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軒記

文/趙曉夢

我一直在想,已經遠去的民國到底有啥風情讓人迷戀?是油紙傘、青石板上丁香一樣惆悵的雨巷?是長亭外、古道邊問君此去幾時來的才子佳人?還是顛沛流離中無問西東靜坐聽雨的大師與莘莘學子?抑或被阻隔在天之涯、地之角喟嘆今宵別夢寒的長衫旗袍?是,或者又不全是。

直到站在安仁明軒公館那長方形天井下仰望天空的那一刻,我忽然發現,對一個時代的追憶,不僅僅是作家阿來所說的“以文記流年”,也不僅僅是跨越山海的懷舊與銷魂,而是這些承載歷史基因、引領時代潮流的老公館,並且也只有這些屬於民國的經典建築才能留存民國特有的記憶與人文習俗,讓每一個踏進門檻的人莫不低頭撫摸舊時物語。

事情往往就是這樣。此前的很多年裏,或者說我到成都的這20多年裏,因爲這樣或那樣的原因,曾無數次走進安仁鎮,也曾無數次在比明軒公館排面更大、院落更深的各個公館裏進出,但能生髮出這樣的感慨和明悟,卻是在這個只有400餘平方米的建築裏。那是一個初冬的下午,重新改造後的明軒公館還沒有正式營業,因爲一縷陽光的引導,我拐進了這座位於樹人街上的公館。

比起劉氏莊園那些獨門獨戶的公館不同,從樹人街上看過去,要不是門楣上黑底白字的明軒牌匾提示,還以爲和旁邊的店鋪一樣,瓦屋木房,斑駁門窗,沒啥特別。但一走進這座三進兩院落的老公館,你就會發現裏面別有洞天。

掩藏在樸素木門後的是中軸線走廊,將前院分隔爲左右兩個狹小的小院。據說以前走廊兩邊擺滿了上千冊書籍,現在是一排長長的民國風情花玻彩窗走廊,在燈光和木質門框的切割下,宛如光之門,也如時間長廊,穿越其中,就與現實的喧囂隔離,進到民國月白風清的部分。觸目所及,除了民國標誌性的玻璃畫風,斑駁的書櫃、復古的傢俱、陳舊的青灰地磚以及天井院落、花臺軒窗、斗拱亮瓦,交錯的時代光影,彷彿時間倒流回到了民國時期。每走一步,屬於民國的帶入感就進一步。

越往裏走,越能體會歐陽修爲何喜歡庭院深深深幾許。一進長廊之後是天井,因爲公館兩邊緊鄰別人的房屋,所以這裏的天井不是劉文彩莊園裏隨處可見的四方天井,但再侷促的空間,天井作爲深深庭院的標配卻是不能少的。這個連接一進長廊和二進後院的過渡天井,是長方形的,一塊磚或者一本書在屋頂的天空中開出的長方形。儘管天空藍得空無一物,但誰能保證在過去的歲月裏,站在這裏仰望的人不曾見過大雁、飛機、雨滴、閃電、月光和烏雲?

二門門額上刻有“居仁由義”四字,字是厚朴的隸書體,沒有落款,無從考證是何人所題,導遊說這體現了主人“忠、禮、仁、義”的傳統倫理觀念。這裏恰好是最有意思的地方。稍有文化的人都知道,“居仁由義”這個成語漢語出自《孟子·盡心上》:“居仁由義,大人之事備矣。”陸游《老學庵筆記》卷三:“……居仁由義吾之素,處順安時理則然。”意思是內心存仁,行事循義。如果仔細考察《孟子·盡心上》完整所載,居仁由義,孟子更強調正義,養浩然正氣,正義是安身立命的前提。

說到這裏,我們有必要先來說說“公館”。按照《禮·雜記上》所載,“公館,君之舍也。”一指離宮別館;二指宮室;三指公家館舍;四指住所;五指諸侯宮室或離宮別館;六指仕宦寓所或公家館舍;七指官僚富人的住宅。古時能夠稱之爲公館的,唯有王侯將相的離宮別館。直到近代,公館一詞才延伸至官宦富家的住所。中國近代的公館建築,起源於19世紀末的上海,在20世紀30年代達到全盛。彼時,政商界的名流在因緣際會下湧入申城,興建了形形色色的洋房公館。民國時期,不少地區的貴胄大商之家宅,莫不以公館爲名。比如上海有名的杜公館(杜月笙)、白公館(白崇禧)、黃公館(黃金榮)。公館代表着中國的高端建築形式、前沿居住模式、情懷生活方式,也聚集着中國當時的精英人羣。何況中西合璧的風格,建築本身就是一段民國故事。

自然而然,這股建築的民國風很快就刮到了成都平原上的安仁小鎮。這座始建於唐朝的古鎮,之所以成爲今天中國唯一以文博立鎮的“中國博物館小鎮”,與清初時由安徽徽州移民入川的劉氏密不可分。劉氏一族,經過乾隆年間的興盛後,終在民國初年崛起。據不完全統計,民國時安仁劉氏所出的縣團級以上軍政官員有近50人。“三軍九旅十八團,營長連長數不清”,說的就是當時劉氏家族的盛況。安仁劉氏中有較大影響力的,一個是大地主劉文彩,一個是國民革命軍24軍軍長劉文輝,一個是21軍軍長劉湘。

正是有他們帶頭,安仁纔有了數量龐大的公館羣。從民國十五年起,劉湘及其弟劉成章、劉自強會同一些鄉紳在安仁古鎮修建公館、宅院、花園和街房等,建成新街一條,取名中心街。民國二十七年起,以劉文彩爲首的劉氏兄弟和一些地主豪紳,在安仁古鎮同慶茶樓附近修建公館、宅院、洋樓和街房等,建成新街一條,取名維星街。毫無疑問,公館就是他們身份地位的建築確認。

彼時,安仁鎮上的建築,原本是典型的川西民居。這種看上去鄉土氣息濃郁的民居,雖不同於北京之貴、西北之硬、嶺南之富、江南之秀,但樸素淡雅,既講究天人合一的自然觀與環境觀,也體現在住宅佈局中的開敞自由,其基本組合單位是“院”,即由一正兩廂一下房組成的“四合頭”房,四川人稱之爲“院子”。於是乎,在遼闊的川西壩子上,只要有一簇竹林的地方就有一個院子,這種因地制宜、就地取材、開敞通透的住宅,無論青磚瓦房還是茅草房,既是老百姓的安身立命之所,也是雞犬相聞的人間煙火,院裏院外都是自然的一部分。

但作爲貴胄的公館卻與普通的民居不一樣。雖然這些公館以中西結合爲主,既繼承了川西民居的建築形式,又借鑑了西方的建築手法,整體看上去莊重典雅又樸實飄逸,但無一例外的圍牆拉開了與院子的距離。作爲公館標配的圍牆,將中西合璧的建築圍得嚴嚴實實,既阻隔了自然界的“穿堂風”,也阻隔了世俗生活的煙火氣息。公館裏的人和事雖然在高牆裏隱身,但也拉開了與大自然對話的距離,所以那些深深庭院中的閨怨中人,既無計把春留住,也“淚眼問花花不語”,唯有嘆息“亂紅飛過鞦韆去”。但在男權主義的社會里,正是這一道圍牆的距離,才能凸顯他們社會上層人士的身份、地位、權利、財富和榮耀。

正是如此,也就不難理解眼前這個公館的主人,也就是叫高明軒的一個上校處長爲何要修建這個公館了。前面說過,安仁民國時期所出的縣團級以上軍政官員有近50人,這其中就包括高明軒。公開資料能找到他的介紹並不多,只知道他是大邑縣安仁鎮革新村人,生於1901年,死於1949年,這座公館是他1945年開始興建至1947年建成。曾任四川雷馬屏城屯殖司令部上校軍需處長、四川鹽源縣白鹽井場長。其兄高澤涵,曾任24軍62團團長。也就是說,兄弟二人都曾在劉文輝手下當兵,而且都是上校軍銜,看上去算得上“達官貴人”了。但在有“三軍九旅十八團,營長連長數不完”之說的安仁來說,這就如同公館沒有獨立而居的門面一樣,算不得高門大戶。歷史上安仁公館曾多達56座,如今僅存27座,高明軒公館是其中最“袖珍”的一座,佔地面積591平方米,建築面積445平方米,房屋18間。這在以建築彰顯身份地位的時代,倒也符合其上校處長的身份。

據說這條街上同樣是上校軍需處長的陳月生當初修建公館時,準備將公館修建爲高層“小洋樓”,有人善意地提醒他,你在24軍升官發財,樓房高於隔壁劉元瑄(曾任24軍中將副軍長、代軍長)公館房屋,樓高壓人,有悖於風俗情理。陳月生認爲言之有理,便馬上改建爲磚木結構、小青瓦屋面的二層房屋。不過這位主要靠販賣鴉片發財的上校軍需處長的公館,比同樣是上校軍需處長的高明軒公館大了6倍多,佔地面積3875平方米,建築面積1513平方米,房屋40間。如此說來,在那個內憂外患,戰亂頻仍,梟雄輩出的年代,高明軒能以“居仁由義”告誡勉勵自己,倒也難得。

穿過“居仁由義”是一個長方形的過廳,從佈局看應該是以前主人的廚房和飯廳,現在廚房和飯廳的功能仍然保留,但卻改造成集文創展覽、咖啡和會議於一體的多功能廳。出了過廳就是一個巨大的庭院,右邊是一排平房,左邊是磚木結構一樓一底小洋樓。庭院南面砌花臺,壘石山,南北兩角各有一棵樹,正在打吊針的是李子樹,或許是上了年紀,兩根枝幹已經截去,要不是其中一根上生出幾根細枝刺向天空,還以爲它已作古;另一棵桂花樹卻長得枝繁葉茂。據說李子樹與桂花樹在同一個院子裏,寓意“你很珍貴”,就是不知當初是珍貴正房還是珍貴小妾。但一高一低站立的兩棵樹,恰到好處地裝飾着庭院的天空,使得園內看上去花木扶疏、環境幽靜,看書或喝下午茶,都會讓人情不自禁。這種關起門來親近自然的建築努力還沒完,順着樓腳再往裏走,還有一個三合院,以前是主人的居住區,現在是三間客房,花園中間也有一棵樹和花草,撐着華蓋的柚子樹,高過屋檐高過圍牆,儘管柚子還和樹葉一樣綠油油的,但牆外高大的水杉已黃中透紅,和着斑駁陽光,越發清幽,想必晚上將會有一場月光下綿長的夢境等待。

建築就是這麼奇妙。從別無二致的臨街大門進來,穿過狹長的前廳、天井和過廳,然後是一個開闊的庭院套着一個清幽的後院,好一箇中西結合的封閉式院落,不僅把高牆深宅、青瓦飛檐的深深深幾許演繹得綿延奢靡,也把主人的心智體現得淋漓盡致。在那個動亂與硝煙瀰漫的年代,這樣的建築佈局,既體現了財不外露的中庸之道,也體現了民國士紳們骨子裏對寧靜與豁達的執著追求。一條長長的走廊連着天井與過廳,彷彿一個巨大的容器或者一把刷子,把俗世的風塵、喧囂與離亂全部洗卻,然後進入到屬於自己的庭院後院的安寧與自在。

從長時間遠距離來看,整個民國的士紳們,又何嘗不是想洗去鉛華關起門來獨享安寧與自在?這份安寧與自在,在時局動盪不安的民國,猶如院子裏的兩棵樹“你很珍貴”。如今70多年過去,時代早已滄桑鉅變,小鎮安仁也早已時過境遷,和中國面貌一樣發生了天翻地覆的深刻變化,但那些散落在安仁街巷裏、改造或沒有改造的公館,讓你每一次走進,都會感嘆:幸好有這座房子,留存了那個時代的印記。

(作者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本文圖片由四川安仁鎮老公館文化發展有限公司提供) 

編輯:朱陽夏

責編:陳泰湧

審覈:馮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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