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6月,萬方出版了首部長篇非虛構作品《你和我》。在書中,萬方回憶了父親曹禺和母親方瑞的點滴往事,回顧了自己的少年生活,以強大的勇氣去挖掘和直面舊日的真相與隱痛。2022年9月,萬方出版第二部長篇非虛構作品《乖呀乖》,在這本書中,她記述了自己和小狗乖乖互相感知、彼此照護、相依相伴的16年,是乖乖讓她在家人離去後重獲了對生活的希望,對生死的課題有了全新的認識。

從《你和我》到《乖呀乖》,萬方完成了對舊日記憶的回顧和告別,享受並感激着生活帶來的無限饋贈。正如她在接受採訪時所說:“生活是不會停的,它在不斷地向前走,每一天都必然會到來,不管你做什麼、你的狀態怎麼樣,它都必然來臨。正因爲它是不斷向前的,所以相對來說也是更有希望的。”生活總是充滿不確定性,誰也無法預知前方有什麼在等待着自己,但那畢竟是嶄新的一天,是值得認真期待和活過的一天。這是萬方在漫長的歲月積澱中悟出的道理,也是我們每個人應當知曉的法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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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建森:萬方老師好!很高興能有這次機會,跟您聊聊您的作品和創作經歷。

還是先從您新近出版的《乖呀乖》說起吧。必須承認,《乖呀乖》遠遠超出了我的閱讀期待。作爲一部以動物或者說寵物作爲書寫對象的長篇非虛構作品,它帶給我的感動和震撼是難以用語言來形容的。乖乖出現的背景過於特殊,作爲一個新生的小生命,它的出現卻和另一個生命(您先生)的逝去有關,這爲全書的敘事鋪就了一個很厚重的“底”,註定了它不是一部閒散、輕浮的作品。您和乖乖之間關係的變化也因此有了更深的情感內涵,從收養前的猶豫,到收養後的抓狂,再到一步步成爲最親近的朋友和家人,其間發生的一系列故事讓人感慨不已。乖乖陪伴了您16年,這16年對您而言一定具有非同尋常的意義。是什麼契機讓您決定要爲乖乖寫這樣一部書?

萬方:創作《乖呀乖》的原因其實很簡單,對我來說就是一種真情實感的推動。在此之前,我大概花了將近兩年的時間來寫《你和我》,那是一本寫回憶我的媽媽和爸爸的書。在寫作《你和我》的時候,那種刻骨銘心的創作感受讓我很痛苦,因爲媽媽和爸爸確實有很多難熬的、痛苦的經歷。那種去面對真實、回憶真實、等於重新活一遍的感覺,對我來說是刻骨銘心的,它讓我既覺得心痛又深刻。但它同時也會讓我覺得“過癮”或者說“爽”,這是對於寫作來說,這種經歷是難以捨棄的。

以前我也寫電視劇本、寫小說,但那些都是虛構的文體。《你和我》屬於非虛構寫作,這種非虛構寫作的經歷,使我一時間覺得無法再去虛構。我是一個寫作者,我每天睜眼起牀以後幹什麼呢?人家要上班,我就是坐在電腦前寫作。那麼寫什麼呢?對我來說其實很簡單,就是我的生活,我的乖乖。我一眼望見的就是乖乖,是陪伴我16年的這條狗。它那時候已經15歲了,對於狗來說已經很老了,所以它在不久的將來一定會離去。我和我的乖乖的這段關係、這份情感,我人生中這段時間長達16年的珍貴經歷,我想把它寫出來、記錄下來,也算是一種對真實的渴求吧。這是促使我寫乖乖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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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方和小狗乖乖

羅建森:在此之前,您還出版了長篇非虛構作品《你和我》,主要內容是對父親母親和過往生活的回憶,既是一種宏觀層面上的歷史追溯,也是對個人生活史的回顧和記述。作品同樣是從生命的消逝(母親離世)開始寫起,傷痛與艱辛撲面而來。從您的講述中可以看出這種書寫其實非常不易,這種不易更多源於精神和心靈上的彷徨與痛苦。是什麼促使您下定決心來直面這些往事,並將它們形諸筆端呢?

萬方:如何下定決心來直面那段我媽媽爸爸的人生,原因其實也很簡單,就是出於作爲女兒對媽媽的愧疚。愧疚什麼呢?就是我媽媽走的時候,我不在她身邊。她走的時候50多歲,我也就剛20出頭。她是那麼地愛我,可是回想起來,我幾乎都沒有爲她做過什麼。而隨着年齡的不斷增長,從中年到現在的老年,我一直都想再爲她做點什麼、再做點什麼,可是我能再做什麼呢?她人已經不在了。作爲一個寫作的人,我覺得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寫她,把最真實的我的媽媽寫出來。我寫《你和我》,並不是爲了寫我的爸爸,因爲寫我爸爸、研究我爸爸的人已經很多了,我自己也寫過一些文章。但是對於我的媽媽,我一次都沒有寫過,甚至當那些我爸爸的研究者們來採訪我,問起我媽媽的情況的時候,我都不願意告訴他們。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我都覺得媽媽是我心裏的痛,或者說她一直是我的隱私,我不願意告訴別人,不願意拿出來與人分享。但是後來,我對她的那種想念和愧疚突破了這一切屏障,我覺得我要寫她。當然了,這個過程也很長,將近有十年吧,就是我已經決定要寫她了,但是究竟應該怎麼樣來寫她?我需要做很多的準備,包括心理準備,然後纔開始動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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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方和父親、母親、妹妹

羅建森:《你和我》中除不堪回首的往事外,也有許多充滿歡樂與真情的回憶,比如父親與母親、與好友間的書信往來,對童年愉快生活的回顧,家族的過往軼事等等。在寫作《你和我》的過程中,在對過去生活進行回望的過程中,您最深切的體會是什麼?對父母、家族和自己是否產生了某些新的認知?

萬方:我覺得很難很有條理地回答這個問題。我好像談不上對他們或者對自己有什麼新的認知,我只是覺得自己是在寫作的過程中,跟隨他們又活了一遍。真的,我覺得他們在我筆下又活了一遍,我也跟隨我筆下的他們又活了一遍,那種紀實感是很強烈的。但是跟一切事物一樣,你最終還是要說拜拜,還是要告別的。當我寫完這本書,合上電腦(當然之後還有一些發表前、出版前的編輯工作),當這些都結束之後,當它變成了在《收穫》上發表的文字、變成了十月文藝出版社的一本書之後,我覺得我實際上是在慢慢地和他們告別,並且最終和他們告別了。當然,他們在我心裏肯定要比原來更清晰、更生動,但畢竟還是回到了我記憶深處。我會永遠珍藏他們。

羅建森:《你和我》和《乖呀乖》兩部作品,雖然都是以死亡作爲開頭來切入敘事,都是對過去生活的回憶,都涉及對生老病死、人生活法、生命價值等重要問題的思考,但兩部作品的敘事基調似乎略有不同。後者讀起來更爲日常,更有一種“向前看”的氣質,對待生命和死亡的態度也更爲積極和豁達。這種敘事基調和情感的轉變,是基於何種原因?我們常說,寫作就是在寫自己,您自己的心態在創作這兩本書的過程中發生了何種變化?

萬方:寫作《你和我》和寫作《乖呀乖》時的心態,應該說確實是不同的,雖然都是寫到告別、離去、死亡,但我會覺得它們一個是過去時,一個是現在進行時。乖乖就是現在進行時,它必然會離我的生活更近。對於乖乖的離去,我當然也有思考,但它不像《你和我》中我的媽媽和爸爸,還有那些已經遠去了的家族裏的其他人,他們對我來說都是塵封的歷史,我要一點點地撣去那些灰塵,去做一項挖掘的工作。在這個過程中,你會有一種沉重感,或者說伴隨有一種深入的思考,這是肯定的。而乖乖是現在進行時,我的這個小傢伙,我的小可愛,正在逐漸老去的狗狗,它就在我眼前,它就是我的生活。實際上我是一邊在寫作一邊在生活,我的寫作和我的生活,在我寫乖乖的時候是融爲一體的。它必然會更加調動你的生活感受,會更“接地氣”。

你說《乖呀乖》更有“向前看”的氣質,的確是這樣的。《你和我》的創作可以說是一次回望,但是寫乖乖,確實是在“向前看”,因爲生活是不會停的,它在不斷地向前走,每一天都必然會到來,不管你做什麼、你的狀態怎麼樣,它都必然來臨。正因爲它是不斷向前的,所以相對來說也是更有希望的。我的小乖乖的出現,更給我的心注入了一種明亮的、愛的元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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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建森:您的文學創作生涯是從何時起步的,契機是什麼?讀《你和我》,可以感覺到您的創作與家庭環境密不可分,特別是您的父親,曹禺先生,他對您的人生和寫作產生了何種影響?

萬方:我的文學創作應該是從小說開始的,那時候我在《劇本》月刊當編輯。開始寫作對我而言好像就是一件自然而然發生的事情,畢竟是“曹禺的女兒”,對吧(笑)。那時候家裏的書很多,從小接觸藝術也接觸得很多。當兵的時候在部隊的創作組,那時候我還很年輕,什麼都不會寫,但是當時瀋陽軍區歌劇團的政委,他是一個搞寫作的人,雖然那時候是“文革”時期,但他內心對我爸爸是崇拜的,所以破例讓曹禺的女兒進了創作室。可以說我就是從那時候起開始練習寫作的,但你也知道,那個時候的寫作都是一種宣傳,並不是真正的文藝創作。真正的創作就是轉業回到北京,然後自然而然地就想寫作吧。我覺得對我們那一代人來說,寫作都是一種自然發生的事情。

至於我父親對我的影響,那肯定是有的,但我爸爸對我的影響,完完全全是耳濡目染、潛移默化的。其實我最感謝他的,或者說他給予我最大的影響,是真實和真誠。這種真實和真誠主要是一種生活態度,一種對人對己的態度,這個可能外人未必能感受得到,但我作爲他的女兒,作爲他身邊的人,我覺得他對我真是有着非常非常深的影響,就是要真切地感受周圍的一切,真實地面對自己的內心,這在寫作的時候當然會帶來很大的益處。我想對於藝術或者對於全人類來說,真善美都是一個值得追求並且要首要追求的東西。我從爸爸那兒得到的主要是這份“真”,真誠地寫作,真誠地面對寫作。當然也有很多審美上的影響,但審美上的影響就很難具體說了,比如讀書啊,或者是看戲啊,它確實都是潛移默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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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方和父親曹禺

羅建森:您的文學創作兼顧了多種文體,比如小說《空鏡子》《紙飯館》,劇本《冬之旅》《有一種毒藥》,非虛構作品《你和我》《乖呀乖》等。閱讀您的作品,我最深切的感受就是您對書寫真實生活的不懈追求,在非虛構創作中尤爲明顯。這算是您一直秉持的寫作信條嗎?

萬方:剛纔回答問題的時候也說到了,真實確實是我在不斷追求的東西。包括在進行虛構寫作的時候,那時候我已經讀了世界範圍內很多優秀作家的作品,其中最吸引我、最讓我覺得有魅力的,就是他們的文字能讓你真的看見、真的聽見、真的聞到氣味,有用文字傳達出真實的一種能力。這確實是我在寫作中一直追求的,這種心理真實,這種故事的真實性,敘事的真實感。的確是這樣的。

羅建森:不同文體的創作對您而言有什麼不同?您最喜歡哪種文體?

萬方:這個挺有意思,我覺得從事不同文體的寫作的過程,也是一個“開悟”的過程,悟出什麼呢?其實就像練武功,十八般武藝,耍大刀的,或者練拳的、練劍的,門類不一樣,使的勁兒也不一樣,最終的效力也不一樣。

我再補充一點我爸爸對我的影響,除了真實、真誠,再有就是敏感。我覺得這算是一種遺傳吧,我和他一樣,性格上非常敏感,或者叫易感吧,就是很容易對身邊事物產生一些感受。這個與不同文體的創作也是相關的,你要能夠很敏感地捕捉到不同文體之間的區別,要知道如何來掌握和使用不同的文體。

我寫過不少電影、電視劇的劇本,還有小說、非虛構和舞臺劇,其中最喜歡的還是戲劇吧,我現在覺得舞臺劇的問題都很有琢磨頭。當然了,還有詩,但是詩我是寫不了的,我沒有這能力。我一直認爲詩是最高級的,詩人是上帝的手點到你頭上說:你是詩人,然後你就是了,後天是不太可能培養出來的,我反正是沒這能力。非虛構也是我很喜歡的文體,這幾年我寫了《你和我》和《乖呀乖》兩本非虛構,也許以後還會寫。但是非虛構的題材選擇很重要,我並不是那種能寫報告文學的人,我的非虛構寫作都是從自己的內心出發,這也是非虛構的魅力所在。戲劇的魅力則在於它的結構,創作它的時候會覺得很有意思,就是怎麼來把它像做一個東西似的結構起來。小說呢,我好像確實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寫了,以後也許還會寫小說,但對我來說,好像目前並沒有什麼事情讓我覺得一定要用小說去表達、去呈現,暫時還沒有。實際上我是一個很隨意、很隨性的寫作者,沒有什麼長遠的計劃和目標。其實我挺喜歡這個狀態的,因爲也到這個年紀了,就是“隨心所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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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建森:在您看來,一個合格的寫作者應該具備哪些品質?什麼樣的作品才能稱得上是一部優秀的作品,或者說經典作品?

萬方:一個合格的寫作者所具備的品質,我認爲最重要的就是真誠,再有一個就是認真,要認真地對待自己的作品。這個其實很重要,不要放過自己。我是從不放過自己的,這一點我覺得我還是非常嚴格的,我所有的作品,都會反反覆覆推敲修改,直到自己覺得只能如此了,只有這樣子是最合適的。認真和真誠,都是最起碼、最基本的,所謂真誠,就是你要對自己真誠,你寫的一切都要對得起你自己。

羅建森:不論是《乖呀乖》還是《你和我》,作品的敘事語言都讓我印象深刻,自然、簡樸、老到而又感情豐沛、直抵人心,頗有“從心所欲不逾矩”之感。當下的寫作,無論是小說、散文還是詩歌,總是熱衷於在修辭方面下大工夫,喜歡讓句子變得繁瑣複雜。想問問您如何看待文學創作的語言問題?

萬方:謝謝你對我文字的欣賞。這個確實是我經過這麼多年的創作,慢慢積累和掌握的一種對於文字的經驗吧,運用文字的經驗。這個和我自己對生活的態度也是密切相關的,我覺得質樸非常重要。所謂質樸,並不是說完全講大白話,對於我來說,文字首先是在和自己對話,然後是和人對話。自己是誰?自己也是一個人啊,所以本質上還是在和人對話,那就怎麼舒服怎麼來,怎麼能夠讓自己有感覺怎麼來。我想這個問題也因人而異吧,因爲其他寫作者或許也有屬於他自己的感覺,我說的這些只是對我而言。但我相信這樣的文字確實是更能夠引起共情的。

羅建森:對於年輕的寫作者和文學愛好者們,您有什麼建議可以提供給他們嗎?

萬方:對年輕寫作者和文學愛好者的建議,我覺得只有一條,那就是還是要多看書、多閱讀,多讀真正優秀的、高質量的作品。當下這個時代,可看的東西太多了,尤其是有了各種視頻平臺,但我覺得還是要講高標準。我是指在閱讀上要高標準,這個非常重要,因爲時間就這麼多,如果你把時間很輕易地分散在那些所謂有趣兒的、逗樂兒的、好玩兒的東西上,這時間很容易就沒了,所以我覺得一定要抽出一定的時間來讀真正高級的好的作品,必然會有所收穫。這種收穫不一定是立竿見影的,或者說肯定不是立竿見影的,但必定會有收穫。那些讓你覺得很輕鬆的、娛樂性的東西,看完了可能並不會留下什麼,只有一片空白,但如果你閱讀了真正的好作品,一定會留下什麼。

羅建森:您之後還有其他的寫作計劃嗎?

萬方:我現在一直還在創作。我已經寫出了一個劇本,雖然那個劇本現在可能比較難上演,背景是在“文革”時期,但是我不管,我覺得只要我想寫,我就要把它寫出來。接下來我還會繼續再寫一個劇本,因爲我剛纔說到了,寫劇本確實有一種實實在在的樂趣,一種構建的樂趣。再有就是非虛構,我也是準備有想法以後再寫一部非虛構。

對我來說,“等待”是非常重要的,寫作固然需要靈光一閃,但更需要的是等待。當我有了一個想法,不管是虛構還是非虛構,小說還是劇本,我都從來不會立刻動筆,而是把它放在那兒,放在心裏,放在腦子裏,然後等啊等、等啊等,如果等了很久以後它還在,那我相信它是值得寫的,是有寫作價值的。所以繼續等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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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方與小狗小乖乖

羅建森:最後還想跟您聊點兒題外話。在《乖呀乖》中,您提到您新領養了一隻狗,也叫它乖乖,現在的乖乖情況如何?它給您的生活帶來了什麼樣的新變化?

萬方:你最後問到了我的小乖乖,我的小乖乖很好啊,非常好,我非常非常愛它,就像愛我原來的老乖乖一樣愛它。《乖呀乖》這本書寫了我和我的狗之間發生的感情聯繫,寫了它們在我生活中這種不可替代的重要位置,現在也是一樣。我仍然在經歷着這些。

*本文原載於中國作家網

編輯:陳穩
二審:樊金鳳
三審:胡曉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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