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越來越多的00後主動繼承家業

“希望你成爲未來的梅蘭芳。”

初看到來自網友的鼓勵,00後戲曲演員李雅芝當下的反應是欣喜,然而緊接着她就看到了另一條回覆——

“不可能,因爲她演的是小衆戲曲。”

踏入漢調桄桄這一行後,李雅芝很早就清楚,和京劇、越劇、秦腔等流行劇種比起來,稀有劇種向來受到的關注度低,就業機會少,經費收入都更喫緊,但聽到別人這樣說,她依然有一種揮之不去的心酸,“好像你努力一輩子也看不到出頭一樣”。

搶救瀕危劇種,就是一場與時間和遺忘對抗的拉鋸戰。在漫長的堅守裏,被忽視、被看低、被放棄都是家常便飯,但所幸的是,時間也終於讓這些傳承人通過線上的“第二舞臺”,在新時代裏迎來了轉機。

“00後傳承班”,搶救瀕危家鄉戲

十年前,漢調桄桄曾經差一點就消失了。

這是一種在陝西漢中有超過五百年曆史的地方戲。明代末年,關中秦腔傳入漢中地區,吸收了漢調二黃、川劇、崑曲等藝術之長,形成了別具一格的“一面高亢激越一面婉轉柔和”的特點。鼎盛時代,漢調桄桄有120多座戲樓,1500多個劇目,曾經傳到湖北、兩廣、滇黔藏高原等地。

但如今,全國範圍內,真人桄桄戲僅存南鄭區桄桄劇團一家。

這類曾經延續了傳統文化,但如今因地域限制、歷史傳承原因處於瀕危狀態的劇種,被相關部門定義爲“稀有劇種”,他們所在的團則被稱爲“天下第一團”。

說是“天下第一團”,實際上是“天下唯一團”。而像漢調桄桄一樣,全國只剩下一個專業劇團或戲班的稀有劇種還有121個。

每一年,都有稀有劇種被迫走向消失。據不完全統計,1959年我國尚有368個劇種,目前只剩下286個,相當於平均每2年就有3個劇種永遠地隱沒於歷史之中。

十年前,桄桄戲也差點走到了這一步。那時老一輩藝人即將退休,新一代人才青黃不接。劇團努力多年排出的新戲,卻連伴奏和羣演都湊不齊,還要臨時從當地印刷廠裏找職工頂替。

捉襟見肘到如此地步,新戲《千金買笑》依然在省裏藝術節一舉拿下了七個大獎。五百年的藝術之路,難道要因爲沒錢、沒人、沒市場永遠停留在這裏嗎?

老團長不甘心,在社會各界呼籲搶救瀕危戲曲。2013年,南鄭區桄桄劇團終於招到了60個12、13歲的00後,組成了一個集演員、演奏、燈光、服裝、舞美專業爲一體的“桄桄班”。李雅芝便是其中之一,主攻武旦。

十年磨一劍,當年的半大小子們如今唱起戲來有模有樣。老一輩的師傅們到今年只剩幾人未退休,傳承漢調桄桄的大旗就落在了這幫二十出頭的年輕人身上。

老一輩往往覺得,年輕人嘛,喫不得苦,尤其是戲曲這行,他們能堅持住嗎?

但該喫的苦,這幫學生從沒抱怨過。李雅芝至今記得老師常說的一句話“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尤其是三伏天,操場的地都熱得冒煙,60個12、13歲的孩子依然堅持在戶外練功,腰上系的護帶一卸,溼得像是剛從盆裏拎出的毛巾。孩子們長大一點,練起桄桄戲的絕活兒“吐火”和“跳凳子”,有的人眉毛被燒到只剩一半,有的人當場骨折被拉去醫院,但事後聊起來,也都只是笑笑。

因爲對於稀有劇種的傳承來說,喫苦,恐怕只是最不值一提的磨難。真正的考驗在於市場小、收入少、天花板低。每一道坎都是一座繞不開的大山。

當苦練10年的00後“桄桄班”正式走向演出市場,李雅芝和她的同事們最忙時一天演八場,一場一小時打底。白領們的“996”是坐在格子間裏吹空調,而戲曲人是要在露天舞臺上扛棍舞槍,颳風下雪都得繼續演。

有次太陽毒辣,曬得一個鬚生鼻血止都止不住,順着道具鬍子一滴一滴淌下來,表演結束後趕緊給找了雪糕和水降溫才緩過勁兒。而這樣的演出,收入是一人一天三十元。

疫情一來,連三十元的演出都得暫停。“學戲最苦的10年,除了1個女生退出,所有人都咬牙堅持下來了。結果等學成後真的走向舞臺,因爲演出市場受限和收入不景氣等因素,反倒又有好幾位演員選擇離開。”李雅芝忍不住唏噓。

年輕的團員們開始想辦法自救。

他們先是把惠民演出的舞臺搬進抖音直播間,戲是萬萬不能停。緊接着,團員們開始認真研究起運營。他們是互聯網的原生代,網感好,會追熱點,天然知道如何用新媒體和網友打交道,劉耕宏的毽子操和梅尼耶變裝BGM都被拿來和桄桄元素結合做宣傳。

漸漸地,直播間成爲了漢調桄桄走出南鄭區的重要舞臺。李雅芝的抖音直播間如今已經有了不少固定戲迷,賬號也累計獲得了超過10萬點贊,粉絲用點贊、打賞表達對她的喜愛和支持。

疫情結束演出恢復後,劇團也繼續架起手機,打開直播間,給幾百公里外的網友分享漢調桄桄的精彩,空閒的演員還會站在鏡頭後,向外地的網友一字一句地解說。

直播間裏灑下的種子,漸漸長出了希望。如今劇團走在漢中街上聊起桄桄,連路人都能接一句“哎知道,有個叫青梔子的在直播”、“桄桄戲還挺好看的”。直播間裏的打賞,也幫助劇團開拓了多元的收入渠道,堅定了這羣00後們繼續唱戲的決心。

對於劇團的未來發展,李雅芝期待通過網絡能讓漢調桄桄在他們這一代青年傳人手裏重回大衆視野——

“希望能有一天,人盡皆知漢調桄桄”。

直播間裏,稀有劇種掀起“自救潮”

疫情三年,以線下演出作爲收入支柱的戲曲行業受到極大衝擊,受到影響的從業者遠不止有漢調桄桄劇團。山西戲劇網曾做過一份戲劇人生存現狀的問卷調查,調查顯示,民間戲劇力量因疫情原因受到極大影響,近8成的從業者收入降幅超過90%。

廣東省瀕危劇種白字戲傳承人吳佩錦至今還記得,沒有演出的日子裏,劇團60多號人只能靠政府撥款生活,扣除完社保、醫保,演員一個月到手只有一千多塊。爲了貼補家用,演員們跑滴滴、做代駕要幹到凌晨三四點。大家爲了生計四處奔波,已經很難拿出精力再做藝術。

白字戲又稱“弄仔戲”、“哎咿噯”,是流行於廣東海豐、陸豐地區的地方劇種,被譽爲“民間祭祀戲劇活化石”,溯源最早可至元末明初。

但如今,也只剩海豐縣白字戲劇團一家專業院團。

疫情期間,團員的生活愈發失去保障,人才資源流失的問題被凸顯出來,白字戲的藝術水平不斷在走下坡路。

傳承人吳佩錦很是痛心,他聽從學生建議,在2020年開始嘗試透過抖音直播間,讓更多人瞭解白字戲。

直播前,吳佩錦嘗試用閩南語發佈了預告,沒想到居然有將近2500人點贊,還有老戲迷聞風而動,直接在評論區提前點唱劇目。這讓吳佩錦看到了希望。

年輕的演員們緊跟而上,如今每個月靠直播打賞,還能額外收入幾千塊錢,抵得上一個月工資收入。透過直播間的窗口,稀有劇種在其藝術價值被認可的同時,也終於讓傳承人們有信心挖掘其更大的經濟價值。

不僅如此,稀有劇種嘹亮的戲腔,透過直播間,也傳去到了更遙遠的地方。

河南太康道情省級非遺傳承人、有“道情王子”之稱的李豔靈回憶疫情期間的直播經歷時,至今都覺得不可思議——

演出停擺後,一面是沒法外出,一面是收入降低,有的團員已經開始在家裏串珠子賺外快,李豔玲白天還得帶孫女,找不到賺錢的方法,“心裏只能乾着急”。

有票友問李豔靈,人家都開直播,你咋不開一個?李豔靈琢磨趁晚上孩子睡了剛好開一會兒,練練嗓,本來想着自己只會唱戲,又不會像其他主播那樣說話,能有什麼反響?沒想到一開播,觀衆多時能達四五千人,比線下十次演出的觀衆還多。

疫情期間的直播,更是讓道情這一河南太康地區的地方戲,被傳去了李豔玲都沒想象過的地方。

疫情結束後,有人專程從新疆飛來,想請李豔玲給自家老人唱拿手戲《王金豆借糧》。老人家從前沒聽過道情戲,結果在直播間裏一聽就喜歡上,其他戲都不看了,還放話給小輩說“你只要能請太康道情劇團李豔玲來,我‘死’了都瞑目了”,讓李豔玲很是感慨。

跨越了時空的隔閡,稀有劇種的星星之火,終於乘着直播的東風,燃向了四海八荒。

走出縣鄉,百年非遺“活水養魚”

2006年起,隨着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的公佈,稀有劇種的歷史和藝術價值日益得到重視,如今更是有了線上直播間這樣的“第二舞臺”,稀有劇種“活下來”的艱難處境,漸漸得到好轉。

接下來要面對的巨大挑戰,是如何通過市場化的手段“傳下去”“火起來”,是如何實現自己“造血”而不是依靠“輸血”。

清華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陳昌鳳曾對非遺傳承提出過“活水養魚”的觀點。她指出——傳統媒介時代,非遺傳承以口傳心授爲主,一定程度上忽略了用戶參與、互動、消費的熱情。

這不僅會削弱大衆親近、觸摸非遺文化的動力,更是讓傳承人“較難實現個人經濟價值”。

而如今直播等新媒體的出現,讓稀有劇種這樣的非遺文化有了觀衆觸手可及的載體。

在李雅芝的“漢調桄桄·青梔子”抖音直播間裏,觀衆能點對點地聊天提問,點唱戲段。李雅芝還會在直播間裏帶着網友學習戲曲舞臺上“槍”和“棍”的區別,展示木劍和金屬劍的不同厚度——

非遺不再是有距離的藝術,它有了實實在在的人味兒和溫度。

另一方面,直播間的互動性也反過來讓稀有劇種的傳承人有了更強烈的“觀衆意識”,稀有劇種現代化、生活化的進程得以被加速。

在直播間和粉絲頻繁的互動裏,傳承人們能夠得到來自全國各地甚至海外觀衆最直接的交流和反饋。想要“走出去”的地方戲,也在反思和發展自身。

方言曾經一度阻礙了稀有劇種走向更大的市場。河南內鄉宛梆劇團的團長武建新就乾脆把宛梆戲曲博物館展廳改造成了直播間,在高處架上字幕機,讓方言不再成爲隔閡,而是成爲一種韻味。

快節奏時代裏,傳統劇目的表演方式也正在被精進。

過去演出一出摺子戲要演幾十分鐘到幾小時不等,而一套全本戲需要連演幾天才能結束。對於大多數習慣了快節奏的現代觀衆來說,顯然容易“水土不服”。

海豐縣白字戲劇團選擇把演出裏的“高光片段”用豎屏記載下來。不同於坐在臺下的觀感,豎屏直播讓觀衆離演員更近,精緻的扮相細節得以彰顯,演員的細微表情也不會錯過,仿若是戲曲界的“直拍”。

通過在直播間與粉絲的互動,漢調桄桄劇團也發現,傳統劇目裏作爲間奏的“過門”,如今顯得有些過長。不僅間奏可以縮短,針對青少年的演出,還可以在摺子戲的前後加上一段讓演員們亮出更多技巧的戲曲歌舞。

在李雅芝看來,讓更年輕的10後們也能接受並愛上稀有戲種,就是在爲培養下一代觀衆“鋪路”。

如今,稀有劇種的傳承人們乘起了互聯網的青雲,“活下來”的困境正在好轉,“傳下去”的前路也逐漸明朗,雖然未來還會遇到怎樣的新難題,誰也沒法給出一個既定的回答,但李雅芝始終記得團裏一位老藝人的話——“擇一事,終一生”。

“除非哪一天劇團因爲不可抗力倒閉了,不然我會一直演下去。”

這是年輕的傳承人對稀有劇種的承諾,也是他們對未來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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