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業20年的導遊龔賀永遠留在了北京的酷暑裏。

7月2日上午,48歲的他帶着研學團的孩子們穿梭在北京頤和園景區中。兩個小時後,烈日當空,高溫襲來。龔賀腳步放慢,話語減少。

沒有人發現他的異常。他默默帶着孩子們上大巴不久,徹底昏睡在座椅上。

送院搶救時,他的體溫升到42攝氏度。醫生最後給出結論,“送晚了”,他死於熱射病。

最後一站

那天,頤和園是龔賀帶團遊覽的第一站,也成了最後一站。

北京市氣象局2日7時發佈高溫黃色預警。早上8點,按照預定路線,龔賀從酒店出發,和研學團的孩子們坐上大巴車,和他一起的,還有一名助教。出行前,他們備好了遮陽傘和礦泉水。順利的話,下午五六點就能完成當天的行程。

研學團隊一般30至40人,以6歲到12歲的中小學生爲主。通常還有一名研學老師作爲助手,協助導遊完成帶團工作。

作爲領隊,龔賀主要提供旅遊景區的講解服務,還包括介紹北京的飲食文化、傳統習俗等。大巴車行駛時,他也會對行程和景點進行講解。到午間,他再負責安排所有人用餐。

上午10點左右,他們抵達頤和園,氣溫也在不斷升高。頤和園是室外遊覽景區,每到假期,遊客熙熙攘攘。北京市氣象局數據顯示,當天12時,北京市大部分地區氣溫35-36℃,其中南郊觀象臺氣溫36.3℃,高溫黃色預警持續中。

導遊王冰也帶團走過頤和園的線路。在她看來,這個景點算是比較輕鬆的,而像故宮這類景點一般連帶着看清晨的升旗儀式,凌晨兩點就要起牀。旅行團通常會安排逛完頤和園,下一站去圓明園,或科技館,或鳥巢和水立方,上午和下午各安排一個景點。

遊覽前半程的一個小時裏,龔賀像往常一樣,耐心地向所有人做講解,他儘量選擇在陰涼處,避免太陽照射。但是到了後半程,他的話明顯變少了。

從頤和園出來之後,龔賀提前聯繫過大巴車司機,確定車停放的位置。大巴車司機回憶,龔賀和他語音聊天的時候,已經聽不清楚他說的話。司機便直接打電話告訴他在哪裏上車。龔賀身高1米8,體重兩百斤左右,在人羣中很顯眼,朋友們稱他爲“大熊”。但那天,沒有人注意到他異常,他也沒主動提起身體不適。

中午12點16分,上車以後,按照規矩,龔賀應該要拿起話筒告訴孩子們,下一站要從這個地方去喫飯的餐廳,車程大概多久,到了餐廳要怎麼做等等。但是那天,他坐上大巴車第一排座椅後,就沒再說一句話。

車開到了餐廳所在地,龔賀一動不動,沒有下車,助教則把孩子們帶到餐廳。司機扭頭對龔賀說,該下車喫飯了,這才發現他已經昏迷了,急忙跑去告訴助教,助教撥打了120救護車,那時已經是下午一點二十左右。

37歲的王冰和龔賀認識有七八年,曾與他共事。讓她最難過的是,龔賀從出現不適到昏迷過程中,沒有一個人發現異樣。

龔賀的前同事和朋友張凱提到,行內人對這種情況比較敏感,“發現不對勁,會第一時間給旅行社打電話。”王冰解釋說,研學團的助教多數都是由旅行社招的兼職人員,最主要的工作是看着孩子們,以防走丟。

據龔賀的同事向張凱轉述,他被送到醫院之後,體溫是42攝氏度。醫生說“送來晚了”,死因是“熱射病”。“熱射病”即重症中暑,患者體溫會迅速升高,高達40攝氏度以上或出現低血壓休克、心律失常、意識障礙等症狀。

吳威是龔賀從小到大的朋友,也是一名導遊。龔賀出事前一天,他正在青海帶團,還跟龔賀說自己有高原反應。龔賀分析說,“你三年半不出團,身體免疫力下降了吧。”

6月25號那天,龔賀送吳威去坐機場大巴,第二天飛青海。那天龔賀臨別只說了句,“等你回來再說。”如今,吳威再也無法知曉龔賀想說什麼了。

體力和腦力的結合

張凱是事發那天傍晚知道龔賀去世的。在他記憶中,龔賀之前坐飛機去丹麥,十個小時的行程,抵達目的地後倒完時差就立馬帶團活動。

導遊羣裏,一個龔賀的朋友回憶,“大家在旺季都找不着導遊,他又是比較元老級別的,肯出來帶團,也算幫忙”,在他去世前一天,曾說天氣太熱了,再多錢也暫不再接團。旁邊有人插話,說實在受不了,甩了得了。龔賀又說,既然接了,怎麼也得帶完。

張凱回憶,龔賀大概是從今年4月開始密集接團的。他曾在4月29日的朋友圈寫道,三年以來的第一次(旅遊)井噴,讓他想起來2002年第一次帶團的五一假期。

開始帶團後,王冰在途中遇到過龔賀幾次。龔賀常帶行程較少的研學團,他是北京人,對景點熟悉,帶團得心應手。

張凱也是一名導遊,在北京生活了13年。5年前,他和龔賀成了同事。張凱說,按照往年的經驗,北京的天氣在7月中下旬纔會比較炎熱,但今年從6月底開始就連續高溫。

張凱從2007年進入旅遊行業,平時也會關注天氣變化情況。7月2號那天,他感覺氣溫“猛地一下就上來了”。

那天中午,車內的溫度已經高達40多度。12點的時候,張凱在北京西站送上一個團的孩子們,下車的時候,他感覺陽光毒辣,烤得脖子發燙。送走孩子們,他去了衛生間,打溼頭巾之後放在脖子上,才涼快一點。但不到10分鐘,頭巾就全乾了。

這是他體感最熱的一個夏天。據北京市應急管理局介紹,7月份,預計北京降水量接近常年同期,平均氣溫比常年同期偏高,“已出現多次35℃以上高溫天氣。”根據氣象部門此前預測,7月份出現階段性高溫熱浪的可能性大。

龔賀出事那天,王冰正在故宮帶團。中午時,她感覺空氣變成了熱浪,沒有辦法呼吸,景點裏全是人。帶團過程中,她要不斷說話,這種天氣下帶幾天團以後,她的嗓子完全發不出聲音。

張凱覺得,導遊是對腦力、體力和表達力要求很高的職業。

他說,北京市區內的旅遊景點比較集中,比如故宮-景山公園-北海公園這條線路,考慮到交通時間上的成本,必須連續性地走。不然回酒店休息一趟再出來,可能花費兩個小時,景點就關門了。通常會利用在車上的時間休息片刻,恢復體力。

另外,北京各大博物館和景點,都需要提前預約,“這就增加了我們的工作量”。張凱說,他以故宮爲例,疫情期間,故宮一天售3萬張票,今年放開以後,依然是一天3萬張票,每天的行程結束以後,晚上導遊們會加班守在電腦前,替遊客搶票。

以前,導遊刷身份證,就可以帶整個團隊進入景點。但現在需要在景點門口排隊一個小時左右驗證預約的遊覽票,且門票僅在當日有效。“在高溫天氣下排隊,增加了中暑的可能性。” 王冰說,導遊領隊身上大多備着藿香正氣水,速效救心丸等急救藥物。

每天出發前,她得算好時間,不能遲到,中間環節也不能掉鏈子。按照她的經驗,她推算龔賀那天早上5點左右就得起牀,帶孩子們喫早餐,“提供保姆式服務”。

那天龔賀接待的遊客來自外地,在三五天之內,他要把計劃的行程都完成,否則,後期會被投訴,公司會扣他服務費。

據張凱介紹,導遊掛靠在旅行社或者旅遊行業機構,分爲專職導遊和兼職導遊,前者固定服務於一家旅行社,後者則可以給多家旅行社帶團,但一般不會簽訂勞動合同。專職導遊在淡季也有團帶,而兼職導遊只有旺季纔會有活。

他和龔賀都是兼職導遊,“掛靠旅行社,每年還要交管理費,所有的保險養老金都要自己交,帶團會給一定的勞務費。”

吳威稱,龔賀那天的團算是旅行社派的活,下班就結賬。他很擔心龔賀無法申請勞動補償,“不單是導遊,那些臨時僱傭,提供勞動服務的從業者,在高溫情況下如何保障自己的權益呢?”

龔賀去世後,他掛靠的旅行社工作人員曾去家裏協商賠償,賠償數額還在協商。

門沒再打開

龔賀帶團的腳步從來沒有停止過。

張凱回憶,疫情之前,他們全世界各地帶團跑,一年能掙上幾十萬,常去丹麥、瑞典、挪威、芬蘭等北歐國家,一般每年4月到10月是旅遊旺季。

2018年,龔賀轉到了其他旅行社工作。雖然各帶各的團,他們還經常會碰到一起,聊起工作和生活。

在國外帶團的歲月,龔賀看過拉普蘭飄過粉色的雪,雷克雅未克天空閃爍的極光,講過北京故宮的龍吐水,坐過斯里蘭卡的火車。他最喜歡挪威的峽灣小鎮,沒有工作的時候,他會找一個安靜的地方,躺在草坪上,在夜裏仰望星空。

疫情期間,出境遊暫停,龔賀的同行中,有轉型去送外賣的,有開網約車的,有跑物流的,也有自己創業的。張凱的印象中,龔賀是2020年選擇轉型做國內地接導遊,做過直播帶貨和探店。現在帶研學團,他月收入萬元左右。

2020年10月,龔賀在朋友圈寫道:2020年的第一個團,比往年來得更晚一些。重溫走過的路,回想起多年前,曾經和朋友喫過一碗延吉冷麪後,從西單走過馬甸。恍如隔世。

今年4月份,龔賀告訴王冰,他計劃轉型開一家艾灸店。旅遊行業越來越累,他幹不動了。等艾灸店開張,他要邀請朋友們過去體驗。

在張凱眼裏,龔賀性格熱情直爽,跟所有人都能處得來。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會主動打招呼問好,天南地北地聊天。他會隔三差五約着大家喫飯。龔賀知道張凱在經濟上有困難時,會主動借錢給他,從不計較。

吳威回憶,1999年那會兒,自己已經是一名導遊,他知道龔賀表達能力強,善於交流,書看得多,讀書時作文寫得好,覺得他“有當導遊的天賦”,就勸他也去考一個導遊證。第二年,龔賀拿到了導遊證,就從散客開始帶。他們兩家住得也不遠,父母是老同事。平時有團時各忙各的,沒團時就常聚。

小區的鄰居大多認識龔賀,聽聞他的死訊後,很多人難以相信,去他家敲門,但那扇門沒再打開。

李伶是龔賀樓上的鄰居,在小區遇見時,龔賀會和她熱情打招呼,聊上兩句。在她印象中,龔賀“有拼搏精神”。除了導遊的主業外,他還投資開過一個賣果乾的店鋪,“但因爲疫情,生意一直不太好。”

疫情封控的時候,鄰居們想買零食,龔賀答應免費送上門。店鋪距離小區開車需要兩小時左右,出行不便時,他也按時挨家挨戶地送。

後來李伶感染了新冠,龔賀用家裏的最後一根蔥,給她煮了一碗熱乎乎的蔥姜水,送上樓,李伶沒敢開門,怕傳染給他。龔賀說,沒關係,他身體好,抵抗力強。

龔賀是家中獨子,有一個80多歲的父親和患有阿爾茲海默症的母親。以前,他有時間就會開車載着父親,去養老院看望母親。龔賀走後,老父親之後只能依靠在上海的幾個親戚幫忙了。

龔賀一直單身,之前一年有兩百天都在境外工作。“天天在外頭漂着,女孩成家都要圖一個安穩。”吳威說。

他養着一隻狗,是黑白色毛髮的柯基,叫魯格,取意德國手槍“魯格P08”。譚佳是龔賀的鄰居,也是一隻金毛和一隻柴犬的主人,以前她常常約上龔賀一起遛狗。

在譚佳眼裏,龔賀是一個很隨和的人。在做導遊之前,他在一個五星級酒店當過西餐廚師,他經常邀請朋友上門品嚐他的手藝。

龔賀在自己的社交平臺上留下的介紹,像總結了自己的一生:北京土著,從小好喫。長大後做過五年西廚,後來又做了二十年的導遊和領隊。走過五十餘個國家。

最後他說:最美的風景,永遠在前方。

(張凱,王冰,吳威,譚佳,李伶爲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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