故事。悲涼是因爲兩人哪怕是在農村,都是被人瞧不上的邊緣人物,融入不了村集體的環境中,受盡冷落。溫暖是因爲兩個底層邊緣的個體,彼此依靠取暖,他們有隻屬於自己的愛情故事。

他們的愛情,甚至好到有些失真。就像劉擎教授那句,“你在世界上有一個人那裏,得到了徹底的、無限的、最高的承認。”

電影從上映開始就在被罵,主要是兩種聲音。

一種聲音是給扣了個大帽子,說它醜化了國人。這些人的說法,五花八門,概括下來就是說,他們沒在電影故事看到溫情,只看到了男女主村子裏的人,和他們的種種行爲,還有他們的親友多是惡人,說這是對中國人的醜化。

另外一種聲音,也很典型,說它抹黑了扶貧工作。不知是真的領導,還是一些人習慣站在權力之上,以領導的視角俯瞰審視衆生。

本來以爲這兩種聲音發酵發酵就算了,影視內容作爲大衆關注度比較高的內容,被罵也算是常規操作。

這次不一樣的是,《隱入塵煙》居然全網下架了。優愛騰芒等視頻網站,全部同時下架該片。

真夠離譜的。那這兩個問題,便很值得展開講講。

先說醜化國人,說白了就是《隱入塵煙》村民面對比自己更邊緣,更貧苦的男女主時,表現出來的是利己自私的羣像。這種描述如果算是醜化國人,那麼多數古今中外經典文學藝術作品,估計都得被批鬥。“性本惡”的荀子之類的思想家,活在今天,要瑟瑟發抖。

比如“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之類的句子,都該刪出教科書。估計《紅樓夢》的結局也得給他們調一調,哪裏有國人會在他人落寞時,搞“樹倒猢猻散”、“食盡鳥投林”那一套,賈家衆人等不得被好好收留下來,國人裏怎麼會有這麼多壞人,沒有這樣的。

“利己自私”是人性的客觀描述。如果人被強制要求不能利己自私,估計現代經濟學大廈都得崩塌。畢竟,“經濟學之父”亞當斯密,爲經濟學架構的理論基礎就是:人是經濟人,人的出發點是自私利己。

在短短的內娛影史上,被罵醜化國人,《隱入塵煙》不是第一次。每每我們的影片要出海,在國際市場上獲得讚譽的時候,總有人站出來覺得作品醜化了國人。8090年代巔峯期的張藝謀、陳凱歌等人,20多年前初露鋒芒的第六代導演們,都被罵過。

當年,他們的作品在國際內容市場都叫得響。這些年,他們的作品倒是沒有人罵了,很多人也早就失去了魅力。現在國際市場上,取代他們地位,叫得響的是韓國的影視內容。

韓國人不覺得《寄生蟲》、《燃燒》和《魷魚遊戲》等片中刻畫的韓國人是在侮辱韓國人,他們對人性灰暗刻畫得淋漓盡致,底層困境描述得更尖銳,結果作品行銷全球。韓國政府和大領導們都出來接見主創團隊,覺得他們在爲韓國爭光。在韓國,文化內容成爲了創造外匯的產業。

用腳趾頭都能想到,如果《寄生蟲》、《燃燒》和《魷魚遊戲》等片是中國人拍的,導演和衆主創在國內會遭遇什麼壓力。

今年年初,徐州事件爆發的時候,我們幾個朋友私下在聊,如果當年《盲山》能成爲票房冠軍,成爲最有影響力的作品,我們國家當下女性的處境會不會更好上一些?徐州的事件,會不會早就被解決掉了。

然而多年前,《盲山》上映時,彼時的它和今日的《隱入塵煙》獲得過同等待遇。它也曾被罵說想要以國人的醜態去博取國外的獎項。

這些人估計永遠也聽不懂李楊導演那句,“電影所批判的東西,並不是去抹黑,只是說給你帶來一種警覺,讓你知道這世上有好人也有壞人”,“《盲山》出來了之後,就改變了很多人,甚至自己村裏的人。”

說《隱入塵煙》抹黑扶貧的這些人,是自以爲在唱讚歌,其實就是“何不食肉糜”,壓根不瞭解我們這個複雜的國家。我們這個國家,人太多,事情太雜,總有你看不到的角落存在。

前年,還有位大領導,在回答中美記者問時講,“中國人均年收入3萬,但有6億人月收入1000元”,“低保、失業保障、特困救助等人員大概一年6000萬人左右”。恐怕這個數字,這些人更不會理解,這就是現實。

何況,《隱入塵煙》書寫的是,2011年甘肅偏遠農村的故事,是十年前的故事背景。財經信息披露裏,過去十年,我們國家的人均GDP翻了一倍,透過這個數字,我們也能看到十年前的光景。

真關心扶貧,看完這部片子,難道第一時間不應該是感慨扶貧的必要性嗎?

從這個角度出發,如果影片的結尾改成馬有鐵自殺一段時間後,更精準的扶貧工作覆蓋到了他所在村落,本應給他的補助還是晚了一步,戲劇效果可能會更好一點,還能展示出扶貧工作的迫切性。

馬有鐵和曹桂英的存在,不僅不會抹黑扶貧工作,反而解釋了爲什麼國家會投入這麼多人力物力財力去扶貧。

《隱入塵煙》拍出了中國農民真實的困境,他們不像城市的居民,有社保爲人生兜底。他們中很多人仍生活了貧困的邊緣。

我們的影視劇,很少講述那6億人月入1000元的生活,更少拍那6000萬人的故事。在文化市場上,他們是失語的,幾乎發不出聲音。所以,《隱入塵煙》出來之後,纔會受到如此之多的關注和好評。

現在很多城市人理解不了國家的扶貧政策,《隱入塵煙》不就是一本非常完美的教科書嗎?可以用來告訴大家,在偏遠的農村,曾有很多人掙扎的貧困邊緣,現在也還有,這就是爲何國家一直在大力扶貧,想要托起他們生活的原因。

很多人總怕西方人瞧不上自己,卻不知抬頭看看世界。現在中美爲何摩擦,歸根到底不還是我們國家經濟體量躍升世界第二,威脅美國霸主地位。現在西方哪個發達國家搞選舉不打中國威脅牌,以構建想象的共同體?

看見真實,比敏感的自尊更可貴。

內容市場需要繁榮,就得先學會包容,允許百花齊放百家爭鳴。主旋律片子要拍要播,商業片也不該扔掉,藝術片同樣要支持。上層的幸福生活有描述,中產有聲音,底層困境也得有人聚焦。

這幾年的輿論場情緒完全對立分化了,哪裏有絕對安全,不引發爭議的內容。如果有爭議就下架撤檔,這樣以後誰敢搞創作,誰還敢投資影視劇,從事內容產業的人還有飯喫嗎?

內容市場的消費需求一直都在,國內市場不能完成優質供給,只會給國際資本們進軍中國市場、收割中國用戶的機會。奈飛們用戶規模陷入瓶頸,增長下滑,正在發愁如何打開亞洲市場。

舉報/反饋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