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佳骏,作家,编辑,在《芙蓉》《大家》《作家》《花城》《散文》《美文》《青年文学》《北京文学》等刊物发表散文作品逾百万字,主要作品有《我的乡村我的城》《小魂灵》《小街景》《小卜辞》等。曾获“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文学奖”、“冰心散文奖”、“丝路散文奖”、“长安散文奖”、“丰子恺散文奖”、“刘勰散文奖”等多种奖项。现居重庆。

回龙春语

文/吴佳骏

三月的小雨,好似长着四月的脚,幻想朝岁月的深处跑,跑到五月或六月,乃至八月或九月去,直到将自己跑成另一朵云,云之上的蔚蓝,蔚蓝之上的天空。这是雨的回乡之旅。我站在骑胜村的三岔路口,仰头看见了奔跑的雨,低头却看见了自己。我跟雨一样,也正走在回乡的途中。雨在天上,我在地上。雨在天上寻找家园,我在地上寻找家园。

春风睡醒了,从草木的身体里钻出来,披一件绿薄衫,想为我和雨引路,但它不知道先带谁。先带雨吧,它怕我待在原地迷失自己。毕竟,我脚下的路,已经将我抛弃多年。不管我朝哪个方向走,都可能偏离我渴望抵达的地方。先带我吧,它又怕雨在飘飞的过程中魂飞魄散,最终落入河流的怀抱,再也无法返回天堂。我理解春风的善意,不然,它绿不了那么多的江南岸,也裁剪不出那么多的尖细柳叶。雨也觉察到了春风的为难,逐渐变得小起来,它试图以隐身的方式,让春风心安。我被春风感动了,也被春雨感动了,羞怯地转过身,朝一片田园走去。我不想给春风造成尴尬或负担,我选择自己带领自己,哪怕像一个熟人带领一个陌生人。在通往诗和远方的道路上,唯有自己给自己引路,才可能走过一生的安宁。

田园无语,沉默如三月。远处的山脉顶端,飘着大朵大朵白云。每一朵云上,仿佛都住着一个天使。这让我想起若干年前,有一个饥饿的乡村少年,站在干裂的田埂上,仰望云朵的情景。他将每一朵白云,都想象成棉花糖——幻想也可以充饥。嘴角流出的口水,打湿了身旁的野草。我不知道,在那一刻,上帝是否也看见了这个少年,是否也看见了少年看见的棉花糖。如果看见了,那么在上帝眼中,那一刻的云朵,到底是棉花糖呢,还是凝结在天空中的霜花呢?

我看着白云,想着白云的心事。那些云朵,是刚才隐身的雨吗?雨藏在云中,像眼泪藏在眼眶中。有时,人的眼眶泛潮,说不定正是雨在云中喊疼呢。我朝四下张望,看能不能找到一把梯子,爬上去,将雨从云中拯救出来。实在拯救不了,那就将云朵移开一点点,给阳光留条缝隙,让暖来抚摸大地和人间,也来抚摸这片世外田园。但我找不到梯子,我能找到的,只有路边的那棵大树。那棵大树是何时来到田园的,我并不清楚。它粗壮的枝干上,既没有标注出生年月,也没有镌刻时间密码。树只按照树的方式生长,从来不会去操心树之外的事情。它不会把自己假想成一朵花或一株草,要去换一种活法。更不会想到去扩张地盘,把丫枝伸向田园周遭,把春色全覆盖。它明白自己是来点缀而不是来占有田园的。我欣赏这样的树,那我干脆将这棵树当作梯子可好?我走到大树底下,伫立良久,没敢攀爬。我担心自己爬上去,就会成为一只鸟,还会在树上筑一个巢,将思想的蛋下在窝里,孵出数不清的烦恼。倘若那样,我非但救不了雨,连我自己也救不了。更不可能去将云朵移开,把光芒和温暖接引到地面,变成火种,点燃植物和动物的梦想。

于是,我只好从树下走过,不再去回想白云和雨,也不去回望树,只把自己交给田园,好比把一件旧农具交给土地。在此之前的许多个夜晚,我都做过相同的梦——独自走在一片田园上,田园的左侧开满了鲜花,右侧落满了白雪。我走在中间,遭到了鲜花和白雪的挤压。鲜花想把我变成白雪,白雪想把我变成鲜花。它们一边来自早春二月,一边来自隆冬二月,而我恰恰走在三月的过度地带,无论朝后走还是朝前走,都走不成季节的宾客。眼下,我从梦中的三月走入了现实中的三月,但现实中的田园已不是梦中的田园。与梦中的田园相比,现实中的田园更富有梦幻气质。

顺着田园朝里走,映入眼帘的,是一个乡村篮球场。球场的绿色铁丝网上,落着一只鸟,在东张西望。那只鸟,应该也是鸟类中的运动员,只是有可能退役了。因为我在瞥见它的瞬间,感觉它还带着满身的伤痕。或许正是这伤痕,使它不再过问鸟类的事,只愿跑到人类的赛场上来观看竞技,借此回顾一下自己那残酷的辉煌时光。只可惜,那天没有赛事活动,留在村中的人,都在田间地头忙碌去了。即使没有忙碌的人,也以忙碌的名义,去了比远方更远的远方,开始了比忙碌更忙的忙碌。我不知道这只鸟在这里等待了多久,看得出,它有些失望,没有受到人类的待见。鸟不会明白,对靠天吃饭的农人来说,永远有比打球更重要的事情去做。我很想走过去,劝鸟回到鸟的世界去。人类的赛事,远不如鸟类的赛事精彩。看穿了,会觉得毫无意义。可我刚要挪步,球场上就跑进去几个大人和小孩。鸟突然精神抖擞,以为运动员在热身了。可看了半天,却发现他们并非是来打球的,不过是几个受伤的大人在安慰受伤的小孩,受伤的小孩又反过来安慰受伤的大人。鸟摇摇头,奋力飞走了,朝着季节以外的地方。它那孤绝展翅的样子,仿佛一个无家可归的人,正在退隐江湖。

送走了鸟,我绕过球场,来到了土丘上的两座小木屋。木屋刚刚建好,还没有住过人,只住过白天的太阳,夜间的月亮和星光。偶尔,几只流浪的小昆虫会爬进去,举办一场演唱会,把自己唱得魂不守舍。我推开小木屋的门,试图把自己关进去,再也不要出来。我愿意成为这片田园的守护者。遗憾的是,那扇门能够关住我的肉身,却关不住我的想法。我的想法就卡在门缝里,既成不了室内的门栓,也成不了室外的铁锁。

那么,还是将木屋留给天地好了。我作为天地间的一个过客,只得继续赶我的路。路在田园上弯弯曲曲地延伸,我在田园上曲曲弯弯地行走。我好想把路走直了,可我的脚印从来就歪歪扭扭,像许许多多田园之人的命运。再怎么小心翼翼地走,也没能把生活走成地平线。每走一步,都似踩着痛苦的记忆。

路旁的豌豆荚怀孕了,蚕豆也怀孕了,有个农妇正在给它们做护理。她时而摸摸蚕豆荚,时而摸摸豌豆荚,那种喜不自禁的表情,宛若摸着儿媳妇的肚皮。我没有见到这位农妇的儿子和儿媳,不清楚她是否已在享受含饴弄孙的晚景。我从她身旁走过,她没有正眼看我。她的注意力,全在护产上。这个土地上的接生婆,想必给不少植物接过生。经她的手诞生的孩子,足以将她喊成一个白发奶奶。

路的拐角处,有一口鱼塘。奇怪的是,里面并没有鱼,只有成串的水草,在搂着池水的腰。水草和鱼,都是爱水的。离开了水,它们都没法活。也就是说,鱼和水草,一直在争夺爱。我猜肯定是鱼看见水草将水缠得那么紧,绝望了,才主动离开池塘的,不是说有一种爱叫做放手吗。但我分明觉察到,这口池塘里的水长满了皱纹。也许在鱼离去的那天,水的灵性和活力就死了。可见爱并不是一种捆绑,而是一种成全。乾坤间所有的爱,莫不如是。

池塘正对着的,是大片油菜地。油菜花期已过,全都结了籽,此前的金黄色变成了翠青色,这是花的逆生长,也是花的缩骨术。唯有退回子宫,花的美才不会凋零。那些成群结队蜂拥着去看油菜花的人,不懂这个道理。自以为看见了菜花,就看见了美的遗传基因。现在那些人不来了,只剩下美的阵痛,在田园里蔓延。他们不来,不是美丧失了,而是美将他们抛弃了,多么可怜、可悲的人啊!

被油菜地簇拥着的,还有一座小院落。现今这座院落已经不住人了,只住三分春色和七分尘土。院落的墙壁上,贴满了照片。照片上的人,都是从这个村落走出去的佼佼者,年轻的面孔上写满了家乡的故事。看着这些朝气蓬勃的脸,让我想起另一位也是从这个村落走出去的人。他离开家乡时,年龄跟他们相仿。此人名叫杨国良,据说他离开故乡那日,满园的高粱映红了天。他的母亲目睹他离去的背影,涕泪滂沱,追上去问:“我儿啥时回来?”杨国良转身答道:“等下一季高粱红了,儿就回来看娘。”可他这一走,竟令他母亲肝肠寸断。高粱红了一季又一季,却始终不见杨国良的身影出现在故园。他的母亲不死心,在每一季高粱红了的时候,都跑去村头守望。哪曾想,她最终等来的,只是一张死亡通知书——她最疼爱的儿子,早已在上甘岭战役中牺牲了。

从小院落出来,西方的天空竟然飘起一朵红云。我在红云映照下走着,感觉眼前的满园春景都飘动着红绸缎。那绸缎跟高粱一样红,跟血一样红。虽然现在还不到种植高粱的时节,但我相信高粱从来都在这片故园上生长。它的生长,不是在报答土地,而是在等待一个人的归期。植物也好,动物也好,人也好,都是需要家园的。活着的人在寻找家园,死去的人同样在寻找家园。

(原文刊发于《山西文学》2023年第7期)

编辑:朱阳夏

责编:陈泰涌

审核:冯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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