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武這口荷葉缸

文/龔會

站在馬武鎮農耕文化展覽館這口石缸面前,我突然覺得鄉土中國的時光被凝固了。

這不是我第一次來馬武,相信也不會是最後一次。

涪陵馬武吸引人們腳步與心情的,遠不止是因爲以東漢疾惡如仇勇猛剛強的馬武將軍命名的馬武埡,也不止是大梁子山上那棵跨越幾百年依然生機盎然的銀杏樹,更不僅僅是涪南古道上橫跨東流溪河的古老碑記橋。蒲江河、響水河、清溪河等十餘條溪河在馬武迂迴婉轉,滋養162平方公里的鄉土,山巒茂林,修竹花海,雲霧白鶴,構築世外祕境。更有那遍佈原野的梯田,層層疊疊,天光水色,鋪張鄉村畫卷。馬武很古老,馬武很年輕。所以我的腳步再次踏入馬武,在梨花春帶雨時節潔淨的寓意裏,佇立在一口石缸前,從一鑿一劃裏品讀馬武。

在閒暇賞美休憩養心設施上,中國從來不缺精緻工藝。豪門貴胄庭榭樓臺迴廊蓮池,哪怕一滴瓦當一扇門窗,都精雕細刻。而民間商賈大戶,也不乏雕樑畫棟。對於一個遊走於民間,鍾情於古建的徒步者而言,我在遠村遠鄉與石缸瓦缸陶缸邂逅的機會還是比較多,而這些缸或方或圓,用途多樣,皆粗獷恣肆,質樸厚拙。在閬中古城那些院落圍合的小天井裏,不時與一口圓型長方型半圓型橢圓型各樣材質各式水缸相遇。賞罷水波瀲灩浮動蓮葉菡萏錦鯉細草,蹲下身來細品水缸外壁上深浮雕或淺構圖,“魚戲蓮葉間”“牧童橫笛”“喜鵲鬧梅”“福祿壽喜”……無一不傳遞主人的閒適雅趣。

馬武這口灰白石質雕花水缸,安靜地置身於馬武農耕文化展覽館光線暗淡的地面,在居中的一排展覽架下,以至於我走過去了卻未注意到它的存在。想湊近查看展覽架上一片瓦當圖案時,腳下一絆,趔趄一下,才低頭看到它——這是我從未見過的模樣。瞬間被驚住:這是一口線條如此柔美形狀沿口如此別緻的水缸。初看,像一片盛開的雲朵,飄逸的弧線化成優美的橢圓。俯身細看,啞然失笑:“這不是一片初出水面的荷葉嗎?”伸展與翻卷,悠然延伸又合圍,伸卷之間正好八個優美起伏。如果不是觸摸它圓潤邊沿的指尖有涼涼的硬硬的質感,很難相信石頭會化身這樣生動鮮活的模樣。我蹲下身來,打開手機電筒,發現石缸外壁由缸底至缸沿,就是一張完整的荷葉,一根根陽刻柔美線條便是荷葉背面葉脈走向,粗細橫斜,遵乎天然。站起身來摸着水缸舒捲沿口繞了一圈,更爲驚奇的還是這舒捲起伏的八個波折內壁向外舒展的部分,居然分別浮雕這八個小生命:雙魚、泥鰍、扇貝、青蛙、烏龜、團魚、田螺、蝸牛。雕刻之細膩,連青蛙蹬腿欲躍的力度都在那一雙彎曲的後腿關節處凸顯;蝸牛揹着圓輪似的房子昂着小腦袋正在晃動它敏銳的觸鬚;扇貝緊閉着有精緻均勻弧線紋理的殼……

展覽館門口的光線暗淡了一下,有人進來。我沒有理會,繼續欣賞着一米見長的精美石缸。來人漫不經心地轉了大半圈,大約才見到俯身在石缸前的我,也停下腳步,看水缸。“咦,這口水缸不是原來惠民村周家院子天井裏那個嗎?”我循聲抬頭看,一位瘦削矮小鬚髮皆白的老人揹着手彎下腰,查看石缸上的雕刻圖案,然後直起身肯定地說:“嗯,就是那口缸。”我不會放過這麼好的機會打探石缸背後的故事,趕緊請教老人。老人言說他本是馬武惠民當地人,小時候就在周家大院見過這口石缸。於是在我一再追問下,老人在記憶深處挖掘這口石缸零星線索:

“涪陵周家祖上在大清乾隆朝做過大官,家族興旺。到清末時,家族支系龐雜,遇世道動盪,大家族就分支別戶各自謀生。有一位叫周志謙(同音)的,他的爺爺就帶着家人祖居出來,打算尋一處風水寶地過與世無爭的耕讀生活。沿着碑記古驛道行至馬武,見這裏茂林修竹,山清水秀,良田沃土,民風淳樸,便停下行程,買地擇期造屋。禮請當地能工巧匠,就地取材,開石裁料,立柱挑梁,前庭後院。石工木工泥瓦工,幾十號人馬忙碌年餘,方修建完工了一處端莊中隱藏靈巧的院落。這口荷葉石缸,就是當地石匠按照周家主人的意思,採一方大石精心打磨雕刻而成,放在天井裏,供主人養蓮養魚養心……後來世事變遷,周家後人基本上都走出馬武,遠去他鄉了。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初,周家大院已經成爲當地其他農戶住房,石缸早已不養蓮花錦鯉,接了一缸屋檐水。有一個鐵匠,在天井裏生爐打鐵,打鋤頭鐮刀馬掌等,紅彤彤的毛鐵坯子鍛打後,就在石缸裏淬火。現在嘛,農村也沒有打鐵匠了,都是去街上買工廠生產的現成工具。不曉得啥時候他們把這口缸搬到這裏了,也好,恁個好看的一口石缸,放在這裏保管,讓後人長點見識,免得在外毀壞了可惜。你曉得不,這沿口雕刻的八個小東西叫水八仙呢,就是八仙過海,只不過這個‘海’就是這口荷葉水缸。”

“水八仙?沒聽說過,這不就是鄉間常見的小動物嗎?”

“鄉間的小動物就不能叫仙兒啊?最不起眼的可能就是最有仙氣的喲,妹兒,你不覺得打這口石缸的那個石匠就是一個仙嗎?沒名沒姓,卻留給後人那麼耐看的一口石缸,形如荷葉,出水不沾泥伸展卷曲任憑天性,沒得點本事做不到喲!”

老人讚歎一聲,頂着一頭白髮揹着手,慢悠悠走出去了。我愣在荷葉石缸旁,默想老人最後的話,頓覺心中一片澄明:馬武這地界,藏龍臥虎啊!

不必追究這口石缸主人是誰,也不必探究誰曾在庭院迴廊裏靜看石缸蓮開魚戲,更不必細想誰曾趴在光滑圓潤的缸沿撩起清水挑逗“水八仙”晃動在水花間。腦海裏浮現出一位手持工具躬身全神貫注雕刻打磨石缸的工匠,正在將他對生活的審美一線一點鐫秀在堅硬的石頭上,石頭不再生冷,而是柔性的溫潤的。歷史悠久的巴渝石刻藝術,上達廟堂下至江湖,雄渾如樂山大佛,精巧如鄉野門當,無處不在的雕鏤鐫刻,將人們內心的美好願景傳達。馬武這口缸,獨特的荷葉形石缸,從馬武鄉間煙火來,留存鄉間不被張揚卻不曾磨滅的高雅。石缸的締造者,那無名的工匠,纔是最能抵達精神天堂的“仙兒”。

(作者系重慶市作協會員)

編輯:朱陽夏

責編:陳泰湧

審覈:馮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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