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对于死去的人来说是一场灾难,但对于幸存者来说更是一场噩梦。”

“野人山”在缅甸语中意为魔鬼居住的地方,纵深200多公里的原始森林,山山峦叠,林莽如海,几乎漏不进半点阳光,再加上豺狼猛兽横行、瘴疠疟疾蔓延,几千年来人迹罕至,相传只有一些尚处于原始部落时代的野蛮族群出没在大山的边缘。

然而在80年多年前,曾有42名年轻的女兵跟随着远征军走进了这人间炼狱。她们的故事很少有人知道,甚至知情的幸存者们也都不愿意回忆这一段过往。直到2021年11月16日,一位百岁老人在安徽合肥辞世,悲壮的故事才被再次提及。

一、女兵中,很多都是孤儿

她叫刘桂英,湖南长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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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出生的1920年,长沙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春天,城内爆发罕见的瘟疫,逝者甚众。

第二件:6月,担任湖南督军的张敬尧横征暴敛,无恶不作,最终导致湖南兴起轰轰烈烈的“驱张运动”。湘军谭延闿、赵恒惕瞅准时机,打出“救国救乡”的旗号,一举攻入长沙,驱逐张敬尧。

一个“乱”字,根本不足以形容这个时代的长沙,但无论是疫病还是兵祸,受苦的只有普通百姓。刘桂英出生在长沙郊区的一户贫寒农民家庭,从婴儿时就经历着种种的苦难,父母对她的唯一期望只是活下去。

3岁那年,又是天灾,长沙久旱无雨,农民断了生计,抛妻弃子者不计其数。刘桂英的父母知道养不活孩子,只能把女儿放在太平街美孚洋行一户刘姓打更人门口,并留下字条请求收养。

打更人没有子嗣,虽然自己也不富裕,但对意外来到的刘桂英却是非常珍爱。在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家庭中,开始记事的刘桂英第一次感受到了亲情温暖。

不过这样的好日子并没有太长久,10岁时养父、养母的相继病逝,让刘桂英第二次成为孤儿。无处可去的她只能被邻居们送到长沙贫女院安身,这是当时专收贫苦女子的私立救济机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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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年代的特殊性,当时被遗弃的女孩非常之多,长沙本地的一些女性教师便自发筹款创办了这一所孤儿院,专门收留女童,并教她们学习文化知识和工艺技能。

在这里,刘桂英结识了很多同样身世悲苦的小姐妹,贫女院给了她们活下去的机会,也给了她们改变命运的机会。7年后,刘桂英以总分第一名的成绩考入湘雅医院护士助理班,拥有了第一份稳定的工作。

然而就是在这一年,日军攻占岳阳,逼近长沙。战争来临之前,长沙发生空前大火,全市几尽焚毁,万千百姓流离失所。目睹这一切的刘桂英大哭一场,对侵略者的憎恨,让她毅然选择从军,成为新编22师野战医院的一名战地护士。

新编22师号称“虎师”,隶属第5军,是当时中国第一支机械化部队,也是仅有的3支美械师之一。这支部队的官兵有很大一部分都是有知识,有技能的年轻人,其中有不少还是在读书的学生。

为什么在那个年代,有无数的年轻人义无反顾地走向了前线?对于18岁的刘桂英来说,她已经没有了家,不能再没有国了。作为一个孤儿,她无牵无挂,作为一个爱国青年,她理想崇高。而像她一样的年轻人,何止千千万万。

只是刘桂英没有想到的是,她参军后接到的第一个重要命令,就将彻底改变她一生的轨迹。

1942年3月8日,日军攻占了缅甸的首都仰光,滇缅公路被彻底切断。

这条公路有多重要?

滇缅公路是当时国内唯一连通国外的陆上交通运输通道。据统计,滇缅公路建成后前三年,就运输了多达45.2万吨的援华物资,而当时所有的国际援助是50多万吨。为了保卫滇缅公路,10万远征军奉命出国抗战,其中就包括刘桂英所在的第5军。

对于从小就没有离开过长沙的刘桂英来说,她并不知道东南亚是什么样子,更不知道出国抗战意味着什么,她只知道在她离开时祖国的时候,数十万边境百姓自发夹道相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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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的战士们斗志昂扬,看着头上掩护的战机,前后坦克、炮车、弹药车、步兵运输车等各式各样的车辆组成钢铁长龙,他们热血澎湃,高唱着远征军的战歌:

“枪,在我们肩上,血,在我们胸膛。到缅甸去吧,走上国际的战场。”

二、他们把回家的希望,让给了战友

远征军的首战在同古打响。

新22师在同古以北遭遇日军,刘桂英作为野战医院的护士,一直身处前线抢救伤员。这里和国内不一样,没有群众基础,也没有民房掩护,临时搭建的野战医院是日军搜索攻击的重点目标,飞机不时俯冲扫射,子弹溅起的碎石全都打在她的身上。

在这样的环境下,刘桂英也会害怕,但同时她也深受震撼。远征军里都是精锐,战斗意志不是普通军队能比的,那些老兵重伤不下火线,年轻的新兵也都不怕死,受伤了就简单包扎,只要还能动,扛起枪就继续上战场。

在男兵们作战氛围的感染下,女兵也逐渐战胜了恐惧,她们甚至也不甘愿再呆在后方,纷纷要求跑到一线阵地上去抢救伤员。

一场又一场的胜仗,众志成城的远征军很快就在滇缅战场打出了响亮的名号。但关键时刻,负责配合的英军却掉了链子,孤军深入的远征军很快陷入极大被动。

1942年5月1日,日军进占曼德勒,中英联军全面溃败,开始大撤退。

1942年5月9日,日军攻占密支那,包抄腊戌,切断了远征军回国的所有通道。

身处绝境,时任第5军军长的杜聿明却接到了一项非常“无理”的建议,英军希望他能率领远征军以“难民”的身份进入印度,交出武器,享受庇护。为了活着,就要扔掉军人所有的尊严,杜聿明做不到,他宁愿率领远征军绕道密支那北部,走胡康河谷辗转回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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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康大峡谷位于缅甸最北方,再往北就是冰雪皑皑的喜马拉雅山脉,东西被高耸入云的横断山脉所夹持,方圆百里都是无人区,这里也就是传说中的野人山。

刘桂英曾回忆说:

“我们都知道,野人山是一条死亡之路,但不进去不行,日本人在后面追,我们中国人不能做日本人的俘虏,宁愿到山上饿死。”

然而事实,往往比预想中的更加残酷。在刘桂英跟随护士班进入野人山前,她见到了令自己毕生难忘的一幕:一片被大火烧过的断壁残垣里,躺着千余烈士的遗骸。

这些都是远征军的伤员。

野人山地形复杂,汽车无法通行,本就稀缺的骡马、担架大多被用来运输武器装备,无法分配给战士,那些行动不便的伤员唯一的出路只有留在山外隐蔽。但其实所有人都知道,如果不进野人山,面对日军的搜捕,上千人根本没有可能躲过去。

万难之下,伤员们为了不拖累部队,更为了不做俘虏,全部选择自尽。

时任新22师前卫营65团连长的邱仲岳就曾在自己的回忆文章中记录过这一悲壮场景:

“战伤或因重病不能跟随部队长途跋涉的1500余中华儿女,咸以生为中国人,死为中华鬼的志节,宁为烈士死,不做降俘生的决心,毅然自尽,含恨而终!”

死去的人不愿拖累活着人,但活着人的内心又是何等的煎熬。后面走向野人山的远征军将士,都会对着曾经战斗过的地方鞠躬叩首,缅怀逝去的战友。这一刻,他们心里已经没有了任何恐惧,只有愤怒,唯一的信念就是有一天能够卷土重来,为战友们报仇。

三、名副其实的“死亡之谷”

“黑暗,仿佛走入深不可测的无底洞。”

这是刘桂英对于野人山的第一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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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是作为军长的杜聿明,还是所有远征军的将士,直到真正走入野人山后,他们才第一次见证了原始丛林的可怕。

野人山的威胁来源于三个方面:

第一:断粮

为了轻装行军,远征军大部分士兵随身只带了四件东西:一个米袋,装了一周的粮食;一个玻璃的罐头瓶,当作炊具用;一块防雨的油布;一块睡觉的毯子。

刚开始,部队还有炊事班集中做饭,但10天后随着粮食见底,士兵只能开始宰杀战马、驮牛充饥,再就是枪套、皮带等皮具煮烂了吃。原始丛林不乏野菜野果,但大部分都有毒,吃了就拉肚子,倒下去就可能再也站不起来。所以到最后,战士们只能靠着啃食草根树皮,或者喝水充饥。

第二:蛇虫猛兽

全副武装的远征军,按理说是不惧怕大型猛兽的,但进入野人山后,队伍越走越散,落单和受伤的战士往往就成为了动物的袭击对象。

首先就是蚂蟥和蚊子,雨季的丛林毒虫体型较大,而且避无可避,一不留神就会被咬得满身都是包,又红又肿,奇痒无比,不仅伤口感染足以致命,而且对精神更是极大的消耗,虚弱的战士一旦再遇到大型猛兽,很难再有还手之力。

第三:复杂地形

原始丛林地形复杂多样,很多危险根本难以预计。失足跌落悬崖者几乎每天都有,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山洪更是能直接冲走一个班的战士。更为困难的是迷路,部队分得散,指南针和地图又稀缺,一旦在原始丛林失去方向乱转,基本就失去了生还的可能。

对于远征军的士兵来说,野人山的危险甚至远远超过了日军,而没有配备武器且战斗力更弱的女兵,生存则更为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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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桂英当时所在的护士班一共有5名女兵,除她之外还有护士长何珊、护士陈笑风、孙月霞和王苹,因为都是自湖南,且年纪相仿,所以大家的感情非常深厚。

进入野人山后,护士班因为走在最后,所以面临的危险也最大,野菜野果甚至草根树皮都被前面的部队吃光了,而且这个时候一旦有人掉队,意味着不会在遇到后来的部队收容,更加大意不得。

女兵们心思细,5个人结伴同行,任何时候都是紧紧靠在一起。但即便这样,也避免不了危险的降临。

陈笑风是5人之中最文静的,平时话也不多,在一次经过榕树林时,走在队伍后侧的她突然大叫一声,然后捂着腿坐了下来。大家一开始还没太在意,以为她可能是被植物的尖刺划到或者又是遭了蚂蟥,但直到陈笑风扯开裤腿才发现,小腿上有两个不停往外冒血的小洞。

这是蛇咬的,刘桂英第一个反应过来,经验丰富的她赶紧俯下身子,用嘴对准陈笑风的伤口,直接把蛇毒吸了出来。护士长何珊也从河边找来一把野蒿,用牙嚼碎敷在陈笑风的伤口上。

原始丛林的蛇,毒性很大,虽然治疗比较及时,但陈笑风的小腿还是肿得跟萝卜似的,只能由女兵们轮流背着赶路。等伤势好转一些之后,陈笑风就坚持自己走路,虽然一跛一跛的经常落在后面,但起码不会拖累战友。

但谁也不会想到,一次行军过程中,平时负责搀扶陈笑风的刘桂英和何珊刚好去解手,刚走开几步就听到有人喊救命。等大家朝着声音跑去,就看着一只野狼正撕咬着落单的陈笑风。

可能就是短短的几分钟,野狼害怕人多转身就跑,刘桂英和何珊赶忙跑到陈笑风身边,却看到她脖子动脉已被野狼咬破,鲜血流了一地。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没了,长时间的行军让女兵们不免有些疏忽和麻痹,但就是因为这一个不注意,最亲密的战友就遭遇了厄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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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好姐妹的离世,大家的心情跌落谷底,但没有时间悲伤,接下来的一路上谁也没有再过多的说话,氛围压抑的有些可怕。可偏偏这个时候,孙月霞又因为染上瘴气,持续高烧陷入了昏迷,整个队伍不得不又停了下来。

虽然是护士班,但因为缺乏特效药,对孙月霞的病谁也没办法,只能煮上热水给她喝。孙月霞病得走不动道,高烧折磨她整个人已经精神恍惚,在短暂的清醒时间里,她一直都在催促姐妹们丢下她先走。

虽然大家心里都明白,再耽误时间可能所有人都走不出野人山了,但让她们抛弃病重的战友,谁也做不到。在高烧的第4天,孙月霞病情再度加重,她痛得不停撕扯自己身上的衣服,最后用尽全身力气跑了出去,跳下了悬崖。

为了不拖累战友,也为了从病痛中解脱,孙月霞选择用这样一种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可两个星期之后,王苹也染上了瘴气,她烧得比孙月霞更厉害,昏迷三天,几乎没有吃下任何东西。护士长何珊只得把野菜嚼碎,含在嘴里用舌头顶开王苹的嘴,把野菜喂给她。终于,王苹醒了,但不是康复,而是回光返照。身体已经虚弱到极点的她,最终还是没有战胜病魔。

5个人的护士班,只剩下护士长何珊和刘桂英。但此时的何珊也已经不行了,身为女兵们的“大姐姐”,一直以来她都是做最多的事,受最多的苦,身体已经到了极限。在战友们接连倒下后,她精神一下就垮了,又因为误吃了有毒的野果子,每天拉肚子。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何珊还在担心刘桂英:

'桂英,看来我走不了了,咱们姐妹5人,就剩下你一个了,你一定要活着走出野人山!一定要努力回到祖国的怀抱,把我们的经历告诉国人,我们为国捐躯了,我们是爱国青年!'

两位女兵抱在一起痛哭,这也是最后的道别。何珊倒下来,刘桂英清楚地记得护士长在最后的昏迷中,还喃喃地叫着妈妈的名字,叫着她在西北当兵的恋人的名字。

孤身一人,刘桂英心里的信念反而更加坚定,晚年的她曾说过这样一段话:

“现在回想起来,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当年竟然能够活着走出野人山!翻越野人山的时候,我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就是死也要爬到祖国的土地上去死!”

身体虚弱,走走停停,刘桂英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走出野人山,但她不用再担心迷路,沿途都是远征军烈士的遗骨,这是最为悲壮的指路标。

终于在某一天里,刘桂英看见前方的空地上,搭满了军用帐篷,那是远征军设立在野人山出口的的物资补给站。吃着久违的白米饭,刘桂英才知道自己在野人山中整整走了3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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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桂英是幸运的,这次穿越野人山,远征军一共牺牲了3万多人,其中第5军的45名女兵,只有4个人活了下来。10万远征军出国征战,最后撤退到印度和滇西的仅剩4万余人,一大半殒命撤退途中。

四、隐姓埋名的后半生

随部队转移到兰姆伽的基地后,刘桂英很快就引起了很多人的关注,因为她是这里唯一的女兵。新22师的师长廖耀湘和他的夫人黄伯容热情地请她到住所做客,著名画家叶浅予先生专程从重庆赶过来为她画像。

然而面对这些热情,刘桂英并没有感到太多荣耀。护士班的姐妹们,只有她一个人活了下来,刘桂英亲眼目睹了所有人倒下的一幕幕,这些场面她不想回忆,却怎么也忘不了。

厌倦了战争的刘桂英,并没有再次跟随远征军反攻缅甸,而是一直留在蓝姆伽后方,直至1944年底随部队回国。此时国内也在打仗,刘桂英便毅然选择了离开部队,带着两个孩子回到了安徽丈夫老家。

此后的刘桂英一直留在一所小学任教,邻里乡亲知道她曾是一名老兵,却也不了解她的具体经历。直到1962年,刘桂英因为历史问题受到不公待遇,不仅被小学开除,还被下放到农村改造长达30年之久。

1990年,曾在兰姆伽基地为刘桂英画像的画家叶浅予得知消息后,特意赶到安徽为刘桂英解释历史问题,说她从参军起就一直为国征战,回国后就专业任教,没有参加过内战,是绝对清白的。

这一年,70岁的刘桂英恢复了教师身份,她的故事也逐渐引起了人们的关注。刘桂英后半生一直选择隐姓埋名的生活,有委屈也不辩驳,有困难就默默承受,或许这些苦难和她的童年经历以及野人山的经历相比,真的不值一提。幸运的是,后来的刘桂英生活非常幸福,她的儿女孝顺,一直服侍在老人身旁,生活也非常富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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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远征军的事迹逐渐被人提及,刘桂英的名字也被越多的人所熟知。此前,有记者问及她是否后悔当年参加远征军时,刘桂英说了一句话:

“当家破人亡时,每个人都要尽一份责任,我们只是尽了一份责任。”

2005年,刘桂英被授予纪念抗战胜利的60周年金质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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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刘桂英的家里,一张报道她“走出野人山”经历的老报纸被装进相框,挂在了墙上。报纸上的空白处,刘桂英用正楷写下了明代于谦的《石灰吟》:

“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2021年,刘桂英在合肥逝世,享年102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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